至于夜玦为何会如此清楚君家老祖与澹台家的内中隐情,甚至连《君家本纪》都未曾记载的事情,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因为夜玦的祖上,便是君佘的后人,那个被逐除蝴蝶谷少子的后裔。
他还知道,在君佘变成絜钩之后,并未选择苟活于世,她将自己封印于万窟山的冰玉棺椁之中,并诅咒澹台家的后人,在死后灵魂不得进入轮回,而是回到这万窟山中,在君余死去的地方,受瘟鬼之火炙烤,万世不休。
君余与君佘所生的后人,皆有澹台家的血脉,所以那地陷中,受烈火炙烤的灵魂,并不只有君家女子。
君绫之所以会陷入疯癫,还有一个成因,在白老手上。
世人皆以为续命蝶是蝴蝶谷的邪物,即使是君婀和君绫也不明白这续命蝶的离奇之处,为何被续命蝶寄身之后,人的灵魂会消散。
白老骗了所有君家的人,续命蝶并不是君佘创造,而是白老和那被逐出蝴蝶谷的少子所创。
君佘对澹台家下了咒,这咒无法彻底化解,便只能另寻他法来避免。
移栽招摇神山的紫茉花树,从中培育出续命蝶,被续命蝶寄身后,所谓的灵魂消散,灰飞烟灭,不过是逃避诅咒的障眼法。
无论是趁着续命蝶另栖他人身体,或是自行飞回到万窟山,代替所寄身之人,被瘟鬼之火焚烧。
总之澹台家或君家的后人,被续命蝶寄身后消散的灵魂,并不会真的消散,而是会在月满时重新汇聚,进入轮回。
只是,这续命蝶珍贵至极,且难以培育,所以少子与白老约定,只有君家的男子才能拥有。为避免君家后代因此事发生手足相残的动乱,白老将《君家本纪》修改,让续命蝶成为不清不楚的邪物。
何为与世隔绝,超脱凡尘的蝴蝶谷?
不过是囚禁着瘟鬼的牢笼罢了。
天然的屏障,繁琐的布阵,并不是保护君家不受外界打扰,而是在保护这世上之人,不受絜钩的侵扰。
当真相如同血淋淋的皮囊展现在扶笙面前时,扶笙心中澎湃,难以平静。
她不知道是该心疼君佘与君余二人,还是厌恶师父表里不一的欺骗。
可想想那些死在大疫之中的世人,她便觉着她的师父,并没有做错。
“所以,君绫被杀死之后,她的灵魂也会回到这万窟山中,被瘟鬼之火焚烧万世吗?”扶笙话音颤抖。
夜玦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便是在我死后,我的灵魂也会回到这里,被瘟鬼之火焚烧万世。”夜玦站起身,平静地望着地陷之中反冲上来的热气。
“我的母亲,我的姨母,我的兄长,还有我那尚未出世的孩子,都在下面等着我,其实这世上本就不需要那么多捷径,人世本来就很苦,没有来世,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少子被逐除蝴蝶谷,过三代后续命蝶便断绝了,毕竟那样一个自私之人,并没有深思熟虑后代之事。
所以,即使夜玦的先祖更名换姓,也改变不了后人的命。
妘缨想起净慧师父曾说过,不要总期待着来世的丰盛,且先将这一生一世好好过。
那时她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从夜玦口中听到这些悲壮的往事。
扶笙揉了揉有些湿润的双眼,她默默地从怀中拿出一对儿小小的银环递给夜玦。
“这是君归生前所佩戴的银镯,我将她葬在了万窟山,若你见到君绫,还请将银环给她,便是当做个念想陪在她身旁,总不叫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往生往世。”扶笙继承了扶风的明正,也继承了长亭公主的良善。
“我便不随你们一同了,我想留在蝴蝶谷,留在万窟山,等着君绫或者师父回来。”她性情如水,浸染这世间的杂色,却也在包容杂色对她的侵蚀。
夜玦接下银镯,手指来回摩挲了半晌,才心思沉重地将银镯揣进了怀中。
“以后若能再次见面,再向您讨教脉冲的功夫。”扶笙欠身向夜玦施礼。
妘缨与夜玦二人离开蝴蝶谷后,马不停蹄地向陈国飞奔,在抵达圣安后,却听闻陈侯妫翼将国君之位禅让于上卿妫娄,已于九日之前离开了圣安。
二人踏入陈国始,听了一路有关妫翼德不配位的传闻。
自从她回到陈国,荡平妫燎的暴政,继位为君,虽勤政爱民,却接连生祸,弑君晋国,对战楚国,诛杀楚国公子,陈国民生逐渐凋敝。
紧随其后的疫病在陈国横行,导致众多民众染病而亡,四处逃难,灾民遍野,荒田随处可见。
这一切被当做神迹,再度将妫翼推向风口浪尖。
她两度为君,却两度被陈国民众视为灾星。
在禅让君位后,大疫便在陈国境内悄然无声地消失了。
这样的迹象,更令陈国民众坚信,神迹的启示,是妫翼不配为君位。
妫娄继位后,尊妫翼为肃侯,并颁布的诏书禁止陈国民众,私自非议肃侯,可天下众口,岂是一纸诏书能够封住的?
妘缨心知事情并非民众口中传言那样简单,一骑绝尘赶去圣安宫,却见妘暖已然宫门前等着了。
“你怎会在这儿?”紧随其后的夜玦在看到妘暖时颇为震惊。
若夜玦没记错的话,在貅离前往安阳时,妘暖是跟着一同前去的。
“这个说来话长,你们先随我一同入宫。”妘暖手持令牌将她们带入内宫,过一渠落败的莲花池行至淮古台。
亭台外无人看守,即使是留守打理小榭的宫侍都没有。
妘暖推开门,径直地走了进去。
这淮古台是妫翼偏爱囚禁“贵客”的地方,因四面临水,唯有廊桥可过,方便防守看管。
小榭之中的生活之用一应俱全,即使是临水,也丝毫不绝的潮湿难耐。
妘缨与夜玦前后总入屋内时,见软塌上躺着一瘦小的人,走近了才认出,竟是夜玘桃。
她面色惨白,眼窝深陷且泛着淤紫,她见妘缨来此,才要起身,却不禁地捂着嘴角咳喘起来。
顷刻,在她的双手之间渗出丝丝血迹。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旁堆叠整齐的巾帕,将口鼻处肆意流淌出的血迹清理干净。
妘暖见夜玦与妘缨二人似乎并不惧怕夜玘桃发疫病地模样,故而开口问道:“你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妘缨眉心紧锁,她担忧地握住夜玘桃的肩膀,道:“所以,君绫用你的性命,以及陈国上下所有民众的性命威胁妫翼与她一同去安阳,是不是?”
夜玘桃虚弱地点了点头。
“我一开始便觉着疫病来的蹊跷,却没想到竟是人祸。”
君绫将疫病带入陈国,由霸下到圣安,由圣安到图江,她所求不过只有一个目的,要妫翼带兵攻打安阳,并亲手杀死昭明太子。
君绫所有的不幸皆因昭明太子,她杀了燕君,杀了连慕君,杀了燕国所有反对她的人,她成了燕国的新君。
她率燕国大军东渡黑崖,将瘟疫与战乱自平潭渡一路带入安阳。
昭明太子让她无法见到君婀死前的最后一面,她便用同样的办法让昭明太子也无法见到周女王死前的最后一面。
她的怒火与复仇之心交织在一起,夺去昭明太子的性命对她来说已经易如反掌。
可她偏偏不想给他个痛快。
所以,她想到了个最有趣的复仇方式,让他最爱的人,在他胸口刺上一刀。
她要让他承受,比万箭穿心还要疼痛百倍的滋味。
君绫不仅仅用夜玘桃的性命及陈国所有国人的安危来逼迫妫翼就范,她还带走了月恒。
做过母亲的人,自然知道一个母亲的软肋在何处。
妘缨太过了解妫翼,她清楚的知道,面对两难,禅让君位并非是妫翼临阵退缩,凭她的性情,即使陈国所有的国人集体讨伐她是个灾星,不配君位,她也不会因此而迁怒于众。
弑君的罪名,她一个人来承担便好,没必要一同带着陈国倾覆,百姓受罪。
君绫所要求的,只是要她杀了昭明太子。
如若她不再是陈侯,只是一个普通的九州庶民,那么弑君的罪名,便不会殃及陈国,更不会牵扯到陈国的万千百姓,所有千刀万剐的罪,她来担便好。
妫娄想将此事的真相诏令天下,他不愿见妫翼身先为国,却遭到世人唾骂。
可妫翼却不以为然,且令妫娄不必将真相言明。
她所作所为,不为世人懂得,无需百姓惦念,她不需要那种自以为是的陶醉与自我感动,她不过是做了一个君侯该做的事,即保卫自己的国家,保护自己的国民。
“看来她完成了自我超脱,已步入尘世之外。”作为君者,妘缨颇为敬佩妫翼的选择,可作为挚友,她无时不刻不在心疼妫翼的抉择。
从前,妫翼反复执着于陈国国人对她的诋毁与分歧,可现在,她却愿意用性命保护这些中伤过她的国人,甚至不愿从中得到他们的铭记。
她离开的悄然无声,却仿佛震耳欲聋。
“上一次遇见自我超脱之人,还是我的母亲,不久后便死于陈国,国君若想救她,便快些将刺杀君绫的兵刃做好,若她真成了弑君者,任凭九州之内,谁都护不了她。”夜玦从怀中摸出扶笙给他的那对儿银镯。
其实,扶笙将银镯送给夜玦这举措误打误撞地成全了诛杀絜钩的万全之策。
除却血脉相连之人的血咒,若用血脉之人的贴身物与冰玉一同打造成兵刃,双管齐下刺杀絜钩,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妘缨不放心妫娄安排的工匠,故而亲力亲为地将银镯与冰玉分别打造成一柄匕首与两支弩箭。
她吩咐夜玦留下照顾夜玘桃,与妘暖二人启程前往安阳。
途中,妘暖告知妘缨,他之所以会出现在圣安,是因貅离提前知晓君绫会来陈国寻找妫翼,也知道妘缨与夜玦二人前去蝴蝶谷寻求毁掉君绫的方法。
“母亲在抵达安阳后,直接进入了死城之中,周女王见了她最后一面才咽了气,临终时还一直拉着母亲的手,说着抱歉。”妘暖说道。
“燕国大军不费兵力攻入平潭渡,在君绫四散疫病前行时,安阳毫无招架之力,军将非死阵前,而是死在疫病的血污之中。”
“直至我离开安阳时,母亲都没弄明白君绫是如何散布疫病,又是如何让她选中的人,丝毫不受疫病的侵害。”
“蝴蝶谷的白老,行医天下的仁切大师,安阳医官秦上元掌使,包括母亲,皆在死城之中救治染疫的病人。”
“可是他们每救活一人,君绫便会让更多人染疫,进入死城。”
“我也是因为母亲曾将她送回蝴蝶谷这一恩惠而逃过疫病这一劫。”
安阳如今被君绫掌控,即便是昭明太子,也被她囚禁在朝阳阁,她将安阳变成炼狱,日日看着被疫病折磨死的人们,却还嫌没有什么乐趣。
于是,她便琢磨着如何要让昭明太子死的更加痛苦,甚至比染疫还要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