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前来攻城的是楚国主力军队。
看来妘缨挟持楚国二位公子离开余陵的消息,已被白尧的斥候所探,主力军返回夺城,另一路则伏击妘缨,解救二位公子。
分化楚军的目的已然达到,这场谋划便是成功了一半。
只是,向城门冲来的,这黑压压的一片,竟寻不到主将是谁。
妫翼极力搜寻着白尧的踪影,她令夜玦向军阵中分射燃着火的羽箭。
微弱的火光落于地面,明亮稍纵即逝,眼看楚军即将撞门,妫翼仍旧寻不到白尧身于何处。
妘暖有些胆怯,喉结滚动,遂而问道:“莫非白尧并不是这次夺城的主将?”
妫翼拧紧眉头,牢牢握住腰间的长虹。少倾,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鼻息间充斥着潮湿的泥土味儿,其中掺杂着汗臭,铁锈,以及马尿的骚味儿。
她再度深吸一口气,于浑浊的空气中,嗅到了一丝淡淡的香玉鼠姑花的芬芳。
她忽地睁眼,系紧头甲,自城墙俯身而落。
自妫翼第一次见到白尧时,便留意到他的身上,这股特别的香气。
以鼠姑香玉做熏香,是极为奢侈的事情,万枝香蕊方能练就一铢香粉,更何况鼠姑香玉娇贵,并非常人所能豢养。
接连斩杀数十人后,妫翼终于寻到了乔装成徒卒的白尧。
为了避免暴露自身,白尧随身的武器亦然换成了徒卒的战戟,他错愕地望着迎面而来的妫翼,神色由惊慌演变为惊恐。
他迅速后退,并命令身旁的兵卒将他重重保护。
妫翼闻此,大喝一声“夜玦,放箭。”
随着鸣箭飞天,向妫翼围上来的兵卒,接连倒地。
夜玦的远攻箭无虚发,于军阵之中,开出了一条缺口。
妫翼飞身而起,脚踏倒地的兵卒。
她并未有拔出白虹,而是褪去头甲,拔出青丝间的骨针。
此时余陵城的城门已然被不断涌上前的楚军攻破,大批兵卒欣喜若狂地冲入城中,他们狂欢地挥着兵刃,妄图割掉几个陈军的头颅,抢立军功。
白尧见城门已被攻破,便也不再后退,他幸灾乐祸地指着妫翼,道:“余陵城破,若陈侯此时投降,我定会求主上为陈侯留个全尸。”
妫翼笑得花枝乱颤,一双妖冶的双眸凌厉如锋。
“丞相莫急,孤还有一份大礼要赠予。”
她提着骨针,飞身而起,笔直向白尧的肩胛刺去。
白尧一边向后闪躲,一边命令身旁兵卒对抗妫翼。
随着白尧逐渐偏离主战场,夜玦的羽箭飞射距离过长,逐渐吃力。
妫翼将第一根骨针顺利地刺入白尧的肩胛后,顺势拔出白虹剑,砍杀着不断涌来的兵卒。
随着涌入城内的楚军越来越多,城楼上的夜玦与妘暖二人也不敌众力,纷纷逃离。
不刻,城中火光四射,震天巨响,将天幕撕破,唤出了旭日东升。
霞光万道之中,余陵城陷入一片火海。
涌入城内的楚军有些被火海吞噬,有些在四散窜逃时,跌落于坚硬的石路上,被同样逃窜的同袍踩踏于脚下。
还未来得及入城的兵卒,登时失去了作战动力,他们鸟惊鼠窜地四下奔逃。
白尧高喝着阻止他们撤退时,其后腰被妫翼刺入第二针。
他双腿忽而麻痹,猛地跪在了地上。
“可惜了,这针若是刺入天灵盖,你就死了,不然,我倒想要你尝一尝,与芊芊同样的苦痛。”妫翼说罢,将第三针和第四针分别刺入白尧的两双脚踝处。
“且放心,不过是现在有一点点疼罢了,待一个时辰之后,你便能如往常一般。”第五根与第六根针刺入双腕。
“你会慢慢失去武功,甚至是力气,逐渐心悸气短,还会时不时地浑身冰冷,昏厥的时辰比醒着还要长久。”
“最后,慢慢死去,肉身于顷刻变成白骨,灵魂不得栖息。”
第七根骨针刺入小腹。
白尧躺在地上,惊恐地看着妫翼。
此时的妫翼披头散发,令白尧倏然地恍惚,仿若是看到了浑身血污的芊芊,来向他索命。
可是,他并未有惊慌,而是艰难地抬起手,想要触碰面前的幻象。
他声音沙哑地唤着:“阿言。”
妫翼美目流转,巧笑倩兮,道:“想她了?”
“不必心急,往后夜夜,她定会入你梦来,向你索命。”
余陵城的大火困死了将近一半的楚军,败走的余部抬着昏睡不醒的白尧,自蓝渝向云梦奔逃。
粮草所剩无几时,便只能挖野草来充饥。
行将穷途末路时,恰巧与姚宏所携归楚的民众相遇,这才重获生机。
至于姚宏是如何携楚民逃出余陵城,从上至下的说法皆是:趁着城中大火混乱,陈军疏忽时,自西门出逃至此。
没人会将事情的真相说出来,就连趁乱返回神庙救人的妘暖,也不可置信,那位嗜杀如命的陈侯,竟能主动放走楚民,还令他们带上余陵城内仅剩不多的粮草归国。
楚民被困的神庙中殿,巨大的太阳神象东君的脚下,有一处通往城外的密道。这是妫翼在前往余陵城前,百里垣壹告诉她的。
少时的百里垣壹总是通过这条密道,偷偷跑回城内百里府的老宅,祭奠母亲的灵位。
小满与老靳带着一干等人,在余陵城大火肆意之时,通过这条密道,顺利地逃了出来。
姚宏内心五味杂陈,心中说不出是感谢,还是怨恨。
回去云梦的路,往后可能会布满陷阱与荆棘,可这样的荆棘与陷阱,却非敌国所设,而来自于他们心心念念的故国。
妘缨回潼安城的途中,因预先知晓会受到楚军的埋伏,故而队伍行进的颇为松散,且设五辆车驾分散而行。
白汍毓所携的非楚军主力,人数稀疏,设埋的范围有限,夜家军尚未全部进入他们的埋伏圈中,头阵已然远离了白汍毓的视线范围。
他下令进攻时,被妘缨挟持的芈苏和芈亥,正身处队伍之首,有着充足的时间奔逃。
于是,白汍毓的这一场设埋,便在妘缨的潜逃中,失败了。
回到潼安的妘缨,眼见战后的潼安城千疮百孔。
历经三日三夜的恶战,使得陈军损失惨重。妘缨一边安抚城内军民,一边恢复着潼安城内的秩序。
待妫翼回来时,潼安城内已然初定,只是在这场恶战之中,陈国失去了太多,险些连百里垣壹也没了。
妫翼在神行俱疲的夜玘桃口中听得,这场恶战之中百里垣壹遭受的重创。
如今,她仍旧躺在大营之中,并未醒来。
白尧为了迅速攻下潼安城,再度启用了熊首弓与攻城器。
只是这一次的攻城器并不是投掷巨石来摧毁城墙的,而是作为可以移动的城垛,供弓卒登高放箭。
熊首弓特殊的构造,使得使用者透过弓上熊首双眼的洞孔校准,令羽箭绝无虚发。
楚军的羽箭上全部淬上了见血封喉的毒,但凡是见血受伤,哪怕是被羽箭划开了一个小口子,亦是必死无疑。
死在这羽箭的亡魂无数,便是百里垣壹的两个亲信也被流矢所伤,挣扎了半个时辰后,吐血而亡。
羽箭是远攻的兵器,白尧用此方法降低了楚军的内耗,却也在慢慢地消磨着百里垣壹,动乱着潼安城内的军心。
百里垣壹没有任何办法,唯能想到的,便是在两军对战之余,派遣一队人马偷袭楚军后方,以妫翼留下的方法去摧毁攻城器。
只要攻城器摧毁,楚军的羽箭便飞不上潼安的城楼。
白尧知晓攻城器的重要,自是提前有所防备。
所以,百里垣壹派出的偷袭楚军的队伍皆是有去无回。
在她万般的犹豫后,留下一封信函,终是亲率上阵。
夜玘桃并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只是第二日一早,楚军阵中的攻城器全部毁掉了,楚军也已经撤离,只是百里垣壹却没有回来。
她鼓足勇气背着药箱出城,在战争后的废墟之中,将奄奄一息的百里垣壹带了回来。
与百里垣壹同去的徂暑和樊哥被攻城器的断木砸的支离破碎,寻不到一丝完整的肉身,夜玘桃是凭着散落在二人身上的物件,才敢断定二人的身份。
樊哥的物件是一把从不离身的剔骨刀,而徂暑的物件还是妫翼曾赠予他的平安玉扣。
看着浑身血痕,气若游丝的百里垣壹,妫翼心底忽而有些后悔放走余陵城的那些楚人。
“我命夜玦用最好的草药与奇珍,将她救回来。”妘缨看出妫翼的愤恨,缓缓地拉住她的手,安抚着她的情绪。
“救回来又能怎样,怕是这身子也是废了,一个征战几十年沙场的将军,如何能受得了?”若说内心无愧,都是假话。
妫翼打开百里垣壹留下的信函,信中所写,皆是安抚城内军民的话。
她坚信妫翼不会放弃潼安城,不会放弃城中的陈国百姓。若她这一次为国身死,楚军仍未退军,继续进攻潼安城,那么请城内仅剩的陈国军民,成为保护陈国,保护家园,坚不可摧的铁壁铜墙。
就像当初,宁侯蠹政,妫翼从未放弃陈国的每一位子民一样。
妫翼纤指紧握成拳,直至指间关节渐渐泛白。
“孤要他们血债血偿。”
每年的春日总会在不知不觉中降临。
季节更迭,冰雪消融,雨丝风片,春寒料峭。
经春雨洗刷后的东楚,格外通亮。
只是,在这通透又清新的天色下,楚宫内却是云迷雾锁。
低沉的气压自楚公周身散发而出,至政德殿每一处角落,便是殿门外候着的宫侍,也都战战兢兢,不敢懈怠。
殿内传来沉重的咳喘声响,才几月不见,楚公消瘦许多,神态更加萎靡不振。
他双瞳浑浊,眼窝下陷,眼下大片淤青,犹如病入膏肓。
跪坐在楚公右侧的是白尧,他裹着厚重的皮袄,却依旧冷的发抖,他苍白无力地望着面前的木匣,浑身上下如千针刺骨般疼痛。
殿外,一男子大步流星地走入,他怒气冲冲地跪在楚公身前,道:“请国君予我兵马,我定将二位公子带回。”
楚公缓缓抬起手,指了指白尧身前的木匣。
白汍毓上前一步,细看那木匣之中的物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木匣中装着的是芈亥被挖下的眼球,以及芈苏被斩断的小指。
木匣的内盖上刻着两行字:上巳伏水,公至子归。
“她这是故意引国君入瓮,国君万不可前往。”白汍毓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地说道。
楚公摇了摇头,声色沙哑道:“可孤的两个儿子,都在她手上。”
“丹嫔的夜梦蛊,和敬先生的阿芙蓉已然将孤的身子掏空了,若后继无人,东楚怕是会陷入动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