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木芙顾不得那么多,引燃炉火,烧起了热水。
三刻后的暗夜,千百燃着火的箭雨朝着楼船飞来,简木芙闻声望去,登时心如震鼓。她连忙以身保护炉火上煮水的器皿,背对羽箭的袭来。
不刻,四周寂静无声,她不禁回头,见那千百羽箭,被挡在了船外,纷纷坠入水中。
楼船四周,包裹着细丝交错的光网,闪烁着黛色光亮,像是漂亮的蚕茧,紧密且坚韧。
简木芙大喜过望,将烧好的热水,一盆接着一盆,不间断地送入暖阁之中。
夜风层起,逐浪而来,新月破夜,四起红影。
黎苗人所造的战舰精悍实用,速度快于楼船的两倍,不出两个时辰,那三两战舰便左右后地将他们夹击于中央。
双方对峙剑拔弩张,正待所有暗卫聚精会神,抽刀而出时,暖阁之中一声啼哭传来。
随着啼哭声而来的,还有一阵诡异的赤光。
如水中涟漪自暖阁之中荡漾开来,看似如火焰一般暖人心神。光芒掠过楼船,向外荡开后,却犹如惊雷,倏地劈开楼船之外所有的物体。
围在楼船三面的战舰砰砰地炸裂开来,飞落的残肢断臂和战舰碎块犹如雪落般,簌簌地往水下坠去。
此时的简木芙,刚好打开暖阁门,欲将妫翼母女平安的消息告诉百里垣壹。
可望向船外那一刹那,她也震惊地长大双眼,全然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
诞下女婴后的妫翼,昏昏沉沉地睡着,她虽能感受到外界的发生,却始终身心俱疲,醒不过来。
待一行人安全抵达上虞城时,妘缨也在暗卫的护送下,一路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地抵临了上虞城。
在得知妫翼于楼船产女后,便沉睡不醒,妘缨令人将暖阁中被幔帐包裹的密不透风的床,与昏睡在床榻上的妫翼一同从楼船中抬下来,安置在城内的一处别院内。
随后,她寸步不离地守在妫翼身旁,直至五日后,妫翼渐渐恢复神智。
待她睁开双眼,就见妘缨蜷着身子,侧躺在她身旁。
妘缨眼下乌青一片,呼吸均匀,睡得沉沉。熟睡之际却不忘用手掌保护着躺在二人之间,正吐着口水泡泡自娱自乐的女婴。
妫翼盯着妘缨看了半晌,却见睡梦中的她,眼角隐约有泪滴划出。
妫翼心底一沉,眼见她眉眼愈加孤寂,心中甚感伤怀。她抬起手拭去妘缨泪水时,妘缨长睫微动,渐渐苏醒。
“可是梦到了什么悲伤的事?”妫翼问道。
妘缨长吁一声,慵懒地伸腰,道:“梦见你死了。”
妫翼紧锁峨眉,瞪了她一眼:“你这是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的吗?”
妘缨咧着嘴傻笑道:“所思是你,才能梦见你,那你应当庆幸我梦见了你,是不是?”
妫翼哼道:“这样的话,我还真是多谢你了。”
妘缨噙着笑缓缓坐起身,她顺势抱女婴入怀,道:“往后别这么鲁莽了,我可不想噩梦成真。”
妘缨所指,是妫翼独断专行地前往晋国复仇之事。
所以,妘缨那句带着娇嗔的说词,并非真话,而是在埋怨妫翼的鲁莽行事。
“我又何尝不知深入虎穴的凶险,可我若不亲自手刃仇人,妫水那半江的血红,就会夜夜入我梦来。”妫翼轻声道。
妘缨莞尔一笑,逗弄着怀中的女婴“可还记着你年少时在点墨镇市集受欺后,说过次数最多的话?”
妫翼疑惑地望着她,竟一时想不起。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妘缨道。
“那晋国老儿本就岁至古稀,便是你熬死他,不过两三年罢了,况且上兵伐谋,何必身为一国之君的你亲自动手?”
“他既然大兴丹道,你便投其所好,送他更多的方士,月盈则亏,物极必反,丹道的生或死,皆在那些方士的一念之间,见他自食恶果,岂不更妙?”
妫翼无力地勾了勾唇角,她现下是有些后悔,毕竟亲手了结那晋国老儿,陈国那些死去的女子们也再无法活过来。
况且,远在圣安的妫娄若是知晓她的所作所为,定然有会怨她行事冲动,不顾后果。
陈国如何向大周交代,周女王可是刚刚承认了她的陈侯君位。
“我是有些冲动了,下次不会了。”妫翼支着手肘,讨好地扯着妘缨的衣袂。
妘缨无奈地摇头:“我瞧你的性子难改,怕是下次还敢。”
怀中的女婴随着妘缨话落,咿咿呀呀地哭了起来,两只小手紧握粉拳,胡乱地扯住了妘缨鬓边的发丝。
妘缨被拽的生疼,哄着女婴道:“不过说了她两句,你便不乐意了,这就扯上了我的头发,为你阿娘报仇了?”
妫翼坐起身,将女婴手中几缕发丝缓缓地扯了出来,随后自妘缨怀中接下她,抱入怀中。
“可曾有名字了?”妘缨问道。
妫翼摇了摇头,她心底总是不喜欢这女婴,可偏生从孕育这孩子开始,她就不停地在护佑着自己。
“她来的不是时候,出生时便是个甚爱添乱的。”妫翼道。
“她才不是添乱的,若不是她,我们可都回不来上虞城了。”嗣央提着食篮出现在门前,她洗净了脸,换了一身整齐的衣裳后,倒也是个俏皮的姑娘模样。
“本来这餐饭食是送给宋国君用的,幸得今日简木芙炖了鸡汤为宋国君补身,国君你既然醒来了,便一同用了吧。”嗣央熟练地在二人坐着的软塌上布置起了饭食。
妫翼见嗣央已然对妘缨十分熟悉了,便是连她平常爱吃的菜肴,也如数按照习惯来摆放。
嗣央妥帖地布置完,向妫翼伸出手,道:“二位国君先用饭,阿九交予我来抱。”
妫翼将女婴递给嗣央时,不禁轻疑道:“阿九?”
“听闻是她为你接生,算是小家伙的救命恩人,所以,孤准许她为小家伙取个乳名。”妘缨为妫翼添了一碗汤。
妫翼许久为进食,甚是饿得慌,捧起碗来,一饮而尽后,不禁好奇地问道:“为何要叫阿九?”
“因为出生在九月,又是孕育九个月而生的,自然要叫阿九。”嗣央满心欢喜地逗弄着怀中的阿九。
妫翼想了想,倒也无法反驳,她偏过头望着默默进食妘缨,试探道:“你是不是,已然将她的名字想好了?”
妘缨放下食箸,认真地点了点头。
“月恒。”
“如月之恒,我希望她如月般,永恒。”
月,更取于妘缨母亲的名字,夜月华。
当晚,待妫翼睡下后,妘缨便离开了上虞城。
临行前,妘缨嘱托简木芙,待月恒足月后,定要将妫翼母女安然无恙地送回圣安。
翌日,妫翼醒来时,不见妘缨踪影,心中多有失落,幸而又嗣央与简木芙陪着,她心情才稍有缓解。
鸑鷟与邴七二人也在三日后相继与妫翼告别,他们二人的选择仍然是回到安阳。
妫翼并未阻拦,想必他们二人历经晋国之事,心中自有公断,回安阳去,也未必是继续效忠昭明太子。
嗣央在白日里一般是跟着百里垣壹习武,得了空才会拽着百里垣壹一同过来陪着妫翼说会儿话。
几人无事闲聊时,也会说起妫翼临盆那一晚的天降异象,众人皆说月恒是福星,是保护她们的天降之神。
后来,月恒出生当晚那道诡异的赤光,再也没出现过。
不过,待月恒睁眼时,妫翼发觉她双眸呈现异瞳之相,左眼色泽如常,可右眼的瞳仁却为赤色,似是妫翼曾见过姬雪或是陆庭薇妖瞳闪烁地模样。
十月,月满归期,妫翼怀抱月恒回到圣安。
一路上多见梁国流民涌入蔡郡,妫翼私下叫嗣央暗中打听,得知鬼羌九部绕过天幕雪山,经由梁国泰顺关,瑞安城,遂昌城,攻入都城西梁,于十日前破了都城西梁,且沿途大肆作恶,屠杀梁国国民。
所幸在鬼羌九部攻打梁国前几日,梁国街巷流言纷纷,说鬼羌蛮族青面獠牙,嗜杀成性,使得大部分梁国国民携家带口,自都城西梁后方撤出,逃亡蔡郡。
妫翼倒是觉得鬼羌九部这个时候攻破梁国,着实有些怪异。
若说是为梁国君商温所杀的九部首领阿泰勒弥秣贺报仇,可那祸首如今被妘缨困在宋国临酉,对外生死不明,鬼羌九部倒也没有理由地大动干戈去攻占西梁。
十月十五下元,被鬼羌九部围困整整二十五日的梁国,兵戈抢攘,横尸遍野,梁国贵族尽数被屠,士卿半数倒戈,与党豺为虐,梁国上卿姜秉德冒死前往宋国求救。
五日后,宋国大军自广灵跋涉,一路所向披靡,将鬼羌九部驱逐出梁国之境。
十二月初雪,得胜之日,宋国公骑马入西梁都城,梁国幸存的国民夹道相迎,高喊着救世之主,梁国新君。
这些事情皆是妫翼自夜玘桃口述所知,她每隔四五日便会去点墨镇的春红馆探望夜玦,近水楼台,自然也就比妫翼知晓的要多。
虽然妫翼也与妘缨也互有通信,可妘缨向来报喜不报忧,锦书之中大都是嘱咐妫翼顾好月恒和自己。
初归那些时日,她与妫娄二人处理远走晋国时所遗留的朝政。
其一是税政问题,连年内乱使陈国内中空虚,虽然今年秋尝收成不错,可国民内耗严重,且妫翼已经颁布旨意,接连三年纳税减半,所收税粮和布帛先供军需,所以国库纳入,并无几多,若是遇天灾或人祸,便是棘手的问题。
其二是余陵,潼安的问题,经过几番抢夺,陈国这二城之地如今落入梁国大将商德邻的手中,早前梁国公受困于临酉,便有梁国商氏同宗请求其攻入临酉,解救国君。
可这位大将态度暧昧,颇有自立之意,现如今梁国成了宋国的“梁郡”,更加给予这位商德邻一个难能可贵的天时。
只是苦了这二城的陈国国民,屈于商德邻的淫威之下,生存在水深火热之中,朝不保夕,还要受他手下兵将的盘剥。
可现下陈国的实力,暂且无法同商德邻宣战,收回这二城。
其三,是于黑崖流放的那些陈国老卿。
自秦上元回到安阳之后,妫娄的病痛便无人照料,日日忧公如家地积劳,以及对妫翼安危的担惊受怕,很快令他身心交病。
自图江回到圣安的夜玘桃发觉妫娄病重,遂而将夜玦请去妫娄府上为其诊治。
二人抵达府上时,已有一位模样清隽的女医守在他身边端汤喂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