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玦说,简蓉左腿的情况十分不妙,需要尽早返回点墨镇。
妫翼起初并不懂为何偏要到点墨镇去,直至车辇停在了点墨镇中春红馆门前。
夜玦抱着已然昏死过去的简蓉,迅速地冲入春红馆的后院,转身消失在游廊尽头。
眼前的春红馆虽然萧条清冷,却并不脏乱,妫翼方要跟上去,却被莘娇阳拉住。
“阳,暂且先同国君告别。”莘娇阳忽而俯下身去,与妫翼叩首三拜。
妫翼想她是要去见百里肆,心中不禁起泛起波澜。
“他葬在终首山上,还是最初你掩埋他的那处榕树下,孤想着待你百年之后,再动土将你二人合葬于陈国贵宗的陵寝。”妫翼声音沉重,难掩心中悲痛。
“此处亦或是彼处,皆不重要,但凡是与他在一处,身处炼狱亦能自得。”莘娇阳双眸放空,神色释然,一副超然外物之感,令她刹那脱离了人间烟火。
妫翼心中莫名忐忑起来,可却又说不出什么言语来挽留她。
眼见她转身离去后,悄然紧随其后。
她见莘娇阳一路恍惚,跌跌撞撞地穿过树丛,往终首山上行走。
嫁衣上的金丝牡丹,在日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她裙下被千枝万灌划过,早已不复当初完整。
她走过千木万花,最终停在葬着百里肆的榕树下。
正值六月,绯色榕花落满地,有些吹在风里,有些吹散在莘娇阳的发丝间。
那简单而又坚韧的墓碑上,篆刻着她心上的姓名,她俯下身去,指尖沿着字迹的刻痕轻抚。她身体前倾,额头抵在墓碑上,一双空洞无神的眼中,涌出的泪滴,深埋泥土。
好风吹来,卷起千层榕花,她的嫁衣迎风飞舞,鲜艳又热烈。
莘娇阳缓缓站起身,嘴角噙着笑:“曾经,你骗我说将来的某天,会亲手为我穿上嫁衣,娶我做妻,我相信了。”
“可你终究没能信守承诺。”
“可这些都无关紧要了,倒是没想到我回来见你,竟然能难得盛装。”
“我这一生,本应该活得愚笨些,便是凭着莘家,随意嫁得良人,都可安稳度余生。”
“多谢你驱使我成为了艺绝九州的莘娇阳,也多谢你赐予我半生坎坷,一生囹圄的命运。”
“我从没后悔过,也从没辜负过自己的一腔热爱。”
她自言自语地说了好一会儿,致使隐在榕树之中的妫翼心绪难平。
都说她的琴技卓绝是因百里肆而起,却忽略了她本心热爱的初衷。
天地浩浩,终究是知己难寻。
莘娇阳不再言语,且过一会儿,猛然转身,向榕树的躯干撞去。
妫翼一早会猜到她会自戕,却还是始料未及她殉情的突然性。
她顾不了那么多,笔直地从榕树上坠下,压住了欲撞树而亡的莘娇阳。
妫翼怀有身孕,身子本是笨重,可有涂山灵力的加持,她身轻如燕,自是感受不到身体的沉重。
可这苦了莘娇阳,她本就身子较弱,被妫翼这般直直地压在了地上,胸口倏然传来咔嚓一声响。
“你这是做什么,我费劲全力去救你,是为了让你重获新生,不是要你寻死觅活。”妫翼尚未察觉到莘娇阳的不妥,站起身后,便指着她怒斥道。
莘娇阳因胸口剧痛无比,紧锁眉头,泪眼朦胧地望着她。
妫翼见状,忽而被悲情所填充,心头一软。
“阿阳,我也很想念他,可是他已经死了,而你是自由的。”妫翼声音哽咽。
“所谓自由,便是不被前尘后世所拘束,你既可以选择将来孤独,亦可另寻良人,相持相伴,不要为过去的人和事,放弃活下去的勇气。”
“我想他,应当也很希望你自在地活下去,像初生的骄阳般。”
莘娇阳不再挣扎,她躺在地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妫翼。
少倾,她强忍着胸口的疼痛,轻声道:“我··会··好好··活着,自··由··的。”
妫翼悬着的心终是落了地,她俯下身向莘娇阳伸出手,想要拉她起来。
“你现在最好莫要动她,我瞧着她的肋骨被你压折了。”妘缨站在不远处看了好一会儿。
她今日在春红馆办了些私事儿,赶巧遇到了抱着简蓉的夜玦回到春红馆。
夜玦善岐黄之术,虽是保住了简蓉的腿,怕是以后她都没法再如从前一般,行走如常了。
她听夜玦说妫翼随着一同来了春红馆,寻出去时,刚好见到她离去的身影。
于是她也就紧随其后,跟了过来。
妫翼见来人是妘缨,这才放下警惕,她不知所措地看着躺在地上,面露痛苦的莘娇阳。
“抱歉啊,我忘记肚子里的那个,与它的重量加在一起,确实有些力道大了。”妫翼难为情地与莘娇阳解释道。
妘缨欣然地摇了摇头,她的绥绥饱经风霜,虽外表已不再如少时鲜活愉悦,可她的灵魂仍然是那个真挚热烈的少年。
妘缨轻吹一声怪异的口哨声响,便有一人霍地出现在她身旁。
“派人去春红馆将夜玦叫来,告诉他这里也有个断了骨头的。”
“另外,寻个人在这守着莘娇阳,确保在夜玦赶来之前,她安然无恙。”
那人领命后,便又转眼间消失在密林中。
妘缨走上前,如少时般拽着妫翼的胳膊道:“待会儿,夜玦会上山来料理她的伤势,你且先行随我去重华神庙为她拾掇出一所干净的住处。”
妫翼不放心莘娇阳一人,面露担忧。
“你放心,我的人会在一旁寸步不离的看着,确保她不会出事。”妘缨与她道。
妫翼极为信任她,这是她亲口许诺的,她绝不怀疑。
更何况,莘娇阳是无法随她回到陈宫中去的,毕竟那个地方,曾经被妫燎给予了她太多不堪回首的事。
妫翼回手挽住妘缨的手臂,似少时贪玩而归地模样,肩并肩地往重华神庙走去了。
“你要如何处置那晋国的公子?”山路略微难行,妘缨紧握着她的手,缓缓地走。
“我记着这位是晋国老儿的独子?”任由妘缨拉着她前行,便是闭着眼都能走的极为安稳。
“怎么,你莫不成要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妘缨与她逗笑道。
“那倒不至于,毕竟那傻小子也没做过什么错事,还被大周做质子加以利用。”她依旧良善,却不再可欺。
“我想用他换回被妫燎送出去给晋国老儿做药人的姑娘们,现在陈国安定了,我想让她们回家。”
晋国老儿的独子若是真能这般得他珍惜,他也不会将其送去安阳做质子。妘缨心思缜密,嘴上不说,可心里已然盘算好了,要如何助她。
“可能这次,还是需要你来帮我。”她知道妘缨一向默默付出,就如这次在郡城关解救莘娇阳。
新君初登,若非有益之战,星谷关的老将怎会甘愿出征。
即使后来妫垣壹选择跟着妫翼一同出关,也是惧怕妫翼莽撞,导致她的兵将损折。
这一次,妘缨派出简蓉,以及夜家军亥医一门和八卦门之众,不仅协助妫翼救出莘娇阳,更令妫垣壹心中生出敬畏。
若不能服众,妫翼在陈国也不过同以前一样,是一副空壳。
二人不一会儿,走到了重华神庙前。
神庙大门虚掩,隐约听到前院有说话声音。
妫翼自门缝中逆光望入,见园内背对着门,蹲着一人,低着头四是在自言自语,又似是再与谁训话。
妘缨推开大门,率先走了进去。
园内蹲着的人闻声起身站立,怀抱一只三花小猫,回首而望。
“桃息。”妫翼诧异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并不知道她为何会身于此处。
“师父。”桃息见到妫翼,满脸喜笑颜开地飞奔而来。
“你怎不再太学好好习课,来这里偷懒了?”妫翼抬起手摸了摸她怀中的三花猫。
三花乖巧地打着呼噜,眯着眼细声哼了一下。
“纵使习课,也有休息的时候,如今是太学定的夏休,我无处可去,师父又不再宫中,太学的学舍也都没人了,宋国君便让我来此处照看净慧师祖的神庙了。”桃息是妫翼的徒儿,净慧是妫翼的师父,如此桃息称呼净慧为师祖,倒也无错。
妫翼放眼望过,见园中种着的菜蔬瓜果,已然改回从前的花草,那些都是净慧师父的最爱。
妫翼恍然失神,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代的重华神殿,再向前行进,就能听到阿娘唤她回屋吃饭。
“方才瑁瑁又跑到师祖最喜爱的石斛兰里打滚,我将它带了出来,好一顿训话。”桃息尚未注意到妫翼的恍然失神,便又继续说道。
“玦阿叔才救活的石斛兰,若被它糟尽了,玦阿叔定会将它就着石斛炖了煲汤。”
妘缨看出了妫翼的一场,缓缓上前,拉住她的手。
“凤姒夫人居住的霄云阁如今年久失修,未来得及修缮,目前便只有净慧师父的禅室和藏书阁二地可用,上月梅园才移栽过来了几株新梅,眼下尚且瘦弱,便不去了吧。”妘缨与她一一道来。
妘缨将重华神殿尽量还原,即使是重新修缮,也谨小慎微,尽量再不毁坏,且改变原来布局的情况下,再动手。
妫翼已然热泪盈眶,踮起脚尖,便往禅室跑去了。
房中点着清淡的梅松香,黑曜石的地板光可明鉴。
榻上的黑木凭几,屏风上的翠色孔雀,羊首的神明石像,以及神像前的蒲团。
“呦呵,想来你少时没少被师父罚跪神像前,怎地偏要先跑来这禅室?”妘缨与抱着瑁瑁的桃息随后走来。
“且还说我,你可以没少陪着我一起受罚。”
少年锦时的回忆,像是口中的蜜糖,随时令人嘴角上扬。
桃息很少再见到妫翼欣然的笑容了。她很庆幸,也很珍视。
“我那还不是可怜你无人陪着。”妘缨见她愉悦,便也欣然。
妫翼双眸回归灵动,犹如雀鸟的活跃。
“这般回想,净慧师父的严格,大抵都是为你打的掩护,不然为何每次我们下山回来,被我阿娘逮个正着,净慧师父都会先行发我们去禅室思过。”
待她说完,眼眸之中忽而泛起一丝悲情来。
妘缨读懂她眼中的情绪,继而紧紧握住她的手。
“骨碌,我知道净慧师父是夜家亥医中人,赵南子控制陈国时,将父亲关在重华神殿,如若不是净慧师父,怕是父亲早被赵南子毒死了。”
“所以净慧师父的死,大都是因为要助我夺政。”
妫翼见过夜玦的功夫,知道当时净慧师父若要逃出重华神殿,并非难事。
许是因为妘缨的指令,但妫翼始终相信,净慧师父对她的期望与爱,凝成了一堵墙,保护着当时被困在神殿的陈安侯,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