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祥公主扯着裙角走入正殿,落座于东阳公主身旁。
她环顾四周,见宮婢环绕而立,目不斜视地盯着她们二人的一举一动。
“她们就这样不分昼夜地监视着你吗?”福祥公主比划道。
“你若不习惯,大可离去。”这时时刻刻的监视又非她所愿,她听到福祥公主的明知故问,心生不快。
福祥公主讪讪地放下手,见四周布置简单,颇为寂静,这便想到她的孩子并未在此。
“你的孩子呢,怎不在你身边,他将你的孩子送去哪里了?”福祥公主再度比划着问她。
东阳公主冷哼一声:“你说的,是哪一个孩子?”
此时的霍繁香刚刚于门前解决了禁军上秉之事,行入门内时便听到东阳公主在众目注视之下说了这句话。
直觉告知她此事不能宣扬,她便再度用玉牒令将守在殿内的宮婢们赶了出去。
正殿四方大门紧闭之后,霍繁香也松了一口气。
“其实,我也猜想过,山南他,并不是我的孩子。”福祥公主颇为内疚,不敢直视东阳公主。
“我在九州列国志纪要当中,大约知道了曾经发生的事,以山南的岁数来判断,那时的我根本不在安阳,何来可以生下他。”
“对不起,如果可以,我会将山南归还于你。”
福祥公主之所以会对东阳公主感到内疚,是因听信了澹台小喜临行宛南前的谎言,认定自己插足了昭明太子和东阳公主二人之间的感情。
澹台小喜告诉她,昭明太子和东阳公主本就自小共生于蝴蝶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东阳公主被燕国君掠夺封为燕国的公主,于利益关系,才嫁给了玉颜公子,错失良缘。
如今玉颜公子已死,二人本应琴瑟和鸣,却因为她的出现,致使东阳公主落魄于此。
“小槐儿,他叫小槐儿。”东阳公主哽咽道。
她忽而想到二人曾经初见时的剑拔弩张,也是因为同一个人所致。
现下二人平和,从容,也不再争抢。
岁月给予她们苦难,也教会了她们释怀。
福祥公主抬起头,看着东阳公主的泪眼婆娑,她伸出手,沾了沾茶碗当中的水,于几案上写下玉槐二字。
东阳公主点了点头,捂着嘴,闷声哭嚎起来。
福祥公主见她哭的伤心,缓缓靠近,将她搂在怀中,轻轻抚慰。
须臾,东阳公主忽然伸出手,扯下了福祥公主发髻上的金簪。
福祥公主的发冠登时散开,青丝倾泻而下。
东阳公主以金簪的锋利抵在福祥公主的脖颈上,她携她站起身,缓缓向殿外移去。
“这山台四周皆是他安排的禁卫,你逃不出去。”霍繁香沉稳不乱,稳稳起身同东阳公主对峙。
“若不能回家,但求一死而已。”从福祥公主出现在她面前伊始,她的计划便不是逃跑。
方才那些眼泪不过是为了令她们二人放松警惕。
“死了就一了百了,你当真甘心吗?”霍繁香随着她往门外而去的脚步,一同前进。
门外禁军见此,再度要引燃飞烟通知昭明太子,却被霍繁香大喝一声制止。
“你疯了吗,你想逼她跳下去吗?”霍繁香掷出鞭子将飞烟击碎,顺势又抽了那禁军一鞭子。
在她挟持福祥公主之时,霍繁香便猜到了她的计划。若是方才那禁军引燃飞烟,通知昭明太子,那么极有可能现在东阳公主已然纵身跃下山台去了。
山台四临围墙仅有三尺高,俯身一跃便可堕下而去,七丈而已,虽不至粉身碎骨,却也能夺去她的性命。
“你瞧她比你悲惨许多,焉能好好活着,为何你偏要寻死觅活?”霍繁香于一旁的禁军使了个眼色,那禁军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往东阳公主背后挪去。
“她悲惨吗,我怎么不觉着?”东阳公主侧脸看着花容失色的福祥公主,淡然一笑。
“她比你悲惨多了,自小被父亲抛弃,养于山野神殿,未到及笄之年便仓皇地嫁入蔡国,蔡国国灭回到陈国后,面对那一滩烂泥般的家国,奋力抵抗,却落得如今现在这番境地,你身陷安阳,方有太子念及旧情而护着你,可她身陷楚国时,受了多少苦,焉是你能体会的了?”多亏桑十月日日在她耳边念叨着福祥公主的过往经历,她才能背诵的这般顺畅。
“你以为她有人爱着,便是幸运了吗?”霍繁香一边说着话,一边捏紧鞭子。
“你且看看,那个说爱着她的人,对她都做了什么?”霍繁香猛地向东阳公主甩出鞭子。
东阳公主大惊失色,她推开福祥公主,便纵身往山台外跳跃而去。
位于东阳公主身后的禁军向前一跃,扑了个空,倒是福祥公主猛地转身,拉着了东阳公主的手。
她半个身子悬在围墙外,双手死死扣住身体悬在半空东阳公主的手臂。
至于霍繁香的鞭子,则是缠住了福祥公主的细腰,将她慢慢回扯。
她本意既是救福祥公主,而并非东阳公主,向她甩出那一鞭,也是防止她伤害福祥公主而已。
东阳公主的死活与她没太大干系,可若是福祥公主遭受牵连,被东阳公主带落山台,昭明太子会扒了她的皮。
方才霍繁香同东阳公主斡旋之际,福祥公主被胁迫着一路靠近山台边缘,不知是不是因为恐惧激发了她的记忆,眼前不断闪回的画面,竟是她与东阳公主饮酒作乐。
她们共去一家酒馆,喝了许久,醉生梦死之际,闯入一个男子,后来男子与东阳公主成亲,于红烛当中相拥。
回忆的周遭颇为模糊,唯有东阳公主和那男子的脸庞异常清晰。福祥公主并不确定回忆闪现的男人,是不是东阳公主的挚爱。
但她可以肯定,她曾与东阳公主是旧识,而且并非泛泛之交那般简单。
她死死地抓着东阳公主的手,随着霍繁香和一干禁卫向后拉扯,缓缓向上而去。
东阳公主见此,另一只手捏着金簪,向福祥公主的手臂刺去。
“放开我,放开我。”她将困在山台这段时日的怒恨,借由如数发泄。
福祥公主的手臂被刺得血肉模糊,却强忍着痛不愿放手。
她眼中的泪和手臂上的血顺势留下,滴在东阳公主的脸上。
东阳公主仰起头看着她,但见她咬着贝齿,艰难地撑着手,沾着血水,于她手臂上写下几个字。
倾盖如故,对酒高歌。
东阳公主记忆深处泛起波澜,回到她初次饮酒高歌的古井镇雅俗小馆当中。
那是她少有的无忧之时,亦是她开始相信,这世上除了她的执哥哥,还会有另一个人,珍惜她,怜爱她。
可世间的情爱,并无纯粹,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
她一直希望能有一人从黑暗当中伸出手,去引领她冲破黑暗,可方才霍繁香所说有关福祥公主之事,戳醒了她。
没有人可将她们带离黑暗当中,只有她们自己才能。
她曾经也非良善可欺,暗弱无断,若是就这样死去了,当真甘心吗?
她扔下金簪,紧紧地拉住福祥公主沾满鲜血的手。
霍繁香将二人拉回山台时,见其血染满衣,立刻令宮婢前去太医令请秦上元来此。在反复查探二人身上的伤口时,见东阳公主毫发无损,福祥公主却手臂布满伤痕。
霍繁香心中颇为恼怒,立即命禁军捆了东阳公主,将其扔回到正殿软榻上,防止她再做出自戕之事。
秦上元赶到山台时,霍繁香已将福祥公主手臂上的血迹清理干净,只是原本洁白无瑕的玉臂,被戳了十余血窟窿,瞧上去甚是触目惊心。
秦上元拿出药粉,逐一于伤口处洒散之余,通知霍繁香,昭明太子也已然得知此事,正从卓政殿往此处赶,若她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霍繁香面色铁青,连忙起身道别,临别前夕还不忘嘱咐福祥公主,她的嘱托已完成,也千万不要忘记帮鸑鷟解禁足的事。
昭明太子抵达山台时,霍繁香早已跑出了王宫,且正一路往城外狂奔。当他见到福祥公主那一双被包裹如同两只莲藕一般的手臂时,勃然大怒。
他拂袖大步向东阳公主走去,凶残地扼住她的脖颈,将她于软榻上凭空提了起来。
东阳公主四肢被捆着,无法挣扎之余,便神态自若地闭上了眼。
福祥公主见此,惊慌失措地站起身,猛地冲上前,用尽全身力气去撞击昭明太子。
她挥舞着手上的玉臂,棉布当中隐约瞧见殷红血点。昭明太子怕她伤口再度撕裂,这才松了手。
东阳公主‘咚’的一声落在了地上,她喘着粗气,乍然间放声大笑。
“你若早下手掐死我,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的元妃也不会为此而受伤。”福祥公主滴落在她面容上的血迹尚未擦除,鲜红沾染着她白皙的脸庞,甚是狰狞。
昭明太子被东阳公主的话语再度激怒,他向她走去,却被福祥公主挡住了去路。
她忍着手臂上的疼痛,对他比划着:“你欺骗了我,现在又要面前杀人吗?”
昭明太子倏然浑身战栗,他轻声探问:“你,都想起来了吗?”
福祥公主仰着头,未有动作,但见他眼中藏着怯懦和自私,她便更加坚定,他欺骗了她。
“将元妃带回东宫。”他回首对身后的禁军发号施令。
“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陪着她。”这是福祥公主第一次反抗昭明太子,虽柔弱无力,却使秦上元颇感震撼。
她的眼眸倔强,如同漫漫野草,充满蓬勃向阳的力量。
然而昭明太子并未注意她眼中蕴藏的情感,他抬起手猛击她后颈,随后伸手接住被敲晕了的她。
他将她放在屏风后的另一张软榻上,并召唤秦上元前来照看。
随后,他再度走回到东阳公主身前,俯下身去,质问道:“你都与她说了什么?”
东阳公主不语,且在诡异的笑着。
“你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吗?”昭明太子粗暴地捏着她瘦削的下颚,放低了声音。
“你当然不敢,否则,你为何千方百计地阻挠我自戕?”东阳公主虽然头脑不灵光,猜不出昭明太子不杀她的缘由,但也清楚,昭明太子不断阻挠她寻短见,并非是念及旧情。
“我不过是利用你牵制澹台小喜罢了,我总怕她做些出格的事,伤害绥绥。”昭明太子手上的力道松散了些许。
东阳公主垂下眼皮,莞尔淡笑:“执哥哥,你知道吗,你说谎时的模样,可真令我厌恶。”
无论年少还是现在,昭明太子都对她说过不少谎话,只是年少她的爱慕令自己一叶障目,无论诓骗或是胡话,她都选择相信。
可是现在这份爱慕消失了,她也就不再盲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