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百兽园外面,有那么多美好的躯壳,身居高位的,手掌重权的,孤冷美艳的,可是任君挑选,你又何必拘泥在这一片天地之中呢?”我说道。
“你是这几十年之中,唯一说要带我离开这里的人,虽然我知道你是在哄骗我,但还是觉着颇为欣慰。”她叹了一口气,便背对着我不再说话了。
我守在陶瓮边,三番四次地询问着她,她都不再搭理我。
我靠在陶瓮边上,忽然觉着有些乏累,倚着陶瓮就睡过去了。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我变成了陆庭薇,自尔雅城逃出后,便向南而去,抵达了一处桃花盛放之地。
独自休养几年之后,虽有好转,可身上却留下了几道不可褪去的伤疤。守着这些伤疤于凡尘流浪之时,遇见了息昌侯姬伯温。
原来,陆庭薇便是世人皆唾弃的魅惑息国君侯的横公妖女。
也许,是叔离的狠毒,使她心灰意冷,她不再相信情爱,将对叔离的怨恨都放在对她甚好的姬伯温身上。
她要他废息国君夫人,册立自己为国之小君。
姬伯温照做了,他亲自赐了鸩酒于君夫人,并力排众议,让陆庭薇终于坐上了君夫人之位。
再后来,她异想天开,为姬伯温孕育一子,并要姬伯温废掉姬凝公子的储君之位,册立自己的腹中子为储君。
姬凝公子得知后,携一众公卿打着铲除涂山妖女,清君侧之名,杀入息宫。
即将临盆的陆庭薇被姬伯温的护卫一路护送至玄月山,于蝴蝶谷生下姬雪之后,陆庭薇只身回到了平津城。
可平津城早已换了新主,姬凝为息侯,他将自己的父亲锁在了寝殿之中,断绝水粮,将其活活饿死。
陆庭薇回来所见到的姬伯温早已经变成一具干瘪的尸身。
那时的她才明白姬伯温对她的好,于她的爱,即便是倾其所有,只要是陆庭薇想要的,他给的绝不吝啬。
她那时才明白,并不是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如叔离一样,薄恩寡义。她念着姬伯温的情,带着对姬伯温的愧疚,徘徊于人世,寻找着姬伯温的转生。
不知那姬伯温到底是什么命,竟然能两世皆为王侯。
陆庭薇寻到了东楚,并认出了楚襄公便是转世后的姬伯温。
她留在了楚襄公的身边,楚襄公也贪恋她长春不老的身体。
可襄公终究不再是姬伯温,年老体衰之时,将陆庭薇困在了花园里的溪水中。他自私地希望,陆庭薇那美好的身体只为他一人所用,即便他死了,这世上的任何人,都碰不得。
陆庭薇挣脱襄公所设的细网之时,楚王已然将困着她的花园修建成了百兽园。园中放生着许多上古凶兽,好斗,凶残,她几次险些命丧于此。
于是,她躲避于水下,为了重获新生和自由,她选择了舍弃正道,练就邪魅之身,从而舍弃逐渐调零的本体,借他人之身存活。
我醒来之时,已经日上三竿了,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起身动了动僵硬的筋骨。
昨夜那不同寻常的梦,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却也让我切身实际地感受到,陆庭薇曾经的悲欢离合。
若是毫无触动,便是假话,毕竟我也曾遭受过心爱之人的背叛,更能感同身受罢了。
“妫薇被那幼童带去了密林,我总觉着不对,你快跟上去瞧一瞧。”陆庭薇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随着她的声音原地转了一圈,却并未瞧见她的身影。
低下头,见陶瓮之中的水,已然成了血水。
我吓了一跳,连忙将缠绕在陶瓮上的凤凰花扯了下来。
“你扯它也无用,我的本体已经伤痕累累,自然承受不住来自灵魄的重量。”陆庭薇灵魄出窍后,陶瓮之中的血水可算是清澈了些。
我瞧见她的本体腹部,有一道深广的伤口。
“所以,在你吸食第八十一人的精髓后,灵魄再回不去本体,必须转生至他人之身了?”我问道。
“现下要紧的并非是我,而是你的妫薇妹妹,清晨之时,正是密林中凶兽横行之时。”陆庭薇急迫地说道。
我舒了口气,解下挂在身上的乌梅子,拨开面前的凤凰花藤。
陆庭薇的灵魄倏地附上我的躯壳。
这乌梅子我与妫薇一人一支,挂在身上,以防陆庭薇兽性大发,想要占据我们的肉身。
于她的携领下,我飞走于树梢,不一会儿便到了园中央的那处密林。
此时的密林四下静谧,并不像是有人来过的痕迹。
“是不是你看错了?”我以鼻息嗅着四周的味道。
“不会,我绝不会看错。”陆庭薇坚定地说道。
我的鼻尖忽然略过一丝血腥味儿,我吓了一跳,立即寻着血味儿寻去,见不远处的野苎麻叶子上,蹭着些许血迹。
“你这技能还挺不错的。”陆庭薇赞许过后,抬起手沾了些许,往嘴里送去。
如今,她的灵魄在我的身体里,所做的一切都是通过我的身体所力行。
我没办法阻止她,便只能在她尝过之后,拼命地吐着口水,企图将那股腥咸的味道吐出去。
“是那幼童的血。”陆庭薇说道。
我惊异,这,她都尝得出来?
“未经人事的孩子,身体里的血大都带着些许甘甜,早前,我可尝过许多,绝不会错的。”她的话使我背脊发麻。
“你以后,别再喝小孩子的血了。”我嗫嚅地规劝道。
“我那时怀有身孕,若不以幼子之血滋补,孩子根本保不住。”她抬起脚继续向前。
“都是为了活下去而已,你又能比我高尚多少,说得好像你没吃过荤腥一般。”陆庭薇不屑地道。
“我那吃的是鸡鸭鹅鱼,怎能同人相比?”我反驳道。
“于我眼中,你们同鸡鸭鹅鱼没区别。”她的话倒使我哑口无言了。
若是当真如此,我跟妖邪又有什么区别?
再度向前行进之时,周遭所留的血迹越来越密集,随着不远处传来妫薇的一声嚎叫,我与陆庭薇一同飞奔而去。
那日被凤凰花藤甩飞的土蝼再次出现,它将妫薇按在蹄子下,唾液滴滴落在妫薇的心口处,腾起一阵阵灼烧般的烟雾。
妫薇强忍着燎泡的疼痛,哭道:“阿姐救我。”
我摩拳擦掌准备上前,却听陆庭薇道:“以你的功力,现在打不过它。”
“你能打得过它,就行了。”我说完后,吹响一声口哨。
土蝼闻声回过头,看到了我,并认出我就是将它一直长犄角弄断的人。
它放开了妫薇,咆哮着向我冲来。
陆庭薇低吼了一声:“真是胡闹。”便携我飞身而上一同对抗着土蝼。
往常她附身于我躯壳,大都教我陆离剑法的招式,以及如何提升自身的真气去融合那半个真元。
这次面对的是强劲的土蝼,靠着我现在所掌握的剑法与之硬碰,根本无胜算。
所以,我算是在逼迫着陆庭薇出手。
同为上古妖魅,虽然这土蝼比她厉害许多,但因断角伤势过重,打斗之时明显力不从心,眼瞧着再使一招,就能将其制服了。
此时不巧,我腹中传来一阵胀痛,似是肚子里有什么东西要破出一般。我不知陆庭薇可否能感同身受。
我强忍着痛,见她将土蝼的头斩下之后,便滚去一旁的花地里,佝偻着身体,痛得打起了滚儿。
这一滚,倒是直接将身藏于花丛里的幼童给撞了出来。
她一脸惊慌地望着我,手上缠着带血迹的帛布突然掉落。
我于醍醐灌顶的同时,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回到了凤凰花树下,妫薇守在我的身旁低声啜泣,见我醒了,立即唤来了陆庭薇。
她将手掌贴在我的小腹上,劫后余生般地长吁了一口气。
“你倒是能忍痛。”陆庭薇埋怨道。
我不明所以地坐起身,细细地收着小腹,还是觉着有些痛。
陆庭薇纤手一挥,于我面前便出现了一泊清水般的幻影。
“这潭清水,便是你原来的真气。”她挽手一推,清水的幻影上浮来一片白色细流。
“这细流,便是涂山族开了你的心念,以及俯身在你躯壳时留下的痕迹。”她随后打了个响指,便见一个珍珠般的圆球蹦蹦跳跳地进入白色细流之中。
“这是那半个真元?”我猜测道。
陆庭薇点了点头。
“这,便是你练习陆离剑法后,逐渐融合真元的模样。”她轻轻抹着清水幻影,只见这三种不同的真气开始融合。
少顷,清水幻影变成了白色幻影,那珍珠般的圆球虽然变小了,却仍旧未有消融。
陆庭薇撵着食指和拇指于口唇间,她微微地吐了一口气。她将这股气息投掷于白色幻影之中,刹那间这片纯白之中,游离出一团黑气。
黑气不与白色幻影融合,两方各自为营,此消彼长,互不相让。
“所以那团黑气,是你附身在我躯壳杀土蝼之时,所留下的?”我不解地询问着。
陆庭薇点了点头,道:“这便是为何,平时我附身于你之时,从不动用自身的邪气,我堕入邪魅之列,是与涂山族的仙灵之气不容,在我斩杀土蝼之时,动了自身的灵力,你腹中才会觉着犹如涨裂一般的疼痛。”
“这团黑气无法消掉是吗?”怪不得陆庭薇那时会恼怒我是在胡闹。
陆庭薇转过头白了我一眼,道:“我的邪气已然沾染了生灵的血肉,你当真以为练就邪魅之身是闹着玩的吗?”
我讪讪地抱着陆庭薇的手臂道:“要不,你也赏我半个真元,让它们自成一体,打一架分胜负如何?”
陆庭薇冷哼一声:“你若是想死便早说,也不必再浪费我的时间教你剑法。”
我吐了吐舌头,不过是句玩笑,却不料她还当真了。
可既然她这样说了,便更加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继而趴在她的肩膀上撒娇道:“会死这么严重的吗?”
“你瞧这世上,习得邪功的那些个方士,有谁长生不老了,不是迷失心智杀妻杀子,就是走火入魔,自暴而亡了。”她莫名地抗拒我向她撒娇,便将我推远后,站起了身。
“那你呢,你会吗?”我有些担心她。
毕竟她教给我陆离剑法,也算是我半个师父了。
她微怔了片刻后,邪魅一笑:“这便是族群天赋了,横公族本为妖仙,亦正亦邪,两路皆可,不会如尔等般可怜可悲,分明上下求索,却始终不得善已。”
我忽然想到少时在藏书阁看到的《山海志》那本书中所记载,东海黑鲛,崇尚为人,贪恋尘世暖,遂而执着于修行人道,只是得正果为人。
可最终入人道轮回黑鲛,却寥寥无几。
横公族的妖邪看我们可怜的心思,大抵就如同我们看黑鲛一般吧。
陆庭薇见我沉默不言,便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顶,语重心长地道:“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你觉着可怜可悲,或许人家并不认为,否则明知是苦果,却不断前仆后继,你的悲天悯人,也不值个钱。”
我仰起头,斜视陆庭薇,甚是觉得她话中有话。
她垂下眸子,勾着嘴角,笑了起来:“暂且先分心去处理那幼童吧,否则下次,她将你的阿妹带去了恶之城,我可不跟着你去救了。”
我这才想起,晕过去之前,那藏在花丛里的幼童。
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寻着妫薇盘坐的方向走去。
现如今,那幼童被凤凰花藤紧紧捆着,正倚在树干上。妫薇端着浆果甜汤,一点一点喂着她。
“呦,你还有脸喝。”我叼着一片凤凰花树叶,蹲在她的身旁道。
她惧怕我,所以呛了一口甜汤,满脸通红地咳嗽着。
妫薇见状,轻拍着她的后背,为她擦净嘴角的汁水。
“你身上的燎泡,好些了么?”我善意地提醒着妫薇,话外之意,让她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妫薇双眸清澈,她笑道:“用凤凰花汁涂了涂,倒是好了许多,起码不疼了,陆庭薇说,每日擦三次,半月过后燎泡就能消了。”
“那你知道,她是故意将那凶兽引来的吗?”我见她丝毫不生幼童的气,便开口讲出了实话。
那些野苎麻叶子上的血迹,是幼童割破了手,故意抹上去的。
那些凶兽皆喜爱血味儿,尤其是幼童的香甜血味儿。
妫薇垂眸凝思,可嘴角的笑,却一直未有消去。
“先前不知,可自打那凶兽出现之时,她不见了影,我就猜到,她是故意将我引向那边的。”妫薇放下了手上的汤碗。
“那你还留着她?”我伸出手,捏住了幼童细弱的脖颈。
幼童虽然害怕,却没有哭嚎,只是身子微微颤抖着。
“她也不过是为了能活着罢了。”妫薇将我的手,从幼童的脖颈上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