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扯下脖子上的紫玉蝴蝶璎,犹豫了半晌,眼瞧着四周狂风而起,大雨倾盆,正是逃跑的绝佳时期,便当机立断,将蝴蝶璎丢给了他。
“你同他说,不必让他再来救我,他既然当初选择背弃我而去,我此生便不会再原谅他,我与他,不复相见。”
趁着他同铁甲军搏杀之际,我再度冲入雨幕,往荷花池那边奔去。
这雨来的及时,不但能将我逃跑的痕迹与血迹冲刷干净,也为守宫禁军的搜捕提供了不少障碍。
我身上有伤口,最是泡不得冷水,我见离荷花池附近有一所宫殿,无人把守,便冲了进去。
宫苑之内,空无一人,我疾步向前,躲藏于僻远的偏殿之中。
殿内纤尘不染,且四周被玄色帐幔遮挡,照不入半点光亮。殿中央耸立四座巨大石柱,石柱内是一座占地宽广,约有一丈高的四方铁笼,铁笼上方被玄色锦缎所覆盖,只有下方露出些许镂空的雕花。
我听闻雅光公主出嫁蔡国之前,于章华台设豢蝶室,于笼中养百花与蝴蝶,莫不是我误打误撞闯入的宫殿,是雅光所居的章华台?
我身上湿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见四柱所对的榻前,悬着的两三页茶白帷帐还算干净,我大力将之扯下,褪去身上的湿衣,将帐幔裹于身前。
听着门外的大雨倾盆,如珠玉崩落,我躲在石柱后,倚着墙壁,浑身上下开始发冷。
低头见身上的伤口已然脓肿,可这殿内却没有可用之药。
我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却止不住冷颤,昏昏欲睡之际,鼻息之间忽然涌来一阵清香。
冷冽却沁人,犹如雨后的山林,奔涌于花间的清泉。
嗅着这股香味,我安然睡去。
睡梦之中,隐约见一身着白裳的女人,我看不清她的脸,却觉着她身上发散着的,正是我入睡前闻到的冷香。
她缓缓朝我走来,素白的手指略过抚上我的峨眉,霎时,寒冷之意退却,心头开始生暖。
我舒服地翻了个身,继续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我耳畔传来淡淡的呼唤,像是母亲的声音,却又不是母亲的声音。
“绥绥,醒醒,有人来了。”
我猛地睁开眼,缓和了片刻后,坐起身。
垂头见身上的伤痕竟都不见,便是被雨淋湿,都不知被我丢去哪里的衣裳,也清爽整洁地穿在我身上。
我长吸一口气,听闻殿外传来了脚步声。
我躲在石柱后面,不敢现身,待门吱呀一声打开后,缓缓探出头外望。
一位挑着食盒的宮婢走入,停在了铁笼前,她将食盒中的饭食一一拿出,放在了地上,而后起身,逐一为殿内昏暗的灯烛添油。
见她驾轻就熟地模样,似是长留于章华台侍奉宮婢。
殿内四周被玄色帐幔遮挡,所以见不到现下外头是白日还是黑夜。我并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见殿内有人来,又是前来送饭食的,自然就觉着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才想着现身与她言谢,却又听到耳边传来一声似曾相识的话音。
“绥绥,躲好,不要出来。”
我吓得一激灵,以为自己撞邪了,蜷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片刻后,那声音似是没了,我这才又坐起了身,探去石柱外。
那宮婢早已离开,空荡荡的殿内,唯有地上的餐食,正冒着腾腾饭香。
我毫不犹豫地走过去,盘坐在地上开始吃了起来。
盘中是一整只烧好的酥脆鸡,我舔了舔手指,便用双手将酥脆鸡分解开来,拿起一只肥硕的鸡腿放在嘴边,撕咬下一大片肉。
这酥脆鸡做的当真符合我的口味。
我抬起手,欲将另一只腿也拿在手中之时,对面的笼中突然伸出一只素白的手,在我之前,将另一只鸡腿夺了去。
我吓得蹬着腿后挪了几米,手上那只被咬得只剩下一半的鸡腿,也随之从手中飞了出去。
“啧啧啧,浪费了。”耳边又传来同样声音。
随着话语一同而来的,还有那只素白的手,将我掉在地上的鸡腿也一并收走。
我吞了吞口水,猜想玄色锦缎盖着的铁笼后,关着什么样的妖魔鬼怪。
在我认真思考的同时,那只素白的手接二连三地朝着盘中的酥脆鸡而去,眼见着盘中鸡就快要被吃没了,我终于忍无可忍地扯开了玄色锦缎。
低头下看,对上了一双幽蓝的双眸。
我从未见过海,于是便忍不住地猜想这双眸子的颜色,大概是如海一般的颜色吧。
她盯着我,嘴上倒是没闲着,大口地吃着酥脆鸡,满嘴流油。
“对不起,我已经好些天都没吃到肉了。”她嘴中嚼着鸡肉,并无言语的机会。
又是那个声音?
我转身四处张望,低声问道:“是谁,是谁在说话?”
“是我,绥绥,转过头来。”那声音再次与我耳畔响了起来。
我猛地回身,却见方才蹲在地上吃鸡的蓝瞳女子已然站起了身。她双眸清冷,银发如雪,容颜绝世,非凡尘之姿。她素白的衣裳,无风却绕周身飞扬而起,她的手越过铁栏的缝隙,食指轻触我峨眉之间。
刹那之间,我只觉四周轻飘飘的,好似身体已然脱离了地面,正飞升于半空之中。
霎时,她拽住了我的手,我的身体也竟然轻易地穿铁栏而过,进入了笼中。
被她拉着往笼内走去,我竟不知笼中的风景竟然如此秀美。
山桃与梨落拥簇相绕,落水与怪石相辅相成,便是通幽的石桥上都刻着精美的花纹,更别提藏于百花之中的凉亭软榻。
我环顾四周,见不远处,光线朦胧地灯台下,似是卧着一人。
待我缓缓走近了,才瞧清楚,这闭眼侧卧的人,正是方才带我穿铁栏而过的蓝瞳女子。
欲将俯身将其唤醒,却见身旁又有一席白影翩然而至。
我惊恐地张大眼睛,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她,一个立于我身旁,一个酣眠于灯台下。
她勾起嘴角笑了起来,画作一缕白雾投入侧卧的身体之中。
不刻,她悠悠转醒,抻了抻腰身,缓缓坐起。
倏然,栖息在她身上的彩蝶,翩然飞离。
她不经意地抬起手,捉住一只,便往嘴里送去。
我登时毛骨悚然,以为她是豢蝶室里的蝴蝶成了精,不仅蚕食自己的同类,还会时不时抓人入笼中享用。
她再度站起身,纤长的手指欲触碰我的脸颊。
我惊慌地往后退去,被她带入笼中,想必没办法逃走,她并非常人,我肯定又打不过她,便只能求饶。
我立即跪在地上:“小人实属糊涂,为躲追兵,这才逃进了殿内,惊扰了仙子修行,仙子莫要吃我,我愿为仙子奴仆,供以驱使。”
“绥绥,我是你的姨婆祖。”那声音又来了。
就在我耳旁,如影随形。
“是是是,你不止是我的姨婆祖,只要你肯放了我,我祖上十八代的地位,随意你挑。”耳朵里徘徊的声响,定然是被她放了蛊虫。
我连忙用手指掏起了耳朵。
只是,这并没有用,她的声音,便是我将自己的耳朵死死地堵住了,却还能听的真真切切。
“绥绥,我才不是蝴蝶精,我是你的姨婆祖,你的祖上是涂山娇和姒文命,我是女娇的妹妹,我叫涂山婜。”
我心中抗拒着,并认为这是精怪迷惑人心的惯用伎俩,等我放下了警惕,她好一口吞食。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她开始轻声哼唱着歌来。
歌声入耳,使我心中得以平和,逐渐回想起在我年少时,母亲好似也曾哼唱过这样的歌。
回归于理智的我,开始了认真的思考。银发蓝瞳,确实是涂山族特点,她又生的极其漂亮,断然是那些精怪们无法达到的高度。
我将手从耳旁放下,缓缓地抬起头望着她。
她于昏暗地灯火之中望着我,笑意晏晏。
我慢慢起身,油然感觉脑瓜子有点飘飘然。
“无碍,第一次灵魂离体,确实会产生不适,你瞧方才,便是你的脑子都变笨了。”涂山婜终于开口说话了。
“灵魂离体?”我错愕地望着她。
她拉着我再度回到了铁笼边缘,透过掀开的锦缎望去,见笼外面的我,正闭着眼,如同个石柱一般杵在那,甚是诡异。
我朝自己挥了挥手,却见其毫无反应。
“我这样一直离着肉身,脑子会不会越来越笨?”我问道。
她没有说话,笑着拉着我的手,将之放于她的胸口。
我登时脸有些红,甚至觉着她的胸口比之骨碌的还要丰盈。
“当然不会,只不过一日之内,不能离开躯壳超过两个时辰,否则将来会短命。”她没有开口说话,可我却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抽回了自己的手,好奇地盯着看。
“你我本为同族,你虽历经几代血脉融合,可却依旧与我骨肉相融,涂山族秘术的心念,你领略的慢些,也无妨,以后熟能生巧就好。”她拉着我,又走回到笼中深处去。
我与涂山婜对坐于花间凉亭,我尝试用心念与她对话,却听她开口说道:“你今日灵离躯壳初日,莫要动用太多心念,会伤及心神。”
我乖巧地点了点头,问道:“姨婆祖怎会被困在这里?”
涂山婜垂眸沉默了片刻,道:“我为阿姐来寻生机。”
涂山婜的阿姐除了涂山娇,便只有涂山妲了。
涂山娇已然化石成神了,那便只有涂山妲了。
“她还活着?”我尝试问探。
涂山婜没有说话,幽蓝的眼瞳略过一丝伤痛。
我见她神色悲伤,便不再提及有关涂山妲的事情。
这一段时间,我一直藏身于章华台,也不知过了多久,竟没有禁军前来搜捕。除却每日陪着涂山婜入笼中两个时辰,其余的时间,都在盘坐归息,修炼真气,借以来提高自己的内力。
豢蝶室送饭的宮婢并非餐餐按时送来,我估算着大约每隔两三日才能来一次,我也终于能了解,为什么涂山婜要饿得来抓蝴蝶吃。
于夜深人静之时,我曾跑去章华台外面的荷花池中捞鱼回来,和涂山婜一同在笼中伐花木,引火烤鱼。
东楚王宫中的荷花池比白尧府上那莫梨轩池塘宽广多了,池中锦鲤自然也就比莫梨轩池塘中的多,足够我与涂山婜吃一阵子。
再后来,我发现前来豢蝶室送饭的宮婢,两三次后,便会换一个新的,起先我并不知因为什么,一直到前来送饭的宮婢变成了汀岚。
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太后身旁的人,还是王后身旁的人,但早前她对我做过的那些事,便使我深感厌恶。
我躲在石柱后,见她添完灯油,布置完饭菜过后,却迟迟不肯离开。
她与我一样,站在铁栏前,待涂山婜素白的手伸出取食之时,汀岚扯开了覆盖铁栏上的锦缎。
涂山婜并没像上次见我时一般,吃的满嘴流油。
引汀岚上钩的,是涂山婜的灵,待锦缎被掀开后,她的躯壳立于一旁,闭着眼。灵霎时归于躯壳,她猛地张开了双眼。
她浑身上下散着幽蓝的光亮,像是火焰之中的幽冥,冰雪之中的霜冷,摄人心神。
我见汀岚被这幽冥的光芒吸引,并在涂山婜的引到下,往铁笼西侧走去了。
锦缎继而缓缓掀开,一扇被三重铁锁紧锁的铁门露出来。随后,汀岚像是着魔了一般,一遍一遍地撞击着铁笼的大门。
除了‘咚咚’的撞击声,我仿佛还听到了骨碎的声响。
汀岚的额头和手臂已然血迹斑斑,看着甚是触目惊心。
只是,铁笼的大门,仍旧不损半分,耸然屹立。
涂山婜开始心急起来,她周身的幽蓝逐渐浓烈,像极了深谷之中的盛放的蓝鸢尾。
许是汀岚身上的伤过于疼痛,使她逐渐恢复了理智,她被吓得哇哇大叫,连滚带爬地往殿外跑去。
然而,涂山婜并不准备放弃这次天赐良机,她的手伸出铁栏的缝隙,欲将汀岚召回。
此时的铁笼散着丹朱色的光,如同惊雷一般,闪了一下,朝涂山婜而去。
涂山婜被这束光击飞,落在笼中的百花丛中,涌出一口血来。
我见汀岚跑远了,便疾步行至铁笼旁。
涂山婜的白衣上血迹斑斑,方才伸出铁笼的右臂上,有一道深刻见骨的伤痕。
她躺于花丛之中,无助地啜泣起来,方才惊起的乱花,散落在她白衣上,更显凄美独绝。
我尝试着触碰铁笼,发现那道伤人的丹朱光并没有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