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公子同澹台不言再次回到了偏殿主厅时,家宴已经接近尾声,众人皆酒足饭饱,停下竹筷,开始相互攀谈起来。
唯有澹台小喜面前的案上摆满了菜肴,她也不顾坐在她身旁宋尔莞的询问,不住地往嘴里塞着吃食。
澹台不言跪坐于小喜旁边的坐塌,他极少能见到小喜如此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尤甚还是在她所心仪的少公子面前。
想来,是真的饿坏了。
澹台不言将自己木案上的炙肉放于她面前,叮嘱道:“慢着些,别噎到了。”
澹台小喜饮了一爵桑花酒,将口中的食物顺了下去,她擦了擦嘴角,窘迫地道:“我从来都没有如今天这般劳累。”
“现是岁末,宫中的太医局除却每日整理诊录和盘弄明年的药材,便没有其他多余的事务了,况且盘弄药材有专门负责的药师,我记着你是医女,按理来说岁末应当是难得清闲才对。”因太医局目前重整旗鼓,太医局的主事还未能选得到可信任的,便由少公子暂管,每日都会有太医局的老医正前去东宫同少公子汇报,因而少公子对太医局的事情极其了解。
“本应是轻松的,可偏就败在了历家,自从历卓笙回到了历家后,这御史府上就再没消停过。”澹台小喜叹了一口气,将面前的炙肉塞到嘴里,咀嚼了两下就吞了下去。
“也不知这历卓笙对历家存了多大怨恨,入府之后就将自己的堂兄弟打了个遍,还逼迫自己同父的姐妹下嫁于他那些混迹江湖的兄弟,府上若是有人胆敢违背他,关起来便是一顿毒打,已经把御史气晕过去两次了,再来一次,我怕是那御史就一命归西了。”澹台小喜又饮了一爵桑花酒,胡乱地擦了擦嘴,急忙起身背着药箱就要走。
“你这是?”澹台不言迷惑道。
“总不能看着大周的御史被活活气死吧,我还要回去盯着,要是历卓笙再将御史气晕了,我好当场施救。”澹台小喜说罢便要往外走。
少公子跟随澹台小喜一同起身,上前拉住她道:“我随你一同去。”
小喜方才说历卓笙时,少公子迟疑了一下,而后才想起,宫涅便是历卓笙。
少公子最近一直忙于协助妫娄改制良田一事,倒忘了现如今蛟龙得水的历卓笙,看来他对历家的报复,这便开始了。
姮长朝死后,暗影阁群龙无首,宫涅恢复自由之身,也得周女王赦令,恢复历卓笙这原本的身份。
少公子本想给予他一官半职,可却被他拒绝了。
他在安阳城里寻了一处临街的大宅院,将院前庭和楼台改成了茶寮,并将暗影阁选择留在他身边的那些,曾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安住在宅院之中,后慢慢地做起茶楼生意。
少公子以为他找到了新的生存目标,准备白手起家贩茶了,便不去打搅。
然而暗影阁在江湖上,终究是树敌太多,那些离开暗影阁的暗卫,无一不遭到了各方势力的打杀,有些横死,有些重伤后又跑回了历卓笙的茶寮。
为了保命,这些暗卫只能抱在一团,困于茶寮院后,才不会遭暗杀。
原是过惯了刀剑舔血日子的人,整日闲于茶寮,掰着手指数日子,还不如被人一刀砍了来的痛快。于是,历卓笙又重新找上了少公子,与少公子说出了心中的盘算。
他一开始并非想遣散暗影阁,而是想将暗影阁更换成另一种形式继续下去。他买下的宅院,设立茶寮,也并非是想心无旁骛地贩茶,而是用此做来掩饰暗门驻地。
暗影阁最大的诟病便是在暗杀之时,会被人看到样貌,从而使侥幸逃脱之人,蛰伏过后,再来寻仇。
当时相父在创立暗影阁为能轻易掌控这些暗卫们,便告知其在执行任务时,若是买主并未有足够的诚意,在一击未中的情况下,大可不必再追。
这久而久之,就成了暗影阁的一条明文规定,美其名约,暗影阁的暗卫,不杀重伤之人。
然而,这种情况所导致的,便是有些人劫后余生,从这些暗卫的手下侥幸逃脱,且回来寻仇。
想当初,周女王还是清河公主的时候,被霍臻买通的暗卫追杀,虽是一击即中,却带伤逃脱,因暗影阁的这条规则,使刺杀她的暗卫并没有再继续追击,最后被少公子的父亲所救,幸而存活至今。
有暗影阁的保护,这些侥幸存活,想要寻仇的人必然不敢冒险,可若是没有了暗影阁,这些暗卫也不过是砧板鱼肉。
这也是为何,大部分的暗卫都十分依附暗影阁,不敢私逃,也没命私逃。
历卓笙曾见过鸑鷟出神入化的易容之术,他想,暗卫如若在执行刺杀任务时带着面具,且掌握两套不同的功法,就算是刺杀失败了,也不会被人寻仇。
退而其次,他的这帮兄弟将来不愿再做暗卫,若寻了个心爱的姑娘相守终老,若子孙满堂,若隐居山林,在独自离开后,也不会遭遇灭顶之灾,亦不会牵连到家人。
这便是历卓笙的盘算,千人一面,一人千面,暗影阁不再是暗影阁,而是如今的千面阁。
而千面阁和历卓笙需要的,是鸑鷟所制的易容面具和少公子力所能及的庇护。至少在安阳,在他的茶寮,没有人敢动手来刺杀他们这些人。况且,选择投诚了周地的太子,倒不如就做太子身边的暗卫,将千面阁变为同暗影阁一样的暗门为少公子所用。
“将来若是有人要取我性命,你可会戴着面具来刺杀我吗?”但看历卓笙胸有成竹地模样,少公子故意试探道。
千面阁的设立对少公子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所以,历卓笙敢肯定少公子定会答允,他无畏一笑道:“我那千面茶楼也是用尽了我这辈子积蓄买下的,不想将来哪天夜里被人不声不息地给烧了,而今太子能庇佑这千面茶楼,我总不会愚笨到自寻死路,况且我身上还背着几十条血债没还,自然不敢光明正大地走出安阳城去。”
历卓笙这辈子的积蓄,除了千面阁,也大抵只有那些过命交情的兄弟了,原先朱雀护手下的暗卫们,这辈子算是跟对了人,起码会比那些逃出暗影阁后,都不知会死在哪里的暗卫要好得多。
“如若别人许诺能给你庇护,要你来刺杀我做交换呢?”少公子又问。
“这便要看太子对我是否足以真心,但凡人心总会变,我只能保证若是太子不弃我,我也必不辜负太子罢了。”如若历卓笙信誓旦旦地说不会背叛少公子,少公子反而不会相信他。
可他偏坦荡荡地直言了当,倒是让少公子略有所动了。
江湖之中的摸爬滚打,虽让他学会了在刀剑嗜血时要足够圆滑,却也给予他不可磨灭的忠义。
在鸑鷟制成了十余只面具后,历卓笙派出先前遭受复仇却存活下来的暗卫,带着面具,以陌生人的样貌接近那些追杀他们的人,将其一招毙命。
历卓笙的办法很奏效,大部分暗卫相继除掉复仇之人,终是落下心中的大石,没了后顾之忧。
在这之后,有些人依然选择留在千面阁,继续效忠少公子,有些人则选择离开千面阁,重新开始。
从那以后,江湖之上,暗影阁销声匿迹了,瞬而崛起的千面阁成了暗杀买命的热门地。
历卓笙接连收到诸多买命之财,千面阁逐渐扩大,他将千面茶楼重新装饰,并且寻了几个善说戏文的先生来,将千面茶楼变成了安阳城内,最奢华最繁盛的茶楼。
如鱼得水的历卓笙在安稳之后,最先开始的动作,便是报复历家。
当年他和他的母亲在历家所受的那些罪,在霍臻手里受的折磨和屈辱,在暗影阁内所有的担惊受怕,皆要他们逐一品尝。
少公子和澹台小喜抵达御史府上时,天色渐晚,已然到了掌灯的时候。
他们二人才走到前院儿时,就听到女人的啜泣声。
步入堂前,见许多身着劲装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站在两侧,堂中央约有十几个身着广袖长衫的人跪坐在地上,这其中有男有女,有上了年岁的老妇,也有豆蔻年华的少年。
历卓笙正坐于堂上饮茶,立于他身旁历雁西,面色惨白,只凭双手扶靠桌案,支撑他那摇摇欲坠的身子。
澹台小喜见此,放下药箱,疾步走到历雁西身前,她扶住他,且让他安坐于榻上。
“于我走时,御史明明答应我不再动怒了,为何好端端地躺在榻上休息,却又跑出来吹风。”澹台小喜拿出袖袋之中的针包,将银针逐一在历雁西左手的虎口处刺成了一排。
历雁西连续喘了几口大气,终于平稳了下来。
历卓笙瞧见了少公子,起身对他跪拜。
立于两侧的暗卫见此,也都纷纷朝着少公子跪拜。
“老臣···老臣···。”历雁西挣扎着要起身拜于少公子,却被澹台小喜按了回去。
“御史身体极度不适,还望太子免了这跪拜之礼吧,否则怕是御史没法再参与明日的朝立议事了。”澹台小喜面有不悦。
她知道历卓笙能在安阳城这般六亲不认,横行霸道,皆因少公子在背后为他撑腰,她也知少公子纵容历卓笙,是因他们二人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相互索取的利益关系。
既是不能触及少公子的利益,便是她累一些,一次一次的施救也未尝不行。
少公子心知澹台小喜的不悦,来源于她的医者仁心,否则早前她也不会救抓她来安阳交差的宋尔莞。
少公子上前扶起历卓笙,示意他寻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历卓笙点了点头,带着少公子行至堂内偏厅。
“历雁西是大周公卿,你莫要做得太过。”少公子道。
“我也没想要难为他,他与我那贼老子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亲戚关系,怪就怪他偏要假仁假义地护着那几个贼婆娘和小崽子。”历卓笙翻着白眼,嗤之以鼻。
少公子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历卓笙推开偏厅的窗子,从窗户望去,刚好能看到堂前的情形。
他抬起手,指着跪在堂前的那群人里的几个道:“瞧见那些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了么,那些人原本是我那贼老子在大周各地所掳来的歌舞伎,她们瞧不上我娘亲的营妓出身,平时处处刁难也就罢了,偏在霍臻那妖妇和贼老儿恩爱的时候去密告我娘亲,冤枉她独宠于后院,还对有霍臻不敬之言。”
当年历卓笙的娘亲也是官院儿之中冠绝一时的美人,被历将军盯上后,送去了军营成了营妓。历将军早前对她很是宠爱,为了能长期霸占她,还将她带回了府上。
历将军对她过于宠爱,从而激起了其他美姬的妒恨,这才借着臻太后的手,除掉了她。
“所以,你要替你的这些个兄弟,收了那几个妇人的女儿们做妻子?”少公子更是不解历卓笙的做法。
历卓笙冷笑道:“妻子?那不过是名义上说的过去罢了,毕竟我那千面阁里的兄弟们太多,身份特殊又不能去官院儿里的场子宣泄,总要有几个能供他们享乐的女人罢了。”
“她们不是瞧不上我娘亲为官妓出身吗,那便让她们的子女变成连官妓都不如的娼奴。”
历卓笙复仇的手法确实阴损,这比让她们死可要残忍多了,想必历雁西早看出了他的盘算,这才拼了老命反对。
“你的想法虽好,但是方法不对。”少公子摸着光洁的下巴思酌道。
“对待她们这些无耻之徒还需要什么好方法。”历卓笙受尽屈辱的前半生,也许只为这一刻的报仇雪恨。
“这始终是御史历雁西的府上,她们无论再无耻,也是御史家的世妇,被你这没有品阶的人欺负,传出去了,周女王可是会让你担罪的,瞧那历雁西地模样,是个好颜面的人,暂且不愿让家丑外养,否则你呀,早被关去典狱之中受罚了。”少公子道。
“我有太子照拂,必不会有大罪,况且刀山火海都过来了,还怕那些皮肉之苦的小罪不成?”历卓笙肯行这一步,心中早有掂量,但若看到这些人痛不欲生,他觉着值了。
恃宠而骄来源于对少公子的信任,这才胆敢破釜沉舟,不畏世事。
少公子虽然觉得他行事鲁莽,可为母报仇,总是应当。不忍自己的这柄利器受挫,当然也不能认由他触怒周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