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听小雨说过,绣衣局中,专门训练两种细作,一种为绣衣使,自小便接受各种训练,大到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甚至贵家之中所必要学的六艺都要一一掌握,小到行路,言语,甚至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这些绣衣使自小便被绣衣局的管事训练,消磨其意志,使其变成如同银针一般的武器,刺入他国之中,或是蛊惑君主,或是蛊惑重臣。
还有一种,即为暗人。亦是自小就接受残酷的训练,刀枪棍棒,强弓劲孥,使其变成没有血肉,杀人如麻的暗杀者。这些暗杀者唯一的作用,便是在暗处监视着绣衣使,如若发现其有叛变之意,便可取其性命。
海桐转了转眼珠缓缓地道:“我听到八卦门内部的说法是,早前绣衣局为了防止绣衣使生变,想要以蛊虫控制绣衣使,这举措受到了绣衣局中,一位蛊女教司的极力反对。”
“听闻这位女教司虽为蛊女,但在绣衣局中,仍是有一定地位,本应可以安然地呆在绣衣局终老,可到底是因为反对了此事,受到了绣衣局执掌者记恨,最后被迫生祭了。”
海桐所说的蛊女生祭,便是蛊女自衍,想来我见过这么些个蛊女,仍旧未有见过可以逃开这蛊女自衍的。
“最后,听说是她带着自己的养女逃出了绣衣局,至今下落不明,所以这绣衣使的名册应当是这位女教司的养女放出来的,至于究竟是因何原因放出,大多数人猜测是为了给她的养母报仇。”
“可到底是没有人知道,这养女所在何处,也没有人知道自她们逃走了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九州上,大多数的传言都以悲剧收场,能传为佳话的,近乎是寥寥无几。我觉着人们大都喜爱悲剧,胜过佳话。
毕竟与悲剧相较,会使身边的人或事变得弥足珍贵,更能凸显活在当下的幸福之感。
离开海桐之前,她送给我一串儿小铜铃,并告知我,如若我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尽管拿着这串儿小铜铃去钿鉁红堂去找一个哑巴掌柜,那个哑巴掌柜见到此物,便会带我去见她。
仍旧是被蒙着眼,塞着口送回了陈宫的正阳门附近。
待我形只影单地出现在易笙面前的时候,他震惊万分,连忙将我送去了勤政殿西暖阁。
我这也才知道,昨天那一觉睡去已是过了一夜,而现在正是过午,这就说明自我被海桐带走,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
一夜未归,想必百里肆和父亲不知我音讯,都要急疯了吧。想到这里,我脚步飞快地朝着堂内走去。
勤政殿的西阁,只有父亲和百里肆两个人。
两人分坐于榻上,父亲依靠着凭几,百里肆跪坐于父亲对面,两个人皆是愁容满面。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最先看见我的是立于父亲身旁的老茶。
随着他的惊呼声,百里肆和父亲犹如大梦初醒,皆一齐向我看过来。
百里肆起身朝我走来,他拉着我的手臂将我前后翻看,神色紧张地问道:“昨夜你跑哪里去了,可是被人劫持了,受了伤?”
想到昨日在别院门口他那一番话确实挺伤人的,不过见今日他这般担忧我,我这心里忽而一暖,昨日的不快,就偏偏都忘了。
我拿出袖袋之中的灰皮册子递给他道:“我好的很,没有被劫持,不过是被八卦门的人叫去了,这是他们手中的所有潜伏在陈国的绣衣使名册。”
百里肆眉头忽而一紧,开口问道:“他们为何会将册子交给你?”
“我与八卦门之中的人是旧友,她听说上卿府的人用宋国的绣衣使名册交换陈国的这本名册时,被金铃堂的堂主诓骗了,因而便将我请去了八卦门,将这本册子交给了我。”我老老实实地将昨日之事交代。
百里肆接过我手中的册子翻看,许久他看着轻轻言语道:“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我一怔,想来我昨夜未归,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否则百里肆不会凭空说着这样的话。
“什么巧合?”我讶异地问道。
百里肆将册子合上,认真地道:“自你消失在别院门口,我便去寻了城中令,命他带着护城兵四处寻你踪迹。”
百里肆说,护城兵一直在圣安城之中寻到傍晚,都没有寻到我的踪迹,于是城中令连忙回禀了百里肆。
百里肆觉着事有严重,入宫将我失踪之事禀报给父亲。
父亲随即下旨将圣安城门关闭,命易笙携禁军前去城中的几个繁华之地寻我。从城西到城北,再到安河船屋。
这些禁军并没有寻到我,反而就在安河船屋的飘香院寻到了浑身刀伤,并且已经死去多时的小忠,还有手握着长刀,胸口受了一掌的芊芊。
百里肆说,本来这芊芊是要破窗而逃的,却被及时赶来的妫燎捉住了,并带回了陈宫审讯。
也是在昨夜,百里肆早前在荷城捉住的那几个楚人,在司寇所被人用同样的刀法,一刀毙命。
那灰皮册子上,写着芊芊与霜儿的本名,这证明了她们就是楚国的绣衣使无疑。可不知为何,听了百里肆与我说的事情,我却觉着其中掺和着许多说不清的事情。
如若是那几个楚人是芊芊动手杀的,那她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还有小忠,我记着平时芊芊对他极好,又怎会动手杀他,而且为何小忠会在飘香院那种地方。
我疑惑地盯着百里肆看,百里肆即猜我心中所想,便道:“她嘴巴很严,吵嚷着要见你一面,才肯说,国君于臣害怕公主昨夜是被其同党掳走,因而便命妫燎将她带去了司寇所严加刑审,可现在,仍旧未有任何消息从司寇所传来。”
我心尖儿一颤,不可置信地看着百里肆。
司寇所是什么地方,那是陈国审讯重刑犯的地方,但凡进入这地方的人,皆不会完好无损的出来,就算尚有气息还在,也必定是体无完肤。
父亲知道芊芊救过我,亦是知道我们二人之间的感情,他见我面露担惊,便开口吩咐百里肆带我前去司寇所。
司寇所位于陈宫最西处,是一个独立出来的,专门审讯重刑犯的地方,无论是犯了重过的宫奴,还是杀人害命的平民,这地方对于这些人来说,便是地狱一样的地方。
早先娘亲西去之时,父亲得知娘亲半辈礼佛,便以善心将司寇所的宫奴遣回了自由身放出宫去,这善行算是为娘亲积德行善,虽然对娘亲来说,已经无实际用处,但至少父亲倒还能想着,希望娘亲的灵魂少受一些苦难。
于是,这司寇所倒是空了许多牢房出来。
待我与信北君在司寇所守卫的引领下走进去的时候,但见暗黑的石廊之中,有几人正在佝偻着腰,用水在清洗着什么。
借着石廊旁,几盆盈盈燃烧的火光,我瞧见他们清理着的正是地上的血迹。
放眼望去,好似四周千奇百怪的刑具上,都沾着许多血迹。我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命令他们加快脚步,带我去见芊芊。
司寇所的石牢坚固又森严,阴暗又冰冷,常年不见光,走在石牢之中,却又能感受到阵阵阴风迎面而来。
身前带路的守卫忽然停了下来,将一旁的石牢门打了开,并且点燃了墙壁上的灯烛,将石牢内部稍微照的亮了一些。
我鼻尖略过一阵身份浓烈的血腥味道,随着这个味道,我回身望去,却见一身鞭伤的芊芊倒在血泊之中。
她身上的翠衣已经被血浸湿了,完全看不出原有的颜色。她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嘴唇上遍布齿痕。我知道那是她极力忍着疼痛时,自己用牙齿所咬伤的。
“是谁下了这样的重刑,将她打成这般模样?”我咬着唇角,看着浑身伤痕的芊芊,心口一抽一抽地疼着。
“回公主,是妫少师,他担忧公主被其同党抓走,性命堪忧,这便连夜审讯,一直到刚刚,少师得到了公主回宫的消息,这才离开了。”带路的守卫俯身回道。
“可否审讯出什么结果了吗?”我侧过头问道。
“这姑娘倔强的很,少师使出了浑身解数,将鞭子都抽断了,她也不肯开口说一句,一直重复着‘只见公主’这句话。”守卫不敢抬头,略有忐忑地回答着我的话。
我低着头,再看了一眼已经是奄奄一息的芊芊,凭着守卫那忐忑不安地模样,我想着妫燎一定不只是动用了鞭刑。
我俯下身去,将她的肩膀放在我的肩上,大力地将她从地上架了起来。
想来我动作再轻,也牵扯到了她身上的伤口。
她嘤咛了一声,缓缓地张开了双眼。
“公主说要来接我的。”她轻轻呢喃道。
她伤口溢出的血迹蹭湿了我的衣袂,我不顾守卫的阻拦,将芊芊带离了牢房。
我一直以为百里肆会拦住我,并在心中已经想好了说服他话。可他却偏偏没有阻拦我,反而从我肩膀上接过芊芊,将她抱了起来,与我一同走出的司寇所。
“你可是心中有了什么想法?”出了司寇所,百里肆开口问道。
我拿出袖袋里的巾帕,擦着手上的血迹摇了摇头道:“目前还没有什么想法,只是我觉着芊芊并没有背叛我罢了。”
“太过于仁慈并不是一件好的事情。”百里肆道。
我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道:“你不懂,这并不是仁慈,而是信任。”
“我知道那册子上有她的名字,足以确定了她的身份是绣衣使,可若是她想要我死,没必要为我挡箭,在我们设局抓住荷城的那些楚人时,早会将我们的计划传递出去,也没有必要让那些楚人这般轻易地就落网。”在刚刚知道芊芊是楚国绣衣使的时候,我确实心有愤怒,更多的是失望。
可静下心来仔细回想的时候,却觉着事有蹊跷,似乎自星谷关兵符出现了之后,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如暗中的手在向前推动一般。
“想来你也看出了事有蹊跷,所以才由着我将她带出了司寇所,否则凭你的性子,怎会轻易的将她从司寇所带出来呢?”我垂着头幽幽地叹道。
“其实,我并未有想那么远,”百里肆忽而开口道:“我只是觉着她对于公主的意义不同,所以便想着待审问清楚了,再动手也不迟,毕竟她全力保护公主的模样,我曾见过。”
“我还以为你又要埋怨我只顾私情,不顾社稷。”我淡淡地说道。
百里肆笑了笑道:“但凡是人,便有私情,更何况公主。”
“我一直期望公主成为比国君更好的女君,因而才怕你舍弃陈国,转而因为私情去依靠昭明君,若说将你求助昭明君的信,认定为私情,那么当初我将你从昭明君的身边抢了回来,如今依旧用私情将你困在陈国,便也不过是存了私情。”百里肆的话我听不太明白,但我唯一能肯定的是,我写给昭明君的两封信,百里肆都是知道的。
我与百里肆将芊芊直接送去了太医令,经过太医的包扎,敷药之后,再命宫奴将她转移到长信宫的藏书阁里面,并派禁军看管。
太医贺说芊芊身上的旧伤与新伤重叠的太多,需要精细地养过一阵子才能恢复,而且这次受刑导致失血过多,若在二年之内再次受伤而导致失血过多,便药石不灵,再无活命之机。
她仍旧是在昏迷之中
长信宫的内室之中,我与百里肆对坐,他与我说,手中所持的那本宋国绣衣使名册是小白给他的。
他与小白,始终都有以灰雀传信来保持联系的,我曾在他身上见过的那与蝴蝶谷君婀姑姑一模一样的香囊,那便是小白送给他,以用于灰雀传信来辨识方向的。
小白昭明君的位置,是由百里肆向安阳宋家宋锦书丞相引荐,而后再由宋丞相引荐于周王,才寻回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