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的时候,夜色已经深了。
铜炉内依然燃着火,使屋内温热,桌案上的灯台燃着昏暗的烛火,我瞧见芊芊正侧卧在离我不远的藤椅上。她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而且睡的很沉。
我喉咙有些干,便起身寻着昏暗的灯火走到了桌案旁,拿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碗水。
饮水时环顾四周,却发现妫燎不见了。
我放下水碗,踱步到窗旁,缓缓地开了一个缝隙往外瞧去。
此时的风雪已经彻底停了下来,禅房前面的小院积了厚重的雪,夜空被雪洗尽了漆黑,发着丹朱色的惑人的光。
我凝神望去,见着妫燎正坐在小院当中的那个巨大的怪石顶上,仰头望着天,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关好窗子,蹑手蹑脚地披上了厚重的斗篷,出了屋。
风停了之后,雪夜便不再向最初那般寒冷了。
我踏着积雪吱呀吱呀地走到怪石下面,仰起头才要开口问妫燎,为何深更夜半不睡觉,跑来雪地里面看天。
这寂静的空旷之中便徐徐地响起了凄凉的笛声。
这笛声听来十分耳熟,我循着声音走到怪石前面,仰头望向他,见他吹着的正是一只竹制尺八。
想当初,这乐器我曾在骨碌的手上见过,也听她吹奏过,只不过那时觉着骨碌所吹出的音色太过于伤人心神,我便将她的那只尺八,藏在了藏书阁最后一排书阁的暗格之中。
而今,又听到相似的音律,难免会触景生情,更何况妫燎吹奏的,可比骨碌吹奏的音色更为凄凉。
“参差荇菜,有一美人,美人俏笑,顾盼生姿,鼓瑟友之,听之任之,得之笑之,万般宠兮,美人嫣嫣,美人恹恹,终日泣涕,薄情寡已,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既已薄情,不可说也,亦已焉哉,亦已焉哉。”
一曲吹罢,妫燎便开口又唱了起来。
我仔细地听着,好似他方才所吹的那首曲子,刚好和上了现在所唱的歌儿。
只不过这歌儿里面,渗透了相当哀怨的情感。
“怎么,你这是又被素素姑娘给抛弃了吗?”我低下头用脚掌在平整的雪地里面画着画。
妫燎所唱的歌,是陈地民间所流传的一首怨歌,其中的意思,大概就是一个少年喜欢上了一个美人,美人与少年过了一段逍遥的日子之后,便厌倦了少年,从而背信弃义,将少年抛弃的故事。
“你说的‘又’是何意?”妫燎低着头看我道。
“你先前不是已经被阿阳拒绝过一次了吗,这次又在这夜半无人之时,唱着这样哀怨的歌,想来一定是又再次被那素素姑娘拒绝了不是?”我仰起头,笑眯眯地打趣着他。
他歪着头淡淡一笑:“可不管我被别人拒绝了多少次,公主曾经可是厚脸皮地与我求过亲的。”
我回想安河船屋的翡翠楼那次,是因为让他放弃争抢阿阳,才厚着脸皮说了那样的话来。
我满不在乎地道:“那又如何,现在你可是公主少师,师徒有别,你可别不顾人伦纲常。”
他站起身,忽地从怪石上飞身而下,轻落在我身边。
随着他的下落,惊起了我身旁的雪花。
再次纷纷扬扬的飘雪,让我兴奋不已,我连忙趁此机会在雪地里面转着圈圈,并开心的用脚撩起地上的雪来。
在我印象之中好似终首山的雪,是第一次下的这样丰厚的,甚至有些惋惜了骨碌和小白没能赶得上这样的景色。
“如若我不要少师之位,偏偏要你兑现之前于我的承诺呢?”他猛地拉住了还在雪地里面疯玩的我,眼神逐渐犀利。
我横了他一眼,而后仰面侧身地绕出了他的钳制,倒身在雪地里面,滚了几个圈后远离了他。
“你不会的,毕竟百里肆现在身兼少傅,少傅又在你少师的官职之下,你是不会轻易放弃与他争抢的机会。”我缓缓地站起身扑落着身上的雪。
“你若喜欢阿阳,那便光明正大的与百里肆争抢,不要私底下去恶心百里肆,还牵连着无辜的人,我不是你们两人争抢阿阳的武器。”
“况且你这样对我,真是使我心寒。”
我觉着妫燎在亲手杀死自己的妹妹小绿时,便将那个曾经至情至性的自己也杀死了。
我有时候埋怨着自己,若是能早回来一步就好了。
若是我早回来了,小绿不会死了,净慧师父也不会死了,就连小雀也不会死了。
那时的我,满心满眼都是小白,又哪里能顾及到这些人。
其实百里肆觉着我,不适合为国之君并不是无道理的,我所顾及的私情太多了,必定无法做到大爱无疆。
可妫燎就不同了,他为了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去爱任何人。甚至可以将爱作为武器,去图谋,去权衡。
“你若不嫁我,难不成是要嫁给百里肆那厮吗?”妫燎见我躲他远了,并没有再次走上来。
我一怔,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道:“你这话是从何说起?”
“昨日朝立议事,昶伯提及了你的婚事,众人皆指我与信北君二人为公主夫婿的最优人选。”妫燎的话使我瞠目结舌。
我不知昶伯提此事到底有何用意,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让百里肆与妫燎不再参与政事。
可若两人不再参与政事的话,却也对昶伯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不是吗?
我左思右想却怎样都想不通透,索性开口问道:“父亲是如何说的?”
“国君说,要看你的意思。”妫燎的话,让我暂缓了一口气。
毕竟父亲若是这样说了,那此事便有商量的余地。
“你放心,百里肆不会娶我,你也不会娶我,你们永远是我的左膀右臂,是陈国不可或缺的力量,你若愿意,便留在陈国的朝堂,我此生都感激你,你若不愿意,亦可不必再曲意逢迎,回到潼水去,继承你父亲的位置,做一个闲散富足之人。”
“若你选择留下,便不要再事事都同百里肆卯劲儿,毕竟我要的是你们为陈国捐躯,而不是献身。”
我希望我说的话,妫燎可以听的懂,莫要因为与百里肆的争抢而因小失大,也莫要辜负我对他的信任。
我转身回到屋内,回手便将禅房的门闩了起来。待妫燎想要回屋子的时候,却发现怎样都进不来了。
“院子的南边儿有个柴房,我与芊芊之前在那儿做了饭,想必还有一丝余热,老师今日便委屈一夜在柴房歇息吧,毕竟,这男女还是有别的好。”我朝向门口的黑影开口说道。
他立定于门旁片刻,而后转身才走远了。
翌日一早,我与芊芊二人醒来时,却发现重华寺早已不见妫燎的踪影了。
我不知他是什么时候下的山,他也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芊芊并不知道昨夜我与妫燎发生的事情,所以她仍旧认为妫燎是个知礼的君子。
我没有反驳芊芊赞美妫燎的话,相反还随着她的赞许附和了几声。我想既然许了妫燎既为少师,自然也要为他留有一个少师该有的口碑。
我与芊芊两人将昨夜还剩留一些的粟稷糊糊添了些水,又热热吃了,待天气晴好了一些,才下了山。
回到陈宫的时候,已是过午,因为担心娘亲的身体,所以我与芊芊两人并没有回长信宫去,而是直接去了景寿宫。
我俩才到了景寿宫的门口便见到太医励匆匆忙忙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太医励看见了我,连忙上前于我拜礼。我注意到他的衣袂上面站沾着的血痕,又深觉他看我的眼神,似是带着躲闪。
我定了定心神,莞尔一笑道:“真是劳烦太医励日日来景寿宫为娘亲诊病,也不知娘亲的病,到底怎样才能痊愈。”
太医励抬起眼睛看了看我,又俯身上前小心翼翼地道:“公主莫要伤神,凤姬夫人自是吉人天相,定能躲过此劫。”
我淡淡一笑:“哦,是这样吗,所以太医励隐瞒本宫的娘亲受伤,是相信本宫的吉人天相,还是本宫娘亲的吉人天相呢?”
太医励身躯一震,连忙跪在地上道:“公主莫怪,是夫人惧怕公主伤神才让老身瞒着公主的。”
“瞒着我?”我无奈浅笑:“她哪里是瞒着我,她还瞒着这陈宫里面所有在意她的人吧?”
“说吧,凤姬夫人哪里受了伤,又是因何而受伤的?”我示意芊芊上前,将太医励扶起。
这天寒地冻跪久了,唯恐伤身,这太医励的年岁是太医令之中年岁最老的,况且自娘亲自入宫以来,便是由太医励一直在照顾着娘亲的身体,单凭这份天地可表的忠心,我也要敬重他。
太医励谢过我后,缓缓地站起了身道:“夫人的伤在手臂,虽说是被抓出了血,但不算严重,只要不受凉,不沾水便能很快地就恢复了。”
我面露疑惑,紧锁眉头道“被抓出血?”
“是被谁抓出血的?”
太医励才要开口与我说,景寿宫里便传来一阵呼喊:“励,你方才答应过我,不将此事告知任何人的。”
这一阵呼喊,正是来源于在小忠的搀扶下,疾步向我走来的娘亲。因方才太医励说娘亲是手臂受了伤,所以我便全神贯注地看向了娘亲的手臂。
她一只手臂搭在小忠的臂膀上,另一只手臂则抻的笔直,隐约地能从衣袂之中看到包裹伤口的棉布,而且棉布上还留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我俯身拜礼,还未等娘亲开口做解释,我便先声夺人地道:“原来我在娘亲这里,已变了任何人。”
娘亲连忙慌乱地拉着我道:“娘亲不是这个意思,你可莫要多想。”
“那娘亲是何意呢,娘亲明明是受了伤,却不告诉我这伤因何而来,难不成娘亲是在护着谁吗?”我眼神扫向扶着娘亲的小忠。
小忠见到我那凌厉的眼神,连忙吓一哆嗦,跪在地上断断续续地道:“是,是卫姬夫人,夫人的手臂是卫姬夫人抓伤的。”
娘亲神色慌张,虚张声势地厉色吼道:“小忠,住口。”
可就算现在住口又如何呢,我已经知道娘亲所受的伤,又是出于赵南子那个妖妇。
“所以,娘亲想要护着的,是跟你抢了半辈子的赵南子?”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道。
“不是这样的绥绥,是她拉我的时候,不小心脚下一滑,才抓上去的。”娘亲与我解释道。
“所以,是娘亲去了赵南子被关着的冷宫里面,才被她抓伤的?”我一步一步地逼问,终使娘亲败下阵来,她垂着头不再说话,神情却有不安。
我走上前,质问着小忠,为何会让娘亲去冷宫那样的地方。小忠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道:“近日天凝地闭,夫人担忧冷宫炭火不足,便好心带着厚实的被褥与银霜炭去看望卫姬夫人。”
“两位夫人在内室谈天的时候,奴一直在外面候着,一直听到屋内传来了惊呼声,奴才跑了进去,但见卫姬夫人扯着凤姬夫人的衣袂,手上的护甲更是刺入了凤姬夫人的手臂。”
我摇了摇头转过身,不再看向娘亲:“你瞧,你的以德报怨,人家未必会接受。”
“其实,夫人并不是以德报怨。”小忠淡淡地说道。
我回首,饶有兴趣地看着小忠。
若让人觉着他是忠心护主,倒也不会遭疑,可但凭之前在勤政殿他那小心翼翼的表现,我却并不认为小忠是个这样愚笨的人。
娘亲想要极力与我隐瞒的事情,却是由他一步一步地牵引了出来。娘亲会觉得他是迫于我的淫威,他人会觉得小忠中心护主,我若是愚笨一些,便将他的举措不屑一顾了。
可偏偏,自他对芊芊那些别有用心的举措之后,我就觉着这小内侍似乎是个不简单的人。
“那你且与我说一说,夫人是为何要去冷宫呢?”我转过身再次走到小忠的身前。
小忠连忙低下了头,抖如筛糠地又不说话了。
“绥绥,都是娘亲的主意,你莫要责怪他人。”娘亲一步走到我的面前,生怕我牵连到小忠身上去。
我瞥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小忠,淡淡地笑道:“娘亲说笑了,我连娘亲都不怪,又怎会怪其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