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州初现的时候,白老将我唤醒。
我睁开双眼,看着白云之下的渝州城,缓缓地站起了身。
渝州,因渝山而得名,处于陈国与息国的交界,却属于陈国。曾有诗篇写到过:“一跃息东百余里,不知云上有渝州。”
云上渝州便是这里的悬崖寨最好描述了。渝山地势陡峭却也稳固,因耕种的土地有限,更别提给人建房子住了。
后来有人将房子修在了渝山上,虽是上下山有些劳累,但却胜在山间风景独秀,更有舒坦的地方可以容身。
勤劳的渝州百姓见这法子不错,便都将房子都修在了渝山上,这逐渐地形成了渝州悬崖寨的独特风景。
从駮的身上居高临下地远远向渝山望去,一幢木屋连着一幢木屋,悬在山崖边上看着危岩耸峨,却十分有趣。
白老吹起了口哨,示意駮落在渝山顶的空地上。渝州的百姓皆住在山腰的悬空处,因此渝山的山顶向来人迹罕至。駮这庞然大物落于此,也不会吓到当地的百姓。
駮落地之后,白老头想要将它封印回良驹的模样。可駮却摇了摇头,迅速地躲在我的身后,依旧用它那头顶的鬃毛,蹭着我的肩膀。
我被它这突如其来的一蹭,闪了一个趔趄。回头见它这庞然大物居然还冲我眨着眼睛,似是在撒娇。
“它似乎不太想变回良驹的模样哦。”我将昏迷着的娘亲架在肩膀上,看着白老头说道。
“它若不变回良驹,谁在这山路上驮着你娘亲呢?”白老无奈地揉着额头。
我细思白老的话,倒觉得这是个很严酷的问题。
我望着路途崎岖的山路,回过头亦是委屈巴巴地看着駮道:“你再帮帮我,待到了悬崖寨,我买给你三斤黑豆做补偿可好?”
駮一听到有豆子吃,立即双眼放光,连忙跑到白老头的身前,探出爪子抓着白老头,让他将自己封回良驹地模样。
白老头无奈地摇了摇头,举起木杖轻轻地敲了敲駮额间的角,少时駮又变回了良驹的模样。
白老头抬起手摸了摸良驹的鬃毛说道:“你这家伙,仿佛我平时饿着你了一样,三斤黑豆就把你弄的服服帖帖,说给英招听,岂不是会让他笑掉大牙。”
良驹摇了摇脖子,喘了喘粗气,转过身子走到了我的身边,继续用他那撮鬃毛蹭着我。
我莞尔,抬起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双耳,而后便将娘亲放置在它的背上。
此时已是夕阳斜下,不再似白日那般炎热,渝州山里也阴凉,更是驱走了夏日的燥热,除了山路有些难走之外,倒也使人觉着舒服。
白老头说小白被安置在悬崖寨上的一处当地人开的客栈里面,待到了之后,先将我娘亲安顿好,再带着我去见小白。
走到悬崖寨的时候,正是夜色初上,万家灯火如豆,散落在黑暗之中,散发着阵阵闪烁,层层紧挨,由上而下仰望,到觉着像是天上的星河散落在了凡尘。
我将娘亲安置好后,便跟着白老头一道去了小白住着的屋子。
渝山崖边会有几处季节性的流水瀑布顺势而下,于是悬崖寨上除了建造的高架木屋,最多的便是利于取水的水车。
如今正是夏季,瀑布水量充沛之时。我们所住的客栈里面,唯有小白的屋子边上有一个小小的水车,以供院子之中的花草吸取水分。
我寻着熟悉地熏香味道走了进去,却见堂内的榻上,姬雪正危坐在上面闭目养神。
他听到了我与白老头走进了屋内,却始终不睁开双眼,他紧缩着眉头,对我似有怨气。
我委屈地垂下眸子,不敢看他。
想是他潜入白素的营帐之中,见小白受了一身的伤,于是便把过错都算在我的身上了吧。
我衣服上又落了泪滴,晕开了大片,我微微侧过头,却见玄色的帐幔后,似是有人正躺在那里。
我转眼一想,那床上的人一定是小白了,于是往前走了几步,想要掀开帘子看看他到底如何了。
“福祥公主,在拉开幔帐之前,你最好先做了充足的准备,君执伤的很严重。”姬雪终于开口讲了话。
我心里咯噔一声,拉着幔帐的手也开始颤颤巍巍。我低下头,透过玄色的幔帐隐约地能瞧见人影,却不见他动。
我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地拉开了幔帐。
床上的小白紧闭着双眼,呼吸微弱,他下身盖着薄被,上身赤裸,从胸口到肩膀,从腰肢到胸膛,有着数不清的刀伤,虽然已经都结了痂,但是从结痂的颜色上,就知道当时的伤口定是不浅,有一道最长的刀疤,触目惊心地从腰肢伸向他的后背,狰狞可怖。
见此情此景,我捂着嘴巴再也忍不住地哭出了声响,身子忽地一软就瘫坐在了地上。
我靠着床边望着他俊俏却又苍白的脸,心早已经被拧成了麻绳,透不过气。缓过来一些的时候,才发现拭泪的衣袂已经湿透了。
“小白,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蠢到执意要救雉儿,你也不会被白素伤成这个模样,最应该浑身伤痕的是我才对。”我伸出手轻轻地触碰他还温热的面庞,真实地感受到他还活着,却听不到他唤我绥绥。
我的额头紧贴在他的侧脸,那一刻,我真希望当时被白素扣留下来的是我,而非他,我看到他白皙的耳垂下边,布满了青青紫紫的吻痕。我忽然浑身冰冷,气到发着抖。
白素这仇我暂且记下了,若有一日我能力触及,必定将他乱刃刺死以解心头愤恨。
“我潜入白素营帐,见君执是被绑在床上的,他那时身上已经是血迹斑斑,许是之前的伤口没有处理,身上的血,染红了他身下床褥,不过白素那厮应该没拣着便宜,否则他也不会喂君执吃下了佛孟春。”姬雪踱步到我身侧,扔给我一块小小的巾帕。
我接下他丢给我的帕子,胡乱地将脸上的泪痕擦了干净,我仰起头问道:“小白身上佛孟春可否能解,我的身上有噬心蛊的子蛊,可否能帮上什么吗?”
姬雪摇了摇头,沉重地说道:“子蛊的唯一作用就是与母蛊建立感应,想必你在白老头的茅草屋里,所有过的那一段犹如剜心之痛的感觉,就是君执服用了佛孟春后,用真气尽力地压制,却被金蚕噬心蛊的母蛊所蚀之时的疼痛,这佛孟春不是不可解,只是不好解罢了,此药本就是属于淫邪之物,不仅可以消灭人的意志,还能从嗜药成瘾上彻底击败一个人,消磨一个人的所有,况且君执的体内还有母蛊所栖,佛孟春对他造成的损害,会比常人多许多。”
“所以小白还有救,是吗?”我眼中的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讨厌自己现在这般,除了会哭,什么忙都帮不上,甚至眼睁睁地看着小白受苦,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真的是糟透了。
姬雪见我沮丧地模样,不知为何神色却有些愧疚,这愧疚稍纵即逝,使我也没有多想。
他冲着我坚定地点了点头,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顶。
“白老若是寻到建木的果实来,就能将君执体内佛孟春的毒素清除了,可是佛孟春所遗留的毒瘾,便要靠着他自己去抗争了。”姬雪说道。
我回过头,呆呆地看着沉睡之中的小白,他眉间微微促起,仿佛是陷入了什么噩梦之中。
我仅仅俯身上前,拉住他的手,希望以此来帮他摆脱噩梦。
“我知道那建木的果实是什么东西,我也知道这东西更是世所罕见,但我相信白老头和你,我相信你们想要救小白的心思不比我少一丝一毫,所以,若我在此时离开,也便能心安了。”
我曾经在净慧师父的藏经阁里面,读过《海内南经》的孤本,里面有写着关于建木的传说。
建木其状如牛,引之有皮,若缨,黄蛇。其叶如罗,果实如栾。是传说中沟通天界与人界的树,据说是生长于天神东皇设置在人间唯一的一处花园里面,更有天神看守此树。
想当初我将《海内南经》里面所有的有趣的内容权当做神话传说来看,现如今去想,这些先人所写的孤本哪里是虚无缥缈的传说,那是上古时期真实发生过的,只不过现在的人世却沉沦于权利的纷争,许多本有信仰的人却渐渐远离了神明,所以这些曾发生过的真实,才会演变成了传说,才会逐渐被人忘却。
“你要离开君执?”姬雪开口问道。
我垂下眸子,继续靠在小白的床边,眷恋着他身上的药香味道。
“对,我要回到陈国去,一来在娘亲所剩无几的时日之中,陪在她的身旁,二来,完成她的愿望,将父亲救出,三来,秉持一个公主的大义。”
“若你此番离开,想必以后你们就再难相见,你可否思虑了妥当,你可否不会后悔?”姬雪今天的话,似乎异常的多了起来。
我直起身子忍不住想要回头看他今日为何变得这样絮叨,可他却按着我的头顶,不让我回身。
“君执现在虽然昏死,但对四周还是稍有感知,你且将你的话都说给他听,省的他醒过来后,将来责怪是我们赶走了你。”
随着姬雪的说话声,我手上蓦地传来了微弱的力量,我望着小白的面孔,却见他的眉头比之前锁的更紧了。
我俯身过去,趴在小白的耳朵旁边,枕着他的青丝细声地在他耳边道:“对不起,我又把你一个人丢下了,想是以往,每次都是我先离开,你来寻我,这次,这次换我去寻你好不好?”
“你是周地的昭明君,想必伤好了之后也是要回去安阳的,你就在安阳等我,待我将陈国乾坤安定之后,就去找你,你一定要等着我。”
小白的手指越收越紧,他的五指穿过的我五指相叠,手心渐热。我立起脑袋看着他眼睑上的眼珠不停地在转动,似是要睁开了双眼一般。
我大叫这姬雪与白老,回身却发现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绥绥,你··不要···走,不要··离开,不要离开我。”小白闭着眼睛,不住地摇晃着头。
我起身侧卧在他的身旁,脸颊紧贴着他的臂膀,张开手臂紧紧地抱住他。
之前我也做过同样的梦,梦里有他在身边,可一眨眼,他便不见了,我也在梦中有过这样的呢喃,知道醒来之后,梦中所思之人并不在身边的荒凉。
“小白,对不起,我答应你,这便是最后一次,下次,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好不好?”
他的手依旧紧握,眼睑下的眼珠也转的飞速,犹如梦魇一样,不住地叫着我的名字。我抬起头,凑上前轻吻着他的眉间,他的唇角,他的脖颈。
我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他身上的伤痕累累,声音哽咽:“你看,我什么都没有,却只能让你为我挡刀,此番我回到陈国,必定要丰盈羽翼,待我去安阳寻你时,才能与你比肩,才能光明正大地成为昭明君夫人。”
“那些将你重伤的人,我也要向他们一一讨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