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李蔓珞这妞儿先头对我凶巴巴,后来见我羞答答,原来是收到了她师傅的传信啊。杨霖酸溜溜的想着,心里五味杂陈。不过他也不奇怪李蔓珞的转变,后世的女子嫌贫爱富,这个时代的姑娘嫌贱爱贵,社会风气如此,与人品无关。试想回到二十一世纪,一对陌生男女,你要是没房没车还没个正经工作的,人家姑娘能愿意跟你相亲?同理,身为商贾子的杨霖就算家财万贯,被人家蒲山郡公家贵女横挑鼻子竖挑眼也再正常不过,不过这商贾子一旦摇身变成了楚国公世子、弘农杨氏家主,李蔓珞曾经看不惯的那些事就不算什么事了,反而成了杨霖潇洒不羁、大有魏晋遗风的美谈。
李蔓珞给他的感觉,就像李秀宁,好感不多,也没什么恶感,不过肯定比初闻“李密长女”那时的不知所谓感觉好得多。他这大半年结识的女子不多,连小七都成了温柔贤淑的典范,他对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儿还能有什么奢求?不过李蔓珞这妞儿脾气虽坏,但是长得不错,身材更是好得不得了……想到这儿,杨霖不禁有些心动……
这心思一动起来,杨霖的疑问又冒出来了:虽然他被送给了继嗣堂,可是婚姻大事岂能没有父母之命?他亲爹杨玄感虽然死翘了,不过他还有一个爹跑哪去了?孙老道怎么又成了他的监护人?
这是当然得问孙不通,孙不通却是犹豫了良久不肯开口,最终还是受不了他的追问,道出了实情。
之前杨霖一直对他亲爹杨玄感之死有诸多疑惑。比如他安排在潼关的内奸为何迟迟不能发动、发动之后又为何失败?比如为何屈突通率数万左骁卫大军潜入潼关这么大的事情,杨玄感的内奸居然毫无察觉?再比如屈突氏兄弟为何会提前就算准了杨玄感的意图从而提前设伏、杨玄感又怎么会那么乖的自己跑到屈突氏兄弟指定的地方站好、等着被砸成肉泥?这事他曾问过李建成,李建成对此也毫无头绪,如今在孙不通这里得到了答案。
事情还要从安海说起。
安海原是楚国公杨素的亲兵校尉,因为为人沉稳、作战勇敢、屡立战功,又是杨素的同乡,所以被看重。开皇八年,安海随杨素南下伐陈,在荆门一役中,驾舟率先突破南陈名将吕忠肃坐镇的营寨,在身中数矢、下腹遭重创的情况下奋力砍断敌军帅旗,使得陈军惶恐四溃,吕忠肃不得不只身逃走。战后杨素下死令,要是救不活重伤欲死的安海,随军郎中全部陪葬。吓得死去活来的郎中们连续抢救了三天三夜,才把安海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但是他的子孙根受创过剧,终究是没救回来。
须知在这个年代,阉人因为身体残缺被视为不祥之人,除了入宫几无生路。没有任何家族会收留阉人,因为那不但耻辱而且很容易被诬以意图谋逆的大罪。一旦成了阉人,哪怕是为战阵所伤,最终的结局也逃不掉被撵出军营,流落乡野而冻饿至死。
不过杨素并没有撵走安海,反而继续加以重用,任何非议者严惩不贷。安海感激涕零,战后自愿卖身杨府为奴,杨素也毫无顾忌的予以收留。后来杨霖被继嗣堂领走之时,杨素毫不犹豫的选定了安海——此时已经名叫杨海,作为爱孙的陪侍之人。
根据继嗣堂的安排,安海化身巨商、与杨霖父子相称回到了安家庄。几年下来,安海的生意越做越大,几乎把持了继嗣堂大半的营生。生意做大了,需要的人手就多,除了继嗣堂安排给他的掌柜、管事,安海最信任的人和最得力的助手就是他的族弟安九。
须知在当时,做臣子的有背叛皇帝的、做下属的有背叛上司的、做奴仆的有背叛主人的,虽然会遭到谴责和唾骂,但是那些被视为叛逆、反贼的对象无一不是背叛得不够成功的家伙。这世道就是成王败寇,不管是臣子、下属还是奴仆,只要你背叛得很成功,立马就会变成伟光正的正面人物,受人尊崇,福延考妣、子孙不说,还会名留青史。这时候所谓的背叛不过是小节,在史家嘴里是吊民伐罪、是拨乱反正、是官逼民反,那些说坏话、怪话的不是羡慕嫉妒恨,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但是成王败寇在某个领域却是完全行不通,那就是背叛宗族。泱泱中华上下五千年,皇朝不知被推翻多少个、圣人曾惶惶如丧家之犬、佛道也几经兴灭,唯有宗族观念在中原大地上屹立不倒、颠扑不破。若是有人敢背叛宗族、背祖忘宗那就是自寻死路,别指望会得到任何人、任何势力的支持和收留,就算下贱如娼妓贼偷者,都敢在这样的混球头上吐口吐沫再踩上几脚。就算死了也是遗臭万年,子子孙孙抬不起头做人。
所以安海无条件的信任安九是有道理的,安九也确实给予了他忠心的回报。不过跟随安海时间久了,安海身上的一些秘密难免被安九察觉,比如族兄身有残缺、比如族兄与弘农杨氏关系神秘……
安九所知不过一鳞片爪,关于继嗣堂以及杨霖的真实身份更是一无所知。不过这些信息已经足够引起他的怀疑,尤其是对他的那个族侄、他的少主人、那个注定继承安家巨额财富的纨绔安霖开始留上了心,于是本来习以为常的事情开始变了样。比如族兄相貌平庸而族侄容貌俊美,比如族兄从不提及那位谁都没见过的嫂嫂,比如族兄虽然宠溺幼子,但是那种宠溺在他看来更像是敬畏和盲从,再比如族兄那些令人啧啧称奇的教子之道……直到有一天安九在东都街头偶遇时任礼部尚书的杨玄感,那惊鸿一瞥竟让他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这位当朝国公的面相竟然与他的族侄有几分相似!再联想起族兄的残疾,安九觉得他找到了答案——他那位所谓的族侄,必是这位国公的私生子!
想到族兄和自己辛苦打拼出来的偌大家业,居然要落入他人之手,哪怕是位高高在上的国公,安九的心中还是充满了不甘和委屈。尤其是后来他在诸多蛛丝马迹中判断出族兄随杨家有谋逆之意后,安九惊恐万状,不敢阻止族兄之余开始寻求退路。恰巧此时安海命他护送一批财货到关中,而此时杨玄感已经在东都举事,安九觉得机会来了,于是他在途中寻机携财潜逃。
安九以为,这些财货都是他辛苦多年应得的。而且他这么做也不算背叛,而是给安家寻了一条退路。
可惜他时运不济,没逃出多远就被左骁卫大将军、关内讨捕大使屈突通麾下的巡兵堵了个正着。身携巨资、身份可疑的安九看起来自然嫌疑重大,被押送给了屈大将军。此时风闻华阴安家与杨玄感之间不清不楚的屈突通岂能放过安九,三木之下安九熬不住刑,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招了个遍。屈突通大惊,急遣军使飞报潼关守将、他的胞弟屈突盖,令其立即拿捕与安海过从甚密的郎将沈大川和王君翼。同时他亲自带人一天两夜狂奔三百里,终于在永丰仓将正在转移军粮的安海拿下。
安海虽然饱受酷刑却始终闭口不言,奈何先期被捕的沈、王二人却没有他的那身硬骨头。屈突氏兄弟商议之后,一致认为杨玄感势大不可力敌,唯有除其首恶方有胜机。于是就有了将计就计、伪作内应献城,屈突盖慷慨赴死以慢杨玄感之戒心,在城门下故意摆放形似安海的尸体诱使杨玄感驻足,以千斤巨闸击之这一系列的后事。而后屈突通觉得安海是个烫手山芋,不如嫁祸给正在发疯的卫玄,于是他给安海喂食了缓发毒药,送给华阴县令王仁山递解京师,不想却被瓦岗军所截。不过安海还是难逃一死。
……
“我爹他……死了?”杨霖眼眶通红,一滴眼泪挣扎了半天,终于掉了下来。
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杨霖非得认个爹,他的选择一定是安海。尽管安海跟他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还是个阉人,甚至都没见过面。不过毕竟安海对他这具身体毕竟有着十几年的养育之恩,而且对他好得没话说。在这个世界上,真心对她好、毫无保留的爱护他而毫无私心的,也只有安海。至于他那个亲爹,算了,杨霖一想到他是杨玄感的儿子就来气。
“贤侄节哀,老道的那位挚友确实是故去了。”孙不通叹息着拍了拍杨霖,而李渊和裴寂也是唏嘘不已。
“安九那恶贼如今何在?”杨霖平息了下情绪,想到安九又开始咬牙切齿。
“那个腌臜破烂货自然不能留在世上,老道已经将他剁碎了喂狗。”孙不通说着,从衣袖里掏出一只锦囊,交到杨霖手中,说道,“老道曾潜入大牢,可惜那屈突通布下重兵,老道勉强出入尚可,再带上个人却是力不能及。不过所幸老道见到了老友最后一面,老友口述了一张地图让老道记下,又手书一封血书,托老道一并带给你。”
杨霖打开锦囊,里面有一幅卷轴和一块破破烂烂、脏污得看不出本色的麻布。杨霖首先掀开那块麻布——这显然是从安海的衣服上扯下来的,上面用已经变得发黑的血迹写了六个大字:
避世,不争,勿念。
杨霖眼眶又是一热,这个老人在临终前还在惦念着他、关心着他的安危啊!
他刚要向孙不通询问一下详情,忽然发现不知何时李渊和裴寂凑了过来,四道目光死死的盯住那幅卷轴,毫不掩饰满眼的贪婪之色。
“你们以为老道毫不避忌的拿出此物,就没有应付你们觊觎之意的手段?”孙不通冷冷的对李、裴二人说道。
李渊满脸羞愧的缩回了脑袋,一直很老实的裴寂却像是没感觉到孙不通的威胁之意,大声说道:
“难道杨门遗宝的所在,就标记在这张地图上?”
“杨门遗宝?”杨霖头一回听说还有这么个东西,貌似跟他有关,却是一头雾水。
裴寂像是吃了兴奋剂,根本不管孙不通一伸手就能让他死几个来回。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像驴子拉磨似的满地乱转,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把有关杨门遗宝的传言说了个通透。
原来,杨玄感兵败身死之后,皇帝陛下下令对其抄家夷族。不过奉命前去抄家的官员却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那就是杨家除了一处祖宅、两座府邸、几间别院和因爵受封的几百顷田地,几乎别无长物。如果几代公卿、满门贵胄的杨家攒了几百年就这点家底,就算成了谋逆大贼,说不得皇帝和满朝文武也得赞一声杨家这官做得清如水明如镜,简直是当官的楷模,愧煞满朝的蝇营狗苟之辈。可这天下人谁不知道,老杨家往上数祖宗几代,不论贤愚只问德行,那可是贪官污吏遍地走,清官廉官却是半个都欠奉的呀……
莫非杨玄感尽散家财、全部投入到了造反大业?那就更不对了。杨玄感这回造反堪称是全程公款报销——大隋朝三十多年的积累,大半存放在东都的府库中,据民部官员粗略统计,足够供应五十万大军征战三年所需。结果杨玄感一举事,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大隋朝辛苦积攒的这些家底搬光拿净,东都光复后府库里干净得能饿死老鼠。可是那么多的钱帛物资,杨玄感就是再败家两个多月也花不光啊?经审讯他的亲信得知,杨玄感把他的十万嫡系部队装备得比内府禁军还精良豪华也不过花掉了这笔钱财的三成而已。剩下的绝大部分被瓦岗军兵败潼关撤退时抢走,杜伏威和窦建德临走时也带走了不少……原来是都资贼了!这把杨广气的,恨不能把杨家再夷一遍族。
被反贼抢走的钱财一时半会弄不回来,朝廷就把主意打到杨家的私财上了。杨家有钱那是天下皆知。楚国公杨素在世的时候就以奢侈和善于敛财而闻名,杨府不但规模宏大无匹、装饰华丽奢侈,而且规模体制毫不避忌的摹仿皇宫。常常是楚公对府内的某处稍有不满,价值何止千万贯的建筑便朝毁暮建,营造修缮日夜不停。杨府里豢养的奴仆家臣多达七千余人,光是养在后宅里边的妾侍和家妓就多达千人,连皇帝都远远不如,也不知道老爷子的身体是怎么抗过来的……在两京杨府都有规模、规制远超朝廷所限的府邸,在全国稍微大点的城市乃至异国塞外,都能找到杨家的别院、农庄和店铺。杨家的商队遍布大隋的山山水水,北至突厥南到岭南,西起葱岭东达大海几乎无处不在,于是数不清的钱财如流水一般时刻不停的涌入杨家。皇帝陛下曾经半开玩笑半含深意的说道,杨家的钱财足以买下半个大隋……
可是如今,这些简直堪比府库的巨额财富都不见了,这就见了鬼了。特别是现在皇帝缺钱,东征要钱,剿匪要钱,安民要钱,重建被毁得一团糟的东都要钱,干什么都要钱偏偏处处都缺钱!于是皇帝陛下把搜捡杨家私财当成了头等大事,派遣了大批能臣干吏专司此事。通过严刑拷问杨家亲眷部属、查检杨府的文书账簿,终于找到了一些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