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城下,杨玄感暴跳如雷。
自从拿下荥阳和尉氏,就没有一件事让他顺心过。
拿下河南道后立刻西征,是在起事前就定好的事情。尽管他的谋士和部将们对此有不同的意见,那些归附的反贼们也不以为然,就连他的谋主李密都屡次进谏,认为当务之急是立即北上河北将杨广的势力一网打尽,可是杨玄感依然不为所动。
他认为,这就是帝王与臣子对天下大势认知上的天然差别。
……
杨玄感出身将门,父祖均是战功赫赫的名将,他自幼随父出征,也算是见过大阵仗的人物,如何看不出当今天下乱局枢要之所在便是河北?更别提他与杨广之间化解不开的恩怨。杨广可以说就是他的父亲杨素一手推上皇位的,期间肮脏的交易、血腥的谋杀、龌蹉的算计不足为外人道,可是作为直接当事者的杨家有什么不知道的?父亲就是被杨广活活逼死的,现在皇帝猜忌的对象又轮到了身为家主的自己,稍有不慎,便是身死族灭的下场。同为弘农杨氏出身,杨家早就注定了跟皇帝不死不休,造反是必然的选择。
既然走上了这条路,杨玄感唯一的选择就是取杨广而代之,坐上那张金灿灿的皇帝宝座。在这个大前提下,什么私人恩怨和军略战策都得让路。
东都起事,天下景从,战无不胜。可是杨玄感站在乾元殿的最高处,却只能自称楚王,唯一的原因就是他所在的是洛阳,而非长安。
长安啊长安,那已经不是一座城,而是皇权的象征。
那块被八水滋润的土地,孕育了最为光辉灿烂的汉家文明,诞生了周、秦、汉等强悍无匹的帝国,即便是那些胡人一时得势占据了长安,也能以天下正统自居。
正统啊!以臣易君,就差一个正统的名声啊!只要拿下了长安,正统大义之名唾手可得,到那时,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称帝了。
所以西征才是当前最大的急务!那些注定匍匐于帝王脚下的蠢货们知道什么!
至于在河北逐渐得势的杨广、野心勃勃的反贼和鼠首两端的部将们,杨玄感不觉得有什么威胁,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为了今天,他下了一盘很大的棋。
……
从大业二年父亲杨素去世,他就开始策划此事。起初他打算拥立秦王杨浩,可是深入接触之后发现此子性情孱弱,毫无人主之相,遂产生自立的想法。
从此,他一方面广建华宅、收纳美女、与一众勋贵子弟裘马声色不务正业,利用礼部尚书职权卖爵鬻官,招致御史弹劾无数,俸禄几乎被罚了个精光,却以此安抚了帝心。与此同时,作为世家大族,无数对杨家忠心耿耿的部曲私兵、门客家臣从京师陆续消失,或到地方任职、领兵,或化身商贾、名士周游四方,甚至落草为寇占据山川险要之所在。他们广泛结交地方官员、世家大族和地方豪强,积纳钱粮,蓄积力量。几年过去,以弘农杨氏祖宅为中心,悄然织成一张覆盖中原各处要地、以利益为纽带的庞大网络,啸聚了大批豪杰义士,黎阳、河阳两仓要职、河南关陇军资运输尽入其手。至此,杨玄感起事的时机已然成熟,就等一个机会。
就在去年,杨玄感听说皇帝有东征高句丽的打算,不禁大喜过望。他一面上书主张收复辽东故地,声言“眷彼华壤,翦为夷类”,并指责高丽“兼契丹之党,虔刘海戍,习靺鞨之服,侵轶辽西”,并自荐领兵东征。同时以重金贿赂许国公、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之子宇文士及,求取兵部尚书之职。
随后,杨广令朝议东征事,并有意御驾亲征,朝堂大哗。重臣中,除了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黄门侍郎裴距和内史侍郎虞世基不肯明确表态外,朝堂被一片反对之声淹没。唯有礼部尚书杨玄感力主出兵,并与纳言苏威、兵部尚书段文振等吵成一团,本就年老体衰的段文振被气得当庭呕血不止,不得不归家休养。
杨广本就不是个善纳人言的主儿,一旦拿定了主意哪怕是全体大臣一起吐血也甭想让他改弦易辙,更何况就吐了一个段文振?倒是一向让他有些猜忌又拿不到把柄的杨玄感这次的表现让他颇为满意。加上段文振退养、宇文述推荐,杨广没多想就把兵部尚书这个官给了杨玄感。
可是很快杨广就后悔了。天子出征,兵部尚书哪有不随行的道理?可是楚国公一系在军中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这么多年来他把杨玄感扔到礼部吃灰就是要消除这种影响,怎么可能再给他死灰复燃的机会?可是诏令才发出几天就反悔,杨广也拉不下这个面子,加上最近为那个莫名其妙的《桃李子歌》搞得头疼不已,对这个同样姓杨的家伙也就放松了警惕。于是乎天子亲征,兵部尚书却被扔在了东都督办粮草军资,再加派能力出众而且忠心耿耿的左右护法樊子盖和卫玄盯着杨玄感,杨广觉得很放心。
殊不知这正是杨玄感想要的结果。
在他的怂恿和杨广的好大喜功之下,本来议定出征的十二卫兵马变成了集结天下的军队,无论南北远近,都要汇合于涿郡。连什么江淮的水手、江南的弩手、岭南的排镩手这种不入流的杂兵都在征召之列,加上随行民夫,皇帝的这趟东征之旅,前前后后调动了四五百万人,整个中原的青壮几乎为之一空。
熟知兵略战阵的杨玄感深知三百里必蹶上将军的道理,他还知道自古以来一次出兵三十万以上的军队鲜有胜绩,必然被后勤和通讯问题搞得焦头烂额,更何况督办大军后勤的还是他这个心怀叵测的兵部尚书?他更知道早已经被修运河、建东都榨干了民力的大隋朝,再度出动百万大军远征的结果就是遍地烽烟。
所以,当被李密称为“杨门四俊”中的柴孝和、房彦藻成了王薄和孙安祖的谋主,贾润甫、祖君彦让瓦岗翟让言听计从,两河义军会盟在即的时候,万事已然俱备,只等他登高一呼,便是改天换地的时候。
于是,才有了今天他杨玄感跃马通关,睥睨天下。
……
翟让毕竟出身低微,贱而骤贵之下不知天高地厚要求进驻东都本在他意料之中,发生争执也是他和李密密谋好的,目的就是把尾大不掉的瓦岗军纳入西征大军,在潼关和长安这两个注定的血肉磨坊里边消耗掉。支开杜伏威和窦建德固然有保护大军两翼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是分化这些反贼的力量。毕竟二十万西征大军中,杨玄感的嫡系部队尽管精锐,也不过七万人而已,要压制那些野心勃勃的贼军已经很勉强了。要是再混进二十多万贼军,杨玄感会觉得自己的脑袋长得不太稳当。
可是千算万算,却没想到一向没什么脑子的翟让居然不顾自己的反对将大将徐世绩和程知节摆在了荥阳和浚仪,把洛阳看得死死的。他的大兄翟弘也趁大军西去之际带着两万人强行闯进了洛阳,虽然被杨积善堵在了内城之外,但也把好好的洛阳祸祸得不轻。
紧接着,杜伏威和窦建德也不省心,公然违背命令,一个跑到了琅琊,一个回了河北,导致自己的两翼现在空空荡荡的毫不设防。
更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是,潼关城下,翟让率部就攻了半天,伤亡了不过三千兵马,就以潼关坚城不宜强攻为名回营休整去了。而他安排的内应,到现在也没有动静。
……
“玄纵,杨海那老奴现在何处?为何迟迟不能发动?”因为河北事急,李密连夜北上了,所以对于军中大事杨玄感颇为仰仗足智多谋的二弟杨玄纵。
“王上。”
与满营帐里顶盔掼甲的众将不同,杨玄纵一身白色长衫,头戴高冠,手里还摇着一把羽扇,显得有些轻佻。不过对明显气不顺的大哥,他还不敢怠慢,连忙放下扇子,翻出一封军报。
“最后一次红翎急报是上个月二十七日送来的,杨海正在依计行事,潼关守将沈大川、王君翼已经被说服,答应归附。只要杨海赶到潼关安排妥当,便会在关内点起三道狼烟,到时值守关城的沈王二人便会打开城门,万事谐矣。”
“二十七日到现在已经过了快十天,那老奴就算爬也爬到了,为何还是毫无动静?莫非出了什么意外?”杨玄感焦躁的站起来,在营帐里踱起了圈子,突然间好像想起了什么,挥手将众将撵出营帐,脸色有些惊疑不定,对杨玄纵说道,“杨海毕竟是追随了父亲一辈子的老人,跟我们算是隔了一层,你说他会不会……”
“不会!”
杨玄纵不等杨玄感说完,就决定毫不留余地的把大哥的这个念头打消掉。大哥什么都好,但是想让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一个人——哪怕是至亲至爱之人,也实在是太难了。据说这就是所谓的帝王心态,说白了就是刻薄寡闻。杨玄纵觉得之所以大哥能够称王称帝,而自己只能帮着出出主意敲敲边鼓,皆源于此。
但是大军陈兵坚城之下,主帅却在疑神疑鬼,猜疑的对象还是一个为了杨家献了终身献子孙的忠仆,就有些过了,而且会坏了大事。
“咱们杨家门下的家臣、门客、家奴有数千人之多,要说有宁死也不会背叛家主的,小弟觉得海叔就是一个。海叔兢兢业业为咱们杨家效力了一辈子,当年为了父亲落了个残缺之身还是无怨无悔,如今大哥大业在即、便是那些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海叔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背叛?其实大哥心里肯定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一时焦躁说说罢了。搬空荥阳、尉氏粮草,让卫玄樊子盖军心不稳的是海叔,买通潼关守将、见机献城的是海叔,转移杨家积财、以备事有不利东山再起的是海叔,交通长安重臣、释放流言惑乱民心,伏下暗兵内外呼应夺城的还是海叔。这些都是要命的活计,大哥您怎么不安排李密、不安排柴孝和房彦藻,偏偏都压在了海叔头上?还不是您信任海叔是自家人?”
杨玄感一屁股坐在虎皮将椅上,脸色依然阴沉,半晌不出一语。
杨玄纵眼见四周无人,凑近杨玄感耳边,低声道:“军报里没提,但是信使告诉我,海叔已经安排小霖儿离开了……”
杨玄感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儿子这玩意杨玄感不缺,足足有十三个,不过嫡出的只有杨靖一个。这个熊孩子自打出生以后杨玄感就没闲着,不是出征就是任职地方,没功夫亲自调教,结果被府里请来的腐儒教坏了脑子,整天之乎者也的不说人话,更加的不通人情世故。杨玄感最愁的就是后继无人,就算打下了江山交给了个混蛋儿子守不住,他这辈子不是白费劲了?
“杨海这老混蛋打算干什么!他把霖儿送走是什么意思?”杨玄感暴跳如雷。
杨玄纵倒觉得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挠挠头说道:“据说是继嗣堂的主意,小弟倒觉得这么做没什么不对。一日没拿下长安,风险总是存在的,不如现在稳妥些,等大哥称帝之后再把小霖儿找回来就是了……”
杨玄纵话音未落,营帐外忽然喧嚣起来,紧接着跌跌撞撞的闯进了两个人,定睛一看,却是三弟玄挺和四弟玄奖。
“大哥,狼烟!潼关……”
杨玄挺话音未落,杨玄感和杨玄纵已经跑没影了。
……
杨玄感大军倾巢而出,陈兵潼关城下。
潼关已经乱成了一团。城墙上同是身披土黄色战甲的隋兵手中的横刀,此时却在往自己的袍泽脑袋上招呼,血光冲天,不时有几个倒霉蛋惨叫着从城头坠下。杨玄感攻打了数日仍坚不可破的城门被推开了半边,几十名黑衣壮汉死死的守在那里,隐隐可见无数的隋兵挺着步槊像土黄色的浪潮般反复的冲击着这半扇城门。
“王上,翟让请战!”
攻了半天就去当缩头乌龟的翟让现在又便宜可捡,立马红了眼睛,想抢个头功。
杨玄感哈哈大笑道:“翟大总管师老兵疲,且安心休养。杨玄挺!”
杨玄感一挥手,杨玄挺便率领本部骑兵三千人飞马出阵,城下短短两箭之地没有遇到任何阻拦,直接撞进城门,杀出一条血胡同。
顿饭工夫,城内便响起传信的号角。杨玄感再一挥手,四弟杨玄奖和五弟杨万硕便带着五千步兵向潼关冲去,顿饭功夫就出现在了城头,如同一片巨浪瞬间将仍在负隅顽抗的隋兵淹没。
杨玄纵想得没错,杨玄感不相信任何人,只信自己。不过杨玄感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自己是足够谨慎,作为一名将军,这个执念救了他好几命。所以当所有人都认为城破在即,他还是又派了两队人马进城协助作战。
城内有了他的两万大军,杨玄感觉得心里有点踏实了,当杨玄奖兴致勃勃的给他献上潼关主将屈突盖的人头时,他的心彻底踏实了。
杨玄感看了眼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翟让,心情更加畅快,领着本部亲军便要进城。他要去见一下尚不知消息的杨海,问问他小霖儿的事情。长安已经向他敞开了大门,面南称帝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都开始为立储的事情犯愁了。
城头的部下在欢呼,看到他领军不疾不徐的走近城下后开始乱糟糟的喊着“楚王万岁”之类的口号,杨玄感还微笑着朝人群中的五弟万硕招了招手。城门已经大开,狼藉的尸体和鹿砦拒马什么的已经被清理干净,三弟玄挺带着骑兵分列两侧警戒,远远的还能听到城内的厮杀之声,杨玄感撇撇嘴,丝毫不放在心上。
走进了城门洞。潼关不愧是一座坚城,城门洞就有十几丈长,两边密布着大大小小的藏兵洞。藏兵洞里一具被遗漏掉的隋军尸体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个中年人,年约四旬、身高体胖、面白无须,眉眼看上去甚是平庸。他身上并未披甲,而是穿着一身质地普通的麻衣,看上去像是一个遭了池鱼之灾的普通百姓。这个中年胖子的脖子已经被砍掉了半边,脑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耷拉着,看上去很吓人。
身经百战、见识过各式各样死人的杨玄感不会被吓住,不过他还是拽了拽缰绳压住了战马的脚步,眼睛死死的盯住这具尸体不放——这张脸他实在是太熟悉了,就在一个多月前还见过数次,这几天他更是没少念道起这个人的名字,本以为马上就能相见,谁知却已经阴阳两隔……不好!上当了!
杨玄感一时魂飞天外,刚要拨转马头逃走,就听头顶上一道千斤巨闸发出刺耳的怪叫,呼啸着砸向他的头顶。
……
大业九年五月初九,左骁卫大将军屈突通与刑部侍郎、潼关镇守屈突盖识破杨玄感内间之计,屈突盖以潼关和己身诱杨玄感入城,先以千斤巨闸将杨砸成肉泥,后纵火焚城,杨之亲弟玄挺、玄奖、万硕偕两万大军俱成飞灰。屈突通则伏兵潼关城外,将群龙无首的叛军击溃,斩首三万余,余者四溃。五月十六日,屈突通破洛阳,斩杨玄纵、杨积善、杨民行等,夷杨玄感全族及附逆者,河南郡因此而死者三万余。
杨玄感死,原本还算步调一致的各地叛军顿成一片散沙。翟让率部退回瓦岗,但是仍然占据襄城、荥阳、颍川、东郡、梁郡、淮阳六郡之地,与屈突通对峙。五月十八,宇文述与张须陀会师鲁城,大败孙安祖部,斩首三万。随即两部掉头南下,于五月二十三在博城再败杜伏威,杜伏威逃往江淮。在河北,王薄没等到李密的援军,却等来了杨广的总攻,激战五日终于崩溃,十多万叛军溃于四野,被杀得人头滚滚,王薄和迟到的李密不知所踪。幸亏窦建德及时赶到挡住杨广的兵锋,掩护残余的叛军缓缓退入上谷、博陵境内。
六月初五,隋帝杨广与宇文述、张须陀部会师长芦,就地解散为东征临时征召、现在又心怀鬼胎的行军之后,只保留近四十万的十二卫府兵和张须陀本部郡兵,至此河北及河南东部的大股叛军或被剿灭或已星散,再也无力阻挡杨广。杨广令左翊卫大将军来护儿守登州、右翊卫大将军于仲文守涿郡、薛世雄迁右御卫大将军守齐郡,令宇文述与张须陀统御其余兵马约二十五万,护驾沿运河前往江都。
旧历史已经无影无踪,一个前所有未的新天地缓缓拉开了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