舂陵郡唐子山。
在盛夏骄阳的炙烤下,山间的草木疯狂的生长,一条由采药、打柴、狩猎的山民践踏出来的、只容一人通过的山间小径早就被将近一人多高的灌木和杂草所遮蔽得严严实实,非熟识路径的乡民难觅其踪。七月的繁花盛开正艳,红的、黄的、粉的、紫的各色野花点缀在其间,一场暴雨过后新鲜的泥土气息夹杂着花香和草树的鲜味弥漫在空气中,嗅一口都让人心神迷醉。只可惜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徜徉山水间的隐士闲人,这年头更不是雾霾横行导致这种天然氧吧大行其道的后世,所以这一派纯生自然的秀美风光就不见得对所有人都是一种享受,有时反而成了一种负担。
比如说对这五六个拼命挥舞着横刀、试图在这纷乱的灌木丛中寻找出一条可供人马通行的小路来的骑兵来说,这个倒霉地方就让他们遭了大罪了。他们身上黑色的战袍早就被撕扯成了条条缕缕的布条,露出了里面同样被漆成玄色的皮甲,他们一边用横刀劈斩去路,一边小心翼翼的护住身后的战马,生怕被横飞的枝条抽打到。作为骑兵来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还只能算作一只菜鸟,对战马的熟悉、控制能力还很生疏,配合更是谈不上,一旦马受了惊乱跑起来,他们可没有一点把握再把这些不听使唤的畜生弄回来,那时候可就完犊子啦。
这是一个由十名骑兵组成的探子小队,按照惯例每隔五里留下一人作为接应,所以这个十人队只剩下了一半的人马,而作为尖兵在前边开路、最苦最累,而且注定要走最远的路的那位,照例还是那个倒霉的小安子。
这支探子小队隶属于新鲜出炉的东都保安军五军都督府中的龙骧军,奉命对屡次袭扰保安军地盘的萧铣实施报复性反击,兵锋直指其治下的房陵、襄阳、舂陵三郡。本来作为五军都督府的头号主力,龙骧军上下自认为这三块地盘中最富庶、影响力也最大的襄阳郡就是他们嘴边的一块肥肉,谁都抢不走,可惜的是,他们摊上了个穷光蛋主公……
龙骧军号称五军都督府头等主力源自于他们重骑兵属性的设定。重骑兵啊,那就是冷兵器时代的陆战之王,只要在合适的地形合适的时机放出来,那就是万物辟易无可阻挡,堪称是破阵神器,是这年头的战略性威慑部队。不过重骑兵可不是那么好玩的,即便是国力昌盛的煌煌大隋倾尽了数十年的国力,也才打造出五千具装甲骑摆在幽州威慑漠北。不过这么做很值得,起码突厥、契丹以及室韦、奚、霫等北方游牧民族被其所慑,数十年来不敢踏足河北半步。可问题是你牵头毛驴出来骑上去,手里再挥舞着一根棍子就号称重骑,除了骗自己玩,还有什么用?
杨霖恬不知耻的把龙骧军称为重骑,其实充其量不过是比正牌的轻骑兵虎贲军多配发了件皮甲而已。战马还是光屁股马,连马槊长矛都没给配齐,这还算什么重骑兵?而且比起轻弓快马的虎贲军,龙骧军不但在攻坚和防护上没有优势,机动性更是没法比,所以纸面实力号称五军都督府第一的龙骧军,想跟虎贲军抢襄阳,实在是有点心虚。
更何况虎贲将军侯君集那纯粹就是个疯子。按照正常人的思路,拿下襄阳最好的办法无非就是沿着汉水顺流直下,将沿岸的阴城、谷城、常平、安养等城池一个个拔除,再顺势攻击襄阳城。而一向酷爱行险的侯君集却对此不屑一顾,提出了一个由新野南下直插安养,然后以少数兵力牵制安养,主力奇袭襄阳的作战计划。这一作战方案的问题在于新野至安养之间压根就没有路,山脉峡谷密布,河流沼泽纵横,基本上没什么人烟,所以侯君集的虎贲军必须先开出一条路来才能通行。更要命的是就算勉强开出条路来,载运粮秣辎重的车辆基本上也无法随行通过,所以这一战注定了是一场无后勤之战,一旦虎贲军战略意图暴露,襄阳不能一鼓而下或是被敌重兵包围,那就意味着全军覆没。
不过侯君集对此不以为意。他认为就因为这条路没法走所以萧铣才不会设防,他的战略意图就不可能暴露。就算他被困于襄阳城下也不要紧,既然他们能从新野走过来,自然也能走回去,至于说粮草就更不是问题了——他们可是骑兵啊,战马跟肉马吃起来有区别吗?反正他们这一战注定是靠两条路的牵着四条腿的开路,而不是靠四条腿的驮着两条腿的冲锋。
这要是让千辛万苦给他们凑齐战马的杜如晦听到,非生撕了侯君集不可,可问题是李孝恭不在乎啊。话说有老杜这个国尉和老尧这个大都督坐镇内乡压阵,身为前线总指挥的李孝恭便顺势跑到了南阳躲清静,侯君集的这个作战方案虽然有些冒险,不过正对了他的心思,再加上龙骧军的老大段志玄一向笨口拙舌,所以攻取襄阳这个肥差就不出意外的落到了侯君集的手心。等段志玄回过头来想去抢次一等的房陵,结果却早就被达奚莫熊抢了先,所以他麾下的龙骧军起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攻取没滋没味、半点油水欠奉的舂陵的任务就只能落到了他的头上。
舂陵虽然让人打不起精神,但是一向律己甚严的段志玄还是动了脑子,尤其是借用了侯君集的那套方案:全军也由新野出发,直插郡治舂陵。拿下舂陵之后再转道蔡阳,然后再北上一路拿下湖阳和上马,最后回师南阳。反正这一仗的目的不在于抢地盘,而是为了震慑萧铣,同时顺手掠夺一些人口。话说他们那个行事古怪的主公一向对地盘和钱粮的兴趣都不大,就好抢人这一口,在河东即是如此,在河南依然如故,不惜为此得罪了大票的世家豪门,不惜拿战俘跟突厥人换百姓。这回收拾萧铣也是一样,还给段志玄下了个最少十万人的指标,少一个人就扣光他的年终奖——年终奖是个啥玩意段志玄不知道,但听起来肯定是个好东西,况且老段一向争强好胜,可不想再落于人后。
新野到舂陵照样没路,所以段志玄派出了大批探子在前头探路,大军则在后头开路。而我们现在提到的这支探子小队就是其中的一支,而且是位置最靠前的一支。
小安子是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是这个十人队中年纪最小、身子骨最瘦弱的一个,却偏偏被指派为最苦最累的尖兵。不过他已经习惯了,既没有抱怨更没有抗令,只是默默的牵着战马,挥舞着横刀走到队伍的最前列。
所谓的探子类似后世军队中的侦察兵,只不过命更苦了点。他们不但要负责探路、勘察地形,最重要的就是侦察敌情。不过这年头既没有通讯设备也没有其他的侦察手段,只能靠探子的两只眼睛和战马的四条腿,要是发现了敌情再往回跑去报告,等探子跑到了敌人差不多也追到了,探子的作用也就没啥用了。所以一个探子小队通常每前行一段距离就留下人作为接应,前边发现敌情了也不用往回跑,往后射支响箭就得,后边接应的兄弟再接力把响箭一路射回去,主力大军很快就能得到消息。至于说完成了使命的探子就十有八 九逃不脱被敌军干掉的命运了,所以说探子的命苦嘛。而命最苦、死亡概率最大的就是作为尖兵的探子,比如说现在的小安子。
队中的老兵痞们一个个的都走到了自己的位置,把战马往树上一栓,然后找个舒服的草窝子一躺就可以安安稳稳的睡个好觉。只要响箭不响,他们就可以一直睡到大军抵达,实在是算得上一个美差。而小安子就不行了,整个小队探路、勘测、侦察的任务九成落在他身上不说,还得足足走完五十里山路,前提还是没遭遇到敌军。在这种地形崎岖、树高草深的鬼地方,敌军都不用躲着,直挺挺的站在十几丈外都未必能瞅见,所以撞见了基本就是个死,弄不好连放响箭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小安子嘴里还得咬着一支箭,牵缰绳的手里还握着一把弓,而不停的挥刀劈斩树枝杂草的右手掌心上,倒是没磨出什么血泡,因为那里早就生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茧,看来他干这活的时间已然不短了。
确实不短了。从这支军队在磨坪山起事不久,小安子就悲催的成了一名把脑袋挂在腰带上的探子,从河东辗转到河南、再到如今南下教训萧铣,大小十几战他一战都没落下,而且战战是探子,还战战是尖兵。当初他的那些同僚们,要不早就埋骨黄土,要不早就升迁改行了,唯独他这个最该第一个挂掉的尖兵还活着,不仅活着,还活得一个零件不少。而且这将近一年的工夫,他也算是立下了不少功劳,可是功劳没他大的那些同僚们大都升迁晋级远离了探子兵这个死地,偏偏只有他还是个倒霉的探子,而且依然是第一个去送死的尖兵。
看起来小安子实在够倒霉,可压根就没人同情他,更没人帮他说话给他换个地方。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小安子名叫安寿,曾用名杨寿,是这支军队的主人、如今端坐在东都城里意气风发的跟各大士族门阀顶牛斗气的混事王杨霖的前书童,而且涉嫌叛主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