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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莫可耳顺(一)

我倏尔转头望向桓恪,那挺俊侧脸神情玄定,处之弥泰。偌大宣事殿中安闲自在的唯此一人。

祁连衣似低呼了一声,桓评皱眉,半信半疑:“此事事关重大,不仅关乎平州王与伶月帝姬清誉,更关系胡汝与凉鸿,甚乃与泛夜三国国事。此言轻易不得玩笑,平州王可想清楚了?”

“摄政王所问好生奇怪。”桓恪从容应答:“桓恪所言乃是实情,何来想清楚一说。皇兄方才明察秋毫,道出臣弟不愿伶月帝姬离府,正是此因。不瞒诸位,桓恪与伶月帝姬其实早在今年初春便相遇,桓恪那时便对伶月帝姬一见钟情。”

他边说着边回头望来,笑着牵起我的手,眸中蕴着星辰:“那次初遇,还有军中几位兄弟与桓恪同行。再次相见,便是借由泛夜大鸿胪宗政煦之故。桓恪惭愧,应允宗政煦之请确有私念。其后桓恪便从泛夜带回伶月帝姬,路上与伶月帝姬两人独处,情愫更增。桓恪便向伶月帝姬表明见之不忘之情,携手相将之愿。三生有幸——”

他再次回眸,歉意与狡黠并存,我情不自禁的微笑,“伶月帝姬竟与桓恪两情相悦。因此,皇兄请伶月帝姬入住皇宫,臣弟才会一再相拦。还请皇兄体谅臣弟思慕之情。”

胡汝风气开放,男女之间私定终身反倒是真情真性之表现,桓恪所言顺理成章。他掌心温热,我渐渐冷静下来,再细品他言语,不禁暗赞其心思缜密,天衣无缝。

讲述相逢时提及铸丰等,填一重可信;承认同意计划有其私心,其实是重申为国之心;佯作无意强调泛夜此行只他一人前去,又撇清铸丰等;最后解释我二人一直拒绝之因,点到即止,如同确有其事。

且如今天下本就盛传他是因属意于我才将我劫来胡汝,若我成平州王妃也算顺理成章并无不妥,而此等前提之下,凉鸿出兵胡汝可能便更低,泛夜却仍需调动兵力以挽颜面,较之桓钧烈方才所言甚至更有利于胡汝。

桓恪言辞恳切,淡然自如,我身在其中都难辨真假,桓钧烈等人便更如雾里看花。

如此一箭五雕一举多得,不愧是百战不殆的胡汝大将。

低头显露羞怯之态,我垂着眼眸听桓恪继续井井有条,侃侃而谈:“至于摄政王所忧三国邦交,恐怕不会仅因桓恪婚事便骤生何等变故。即便因平州王妃人选之事而令凉鸿与泛夜不愉,桓恪也断不应因此便放弃伶月帝姬。否则,怎配称得上是我胡汝子民。更何况,战事若因桓恪此举而起,想桓恪也不过是火索引线,使此岌岌天下提早风云变色。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纵将来事态真如桓恪所言,糟糕至此,桓恪也必毫无推诿,身先士卒,为我胡汝扬大国威!”

如此慷慨激昂表露忠心,倒显得桓评不明是非,对胡汝国力全无信心了。喜怒莫辨,桓钧烈终于沉声缓言:“实情原是如此。倒是孤不明就里,险生是非了。既是这般,那孤便择日为你二人定亲便是。四弟切勿亏待伶月帝姬。”

略带些埋怨的望了桓评一眼,桓钧烈起身摆了摆手:“今日便如此罢。”言罢转身,阔步离开。

众臣见是此等结果,纷纷哑然散去。我回身,却正与祁连衣目光相接。她眼眸黯然寂然,扫过我又去看桓恪,又极快收回目光转身。

与桓恪相牵双手直至上了马车方才分开,彼此俱是欲言又止。我面上发热,看着适才还谈笑自若的平州王同样面红耳赤,别了眼神回了头掩去嘴角笑意。

这解决方法唯一弊端便是前来贺喜的大臣络绎不绝,消息很快便不胫而走,至少在归桑已是人尽皆知。

我借口身子不爽躲过数次来访,桓娓在一边善意玩笑:“弟妹只叫恪儿在外应付,竟不心疼吗?”

“公主。”我轻嗔,“旁人不知,您还不知吗。不过是缓兵之计,公主勿要再取笑月穆了。”

“你只道此乃缓兵之计,叫我看来,恪儿却着实是真心欢颜。”停了手头动作,桓娓认真道:“他的心意,月穆便一点都未察觉,便一点,都未心动?”

僵了身子,我低头不语,片刻低声:“公主……抱歉。”

我心间发涩,脑中电光火石闪过宗政煦冷漠疏离的面容,似再闻听到那句“不过胡言乱语”;又闪过桓恪盈着笑意缱绻望来的目光,唇齿启阖,轻言甘之若饴。

种种画面繁复混杂,我心如乱麻,再难置身事外。我本想尽力与桓恪泾渭分明,可现在看来竟是自开始便无此等可能。

我是真的畏怕,曾经红烛垂泪,直滴在心头,那痛楚入骨,我已不敢再轻易尝试,也只得忽视确已渐生的情悸。况且,我的结局早已注定,实无再牵累于前途光明广阔的胡汝平州王的必要。

见我眼中隐然有泪,桓娓清浅叹息:“罢了。我并非是要逼迫月穆做出何等选择,只是觉得如若情投意合,便理所应当去惜取眼前人。”

未注意到我蓦地一僵,桓娓复垂头穿针引线:“许是我这心思太小,不比你们纵横捭阖,总有更宏阔的考量。”

咬唇沉默,我方将针刺过丝帛,阖伯身影骤然投影在墙面上,好险惊我一跳。

与桓娓一同探寻望去,阖伯恭敬道:“伶月帝姬,咸寿宫传来懿旨,宣伶月帝姬独自入宫觐见太皇太后。”

“独自入宫?”桓娓一惊,银针绣偏刺入指尖,沁出一滴血珠。我忙寻绢帕为她包扎,她却浑然未觉,向阖伯求证道:“不必恪儿陪同?或我相陪?”

同样奇怪摇头,阖伯低声:“是咸寿宫中的苍茴姑娘亲自来传的话,想来不会有错。只是,苍茴姑娘提到太皇太后曾手执翎羽扇,念了句‘籍父其无后乎’。看她神色,此句似有话外之音。”

“‘籍父其无后乎,数典而忘其祖’。已然搬上明面冷嘲,哪里有什么话外之音。”冷笑一声,桓娓语气讥讽:“我一日不在她面前受辱顺从,她便一日怀疑恪儿忠心。父皇建国历程我如数家珍,若论伟业丰成,她所作所为何曾多于我?不过是母凭子贵尊奉为太皇太后,以此名望做顺水人情收拢郭氏人心,坐收渔利罢了。如今倒明嘲暗讽,言我有二心?真真可笑至极!”

桓娓神情孤傲,言语间对太皇太后屡有不敬,而阖伯也并未出言劝止,只是默默倾听,可见两人芥蒂颇深。若我没有记错,胡汝现下的镇军大将军正是郭姓,郭氏一族在归桑也算是名门望族,太皇太后身后的靠山委实坚实稳固。

正自思量间,桓娓已拉着我起身。不解唤她一声,桓娓回眸望着我温和道:“宫中人心叵测,你一人前去我实在难以放心。何况太皇太后对着翎羽扇说此话,针对的便是我桓娓。于情于理,我都应与月穆一同走一遭。”

“公主若因月穆与太皇太后矛盾加深,那月穆便真乃天地不容,罪孽深重之辈了。”

我担忧,她却轻笑:“与你无关。我与太皇太后间嫌隙分明,自始而存,既非轻易能够调和,也便绝非一朝一夕便可化解。且太皇太后言尽至此,我若再不理会她言外之意,执意避见,倒显得我不懂事,平白落人口舌。月穆宽心便是。”

桓娓所言不无道理。虽我仍忧心她与太皇太后冲突,却也无立场多言胡汝皇族家务之事,更无法拒绝其好意。

更衣梳妆毕,我着一袭素色月华裙,所谓“裙拖六幅湘江水”,腰间细褶数十,各为淡雅色。前后正幅,轻描细绘,行动之如水纹涟漪,风动之如月华美秀,飘扬绚烂,因作此名。

此裙是桓娓赠我的见面礼,见我穿着甚是合体不禁笑道:“月穆天生丽质,气质与这月华裙极为相配。”

“不过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罢了。”我略羞赧,任桓娓携住,一并上了马车。

虽已进过归桑皇宫两次,却俱止步于宣事殿。此番是我首次入胡汝后宫。

较之凉鸿终蜀的层台累榭、画梁雕栋,泛夜忝渠的水木清华、百卉千葩,归桑的宫宇却有直指云霄之势,蔚为大观。

我同桓娓并肩而行,轻声说笑,听得一处有女子交谈声便绕开避往,免惹麻烦。这般行了约一盏茶时间,眼前豁然开朗,昂首望去,除却笔格遒劲的黑漆真金字匾“咸寿宫”三字外,先见门楹对联,所书“洪范演畴征备福,黄钟肇律叶长生”。

殿门处已有一名小宫女候着,见我二人迎将上来,施礼起身后道:“伶月帝姬,从顺公主。太皇太后已于东院福宜堂久等二位了,请二位随奴婢快行几步。”

“有劳……”

“不劳苍茴姑娘了。”我方启唇,便被桓娓岔过话去:“这咸寿宫本公主最是熟稔,不必苍茴姑娘多费脚力另去一趟。本公主与伶月帝姬自行前往便可。”

“……是。”似也习惯桓娓这般随性,苍茴不再多言,福身退下。

我偏头去看桓娓神色,虽仍貌似平静,却到底难掩不耐。

又行了一段路,确认周遭无人,桓娓方叹息一声,低声道:“太皇太后一向行事谨慎,从不曾在旁人眼中口中落下半分不是。福宜堂乃是咸寿宫中最尊之所,她在那处等着咱们,对外既圆美名,对内谈话内容为何,外人也轻易窥探不得。这番滴水不漏,月穆更需打起精神,勿一时失言,而正中其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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