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身侧那个身材瘦高,精神矍铄的老者正是颖国公傅友德,他深知日后朝中文官日益权重,乃是无法避免的趋势,蓝玉此等意气用事的言语非但不能有什么实际的作用,反而可能会激怒朝中一干文臣,给徐达的大事制造障碍,转头朝蓝玉低声斥道:“莫要给徐帅添乱了。”
蓝玉虽是一时激愤,但毕竟也是个头脑清醒,极具战略眼光之人,深知山海关构筑的重大意义,给傅友德如此呵斥,当即醒悟过来,拱手对李宪道:“末将一时失言,还望李大人莫要见怪才好。”说完便即退到了傅友德身后。
大殿中一众文官,耳中听得蓝玉将自己等“一网打尽”,通通纳入了“手无缚鸡之力之辈”,言语颇带讥诮意味,心中虽都是忿忿不平,但他们大多都是颇具见识之辈,并不愿和蓝玉作这意气之争,此时眼见蓝玉公然认错,心中的一口气便也平了,暂时便没有人出言反击。
朱权反复回味徐达方才的话,脑海中一闪,突然回想起以前在历史书上看到的记载,明朝末年,李自成打进了北京城,逼死了崇祯皇帝后,负责镇守山海关的明朝总兵,大汉奸吴三桂统率数万精兵,却不抵抗满洲骑兵,反而引狼入室,从而导致了满清精兵毫发无损的越过了这天下第一关。听到此时,内心中对徐达充满了崇敬,暗暗想道:不服不行啊,这一预见一直从明初预见到了两百多年后的明末,没有超越寻常军事将领的远见卓识和战略眼光,绝难做到。想到这里,走出队列,躬身对朱元璋道:“儿臣认为魏国公徐元帅的话大有道理,咱们该当将这山海关修建得坚固无比,方能抵抗日后的异族入侵。”
“殿下此言大谬。”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一面出言反驳,一面走了出来,正是工部尚书赵衡。
朱权见这个老头儿竟是当众驳斥自己这个“殿下”,不由得心中苦笑,回想起以前在电视中看的那些“辫子戏”中,大臣动不动就跪在地上口称奴才的景象,心道:我这个父皇可是个动不动就杀上万人的狠角色。可今日众目睽睽之下,不但有大臣敢于当众驳斥我这个皇帝的“儿子”,而且还有刚才那个巡城御史周观政。敢于直言皇帝所为之事不对,他们起码比那些“奴才”有骨气得多了。
赵衡捻须道:“《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中记载,战国名家吴起辅佐魏武王,一日二人同舟行于西河。魏武王谓吴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吴起答曰:“在德不在险。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殷纣之国,左龙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老臣以为,潼关虽险,毕竟项羽曾入之,曹操曾入之,刘裕曾入之,安史叛军亦曾入之。可见固国不以山河之险,而在于施政者是否有德。古之先贤,早有定论。”
赵衡这一番摇头晃脑的高谈阔论,听得朱权头直晕,感觉二懂二不懂,但“固国不以山河之险。”这句话使得朱权内心中为之一颤,只觉得这句话很有些道理,虽然一时间自己还不能完全明白其中深味。
徐达此时突然朗声接道:“咱们大明朝不能完全依赖险关要塞,并非就是说险关要隘便一无用处。纵观青史,历来塞外的游牧民族一直给北疆以很大的军事压力。盛唐时有突厥,强汉时有匈奴,概莫能免,宋朝更是亡于蒙古人之手。河北北部燕山山脉一线,遂成为咱们大明天朝抗御游牧民族南下的重要前沿地带。在燕山山脉的外围,又有两个最主要的来路:一个是辽西走廊,通辽河流域;一个是大同盆地至桑干河谷一带,通蒙古草原。山海关扼辽西方向的来路,居庸关、紫荆关扼大同方向的来路。依凭这些险关要塞,咱们第二流的士卒凭借弓弩,火器便足以遏制第一流的异族铁骑南下。为子孙后代百年计,大力修葺山海关,居庸关,驻防精兵数万。可以使得咱们中原黎民百姓不至再遭受异族铁蹄的践踏,免去兵火之灾。”他深知朝中这些文官虽是难免有点“迂”,但在让黎民百姓免于兵火这等大关节上还不至于部分轻重,是以有此详细一说,阐明二关的战略要冲之所在。
户部尚书王靖,工部尚书赵衡等一众文官虽是不通军事,但听得徐达的言语也默然不语,不再出言反对,不是他们说不过徐达,实在是“使中原黎民百姓免遭异族铁蹄的践踏。”这句话分量太重,让他们这些熟读史书的文人不由得回想起了宋朝屈辱的历史。
朱元璋听得徐达上奏后,心中早有定论,一直是微笑着欣赏着这些文臣武将的激烈争论,听到此时,也觉得差不多了,便朗声道:“魏国公徐达,宋国公冯胜,颖国公傅友德,你等三人下去后,可商量下边塞之地哪里还需建关筑塞,屯驻重兵,然后递折子给朕。”说到这里,转头看了看户部尚书王靖,笑道:“王靖,赵衡所言也是有理,咱们户部银根不富裕,却要修那么多的要紧关隘,定要花上不少银子。”说到这里,沉吟片刻,沉声接道:“再过三个月,便是朕的六十寿辰,只怕目下朝中臣子们已然开始琢磨该送朕什么寿礼了。赵衡接旨。”
赵衡颤巍巍的跪倒,口称:“老臣恭领圣上旨意。”
朱元璋叹了口气,接道:“朕任命你为为朕六十寿辰的司礼总监,将寿礼尽量办得简单些,能省的都省些,三品以上官员所送的贺礼所值,不得超过十两白银。凡三品以下官员只贡献贺词,对联等物。”说到这里,站起身来,手指臣笑道:“太子,燕王,宁王等王子,公主今月宗人府发的银子也不用领了。今日在朝官员,这个月的俸银也都拿出一半来,用作修葺山海关,居庸关,你等可服?”
朱权跟随太子和一众朝臣拜服于地,齐声道:“臣等遵旨。”看着刚才争得激烈无比的文官武将此时拜倒在地,尽皆对“扣工资”一事心悦诚服,不由得心中感叹:领导就是有才啊,先拒绝腐败送礼之风,再扣了儿子的“工资”,最后拿这群“员工”开刀,扣人工资扣到大家心服口服,尽皆拥戴,不由得人不服气啊,这才是真正的领导艺术吧。
此时坐回龙椅上的朱元璋,面色突然有点阴暗的冷冷说道:“朝中的官员只怕背后对朕颇有非议,说什么处贪墨六十两白银的官员以“剥皮实草”极刑,太过狠辣。可你们想过没有,咱们大明朝京官便过万,地方官员更是不计其数,即便是十分之一的官员,每人贪墨六十两白银,那便难以计数。朕杀了这些个贪官污吏,用银子去办多些正事,却不更好么?”说着话,看了看远处的蓝玉,想起今日还有一件大事,便手指了指他,朗声说道:“蓝玉,你且说说边关的事情吧。”
蓝玉一脸凝重之色的躬身道:“末将这两年驻守辽东,元太尉纳哈楚在这半年来,拥兵二十万于金山,屡侵辽东,杀戮掳掠我天朝人畜无算。臣请旨陛下发兵,痛击北元鞑子,解除心腹之患。”
朱元璋看了看那一列文臣,沉声道:“列位爱卿,若有什么不同看法,尽可直抒己见。既然是朝会廷议么,朕自然便是想听听大家的心里话。”
礼部侍郎李宪朝蓝玉拱手道:“敢问蓝将军,北元纳哈楚所部扰边害民,将军可曾予以反击?”
蓝玉皱眉道:“纳哈楚寻常只以数百或者上千的轻骑来袭我辽东村落,小镇。来去如风,打了迅即便跑。末将属下虽有两万余精兵,但因负有守城之责,只得以数千精骑逐退北元小股骑兵,大军却是不敢轻动。”
户部尚书王靖对蓝玉道:“看来北元扰边尚属癣芥之患,以蓝将军之意,该当调集多少军马予以痛击?”
蓝玉沉吟道:“以臣下之意,至少调动二十万大军方可重创纳哈楚。”
“二十万?”蓝玉的话显然是颇出乎一众文官的意料,惹得他们低低的一片轻呼,有些官员已然开始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朱权眼见一众文官显然不太赞同蓝玉的兴师动众,心中回想起昨日燕王朱棣和自己所说的话,忍不住转头看了看身侧一脸平和的朱棣,心道:朱棣这小子不但料到了今日会有出兵之事,而且还预计到了一众文官所带来的阻力。这小子甚有先见之明,便象是个胸有成竹的棋手,面上看似波澜不惊,其实后面的棋局都已然看得透彻。转头看了看龙椅上面带微笑的看着一众文官议论的皇帝朱元璋,忍不住心中一动,暗道:朱元璋似乎很喜欢看这些文官武将争论不休,他其实已然打定了主意,却是在一旁看热闹,待得文官武将吵得不可开交之时,再出面和稀泥,乾纲独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