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路燕军骑兵自左右狂飙而来,乘着这一股邪乎异常的妖风,以山洪暴泻般一往无前的气势撞入人山人海的南军步卒大阵中。
此时的世人内心之中普遍对天地神明尽皆存有深深的畏惧之意,眼见两军交锋之际这一股突如其来,竟在瞬息之间使得天地变色的狂风竟使得那些嘶鸣冲击的战马和骑士在扑面而来的风尘中变作了妖孽一般可怖,南军士卒将校尽皆怀疑这个燕王朱棣在两军阵前使出了妖法,登时军心散乱,纷纷抛下兵器,在敌军战马践踏,挥刀追杀中转身逃亡。
南军都督盛庸正欲率军迎战之际,狂风大作下扑面而来,数万骑兵的战马眼见天昏地暗,疾风扑面的天地之威也是军心大乱,战马受惊下纷纷嘶鸣。待得盛庸,平安等人双眼通红的勉力睁开双眼,半里之外十余万南军步卒溃败下落荒而逃,迎面冲击而来的惨状登时展现在眼前。
南军两个步卒方阵共计不下十五万之众,夹杂在两万余燕军骑兵中犹如钱塘江潮一般,以一泻千里的气势席卷而来。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又是约莫十万之众,气势如虹的燕军步卒追杀而来。
眼见顷刻之间便是这般兵败如山之势,盛庸眼前一黑下登时气急攻心,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后,脑中略微清醒下登时策马而前,率领着一众骑兵意欲在乱军冲到前脱离战场而去。
数万军心大乱的南军骑兵在平安率领下纷纷调转马头,在身后足足有二十几万的敌军,己军溃兵的追赶下纵马狂奔,仓惶逃去。
燕军乘胜追杀数十里,南军伤亡接近十万之众,盛庸率败军远遁,退守德州。
建文三年春三月,平燕将军,历城候盛庸领兵二十万在夹河迎战朱棣,大败而归。嗯,准确的来说,他不是败于朱棣手中,而是惨败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
漆黑的夜色中,燕军帅帐中烛火通明,朱棣站起身来呵呵大笑道:“苍天有眼,不愿朝中奸佞作祟,特在今日襄助本王奉天靖难,力挽狂澜,杀得匹夫盛庸,平安落荒而逃,当真快哉。”
朱能,邱福等众将闻言下个个轰然应诺,喜笑颜开,士气高昂。原来今日狂风大作下南军军心大乱,许多士卒面对这般天地色变的异景根本兴不起丝毫抵抗战力,一路大败下不但死伤惨重,亦且被燕军俘获数万之众。朱棣心怀大畅下,当即在帅帐中设宴,以示犒劳。
朱权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坐下身来,转头四顾下眼见自朱棣以下众人个个眉飞色舞,再不见去年东昌惨败的颓唐之色,心中不禁有些好笑,悄然忖道:苍天有眼?不愿朝中奸佞作祟?呵呵,我看朱老四这种神鬼不忌之人是不会信什么天命之说的,不过只要众将深信不疑,一众士卒皆信以为真就好。脑海中回想起今日大败盛庸时的那阵诡异之极的狂风,朱权虽则对于什么鬼神的虚妄之说还是全不相信,内心之中对这难以测度的天地之威还是有了一丝难以言明的敬畏之情,只因他知道再这一场朱棣和自己根本输不起的决战中,这一场飞沙走石的狂风,不但改变了朱棣,自己,以及千千万万人的命运,甚至使得中国的历史也为之改变。
假若今日燕军再遭到东昌城下的惨败,朱权估计自己纵然能侥幸逃得老命,也绝不会再返归北平,而是悄悄回转大宁带着老婆孩子立即跑路。念及于此,他的心中情不自禁升起一股世事无常,造化弄人,难以言表的奇异感觉。
夹河惨败后,建文皇帝朱允炆竟出乎朱棣,朱权意料之外的没有再次换将,除了在颁下的旨意中严词申斥平燕将军盛庸外,并未加以责罚降职,任然一如既往的让其统领朝廷大军剿灭叛逆。
盛庸感恩戴德下虑及燕军势大,难以仓促下一股荡平,索性采取坚壁清野,固守坚城的方略,避免与燕军再次形成旷野之中大军野战的局面。
大城攻不下,小城得而复失,燕军始终被阻遏于山东之北,难以取得战略性的突破。
秋风萧瑟,黄叶缓落,北平燕王府后院之中,朱权坐于亭下,细看朱棣递过的一封书信,不禁皱起了眉头沉吟不语。原来这封密信来自目下大明京师应天的紫禁城,乃是自幼服侍朱允炆的宦官白徵悄悄传送到暗伏应天的朱棣手下死士手中,辗转来到北平,所述乃是建文皇帝朱允炆月余之前颁下旨意,兵部尚书齐泰传令江苏数个卫所的兵马北上,归平燕将军盛庸节制。
随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身穿黑色僧袍的道衍缓步来到亭前,对朱棣,朱权二人合什为礼问道:“不知殿下见召所为何事?”
朱棣挥手请道衍在青石桌对面落座后,将白徵的书信轻轻推倒道衍身前,皱眉问道:“朝廷大军目下虽则无力北上,然我局促一隅敌天下之势难破,若是长此以往只怕军心有变,特此请老师到此为本王释疑解惑。”
道衍细看书信后也是沉吟不语,一时间凉亭中三人默然相对,唯有桌旁火炉上煮茶的茶炉在微火中“咕咕”作响,沁出一缕茶香。
朱权回想目下局势,心中暗自忖道:目下我和朱老四虽则手中看似有些赌本,却始终给朱允炆这个庄家致命一击。目下我等所依据的北方之地,论兵力,财力,人口,样样远逊于朝廷。不论我们如何花言巧语,造反作乱,始终就是造反,比不得朝廷平叛剿逆那般名正言顺。若是形成南北对峙的持久战,只怕时日一久,那些跟随我们靖难之战的将士,士卒们心中厌战之情渐生,局势便会对我等愈发不利。
道衍将信笺置于桌上,轻声问道:“不知殿下为难所在?”
“山东济南难于攻下,江苏徐州乃北国锁匙,南国门户,坚城重兵又非济南可比,纵然本王兵临城下,只怕也难以轻取。”朱棣说到济南之时脑海中又不禁想起了那个在济南率领军民力抗二十万大军,虽黄河惊涛压顶而来,也誓死不屈的山东巡抚铁铉,不禁有些头疼。
朱权回想起济南城下险些丧生于铁铉手中的经历,嘴角不知不觉中也泛起一丝苦笑。
道衍微笑颔首说道:“夏禹治水之时,将我华夏分为九州,徐州即是其中之一,乃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历朝历代纵使未逢战事时,也皆在此重兵布防。”
朱权心中暗忖道:徐州之地东近黄海,西连中原,北倚鲁南山地,南瞻江淮平原。可督苏鲁豫皖四省。由此向东西南北挺进,皆如高山流水,势不可挡。可谓征战之时北上,南下的咽喉之地,从古至今,再到后世数百年,围绕徐州爆发的两军决战数之不尽,可见其战略价值一斑,此城虽则不如应天那般构筑雄伟,因其所处地理位置极其特殊,犹如巨大的磐石横置在南北要道咽喉上。
道衍将茶壶取下给三人各自斟满,突然微笑道:“殿下奉天靖难,旨在兵临京师应天,诛除朝中奸佞。何故舍本逐末?非要济南,徐州,扬州一路打将下去?若是这般稳步南下,只怕尚不等打过长江,我军便要给朝廷连绵不绝的大军生生拖垮。”
朱权闻言不禁叹息着颔首,他久经征战,心中自然明了道衍所说燕军给生生拖垮绝非虚言,须知两军持久战比拼的绝非仅仅是一战,一地,甚至是一城的得失。目下大明朝的赋税来自南方的远远多于北方,产粮以及人口数量而论,北方更无法与南方诸省相提并论。持久战对局促北方一隅的燕军来说,不利之处不言自明。
道衍眼见朱棣皱眉沉吟不语,微笑说道:“殿下,今日闲来无事,不如手谈一局如何?”
朱棣心知足智多谋的老师此时要求博弈自然绝不会是因为闲来无事,当即转头对小亭一侧侍立的丫鬟吩咐两句。
不一会儿,丫鬟取来一副楠木所制的象棋,将棋子置于朱棣,道衍之间石桌上的棋枰之中。
道衍浅酌两口热茶后看了看朱棣,又看了看肃立一侧观棋的朱权,淡淡问道:“古人云博弈一道,暗合兵法之妙。以两位殿下所见,两军交战与这博弈之道最大不同之处在于何处?”
朱棣,朱权不知道衍言下所指,均是默然不语。
道衍右手食中二指捻起己方一枚红色的“兵”,轻笑道:“以老衲看来,兵者,诡道也,千变万化,岂是小小棋枰所能尽展其妙。纵是国手与庸手对弈,也须得遵循一人下一步的规矩施展。”言罢将手中棋子在棋枰上连点三下,红“兵”已是跨过楚河汉界,吃掉了朱棣的一个黑“卒”。
朱棣一愣之下耳闻道衍这般言语,略一思忖间,胸中一畅,将手下一匹黑“马”走了个斜“日”后似乎觉得对方这个丝毫不循常理的过河小兵太过危险,陡然马走直线,吃掉了对方的红兵。
朱权虽不好棋艺,却也知晓马走斜日,车走直线,炮打翻山乃是象棋的基本规则,此时目睹他二人这般毫无规则,看似迹近无赖的下法,却无法出言讥笑,轻叹道:“两军交战倒也的确毫无规则可言。”
一时间道衍,朱棣两人以这般丝毫不循常理的下法展开了惨烈异常的厮杀,不过数轮之后,道衍棋枰之上的红色车,马,炮几乎被朱棣横扫一空。原来朱棣本是极为聪明之辈,此时得道衍以棋寓战后,心中毫无桎梏。常常是道衍吃他一子,他连走数步竟是连吃对方两三子。
道衍看了看对方远多过于己的棋子,微笑说道:“若是攻城掠地,稳步而前,试问我麾下又哪有这许多兵力可用?”
朱权看了看棋枰上朱老四赫然跨过楚河汉界的黑“象”与黑“士”,一副大兵压境,要生吞对手的架势,不禁失笑。心中暗自忖道,朱老四的确就是个不循常理的老流氓,这般下法到正是让他得其所哉。
道衍捻起自己的红“帅”,轻轻笑道:“破开心中桎梏,方得自由自在,既是步步为营战不过殿下,老衲又何妨行险一搏,千里奇袭。”说到这里,食中二指夹着的红“帅”竟是不肯在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坐以待毙,当成了“车”一般毫不停顿,避实就虚下避过了对方“重兵云集”之地,跨过楚河汉界,长驱直入来到了朱棣面前。
随着“啪”的一记轻响,道衍的红“帅”吃掉朱棣的“将”,鸠占鹊巢。
胜负已定,朱棣,朱权眼见道衍这天马行空,无迹可寻的战法,又看了看那棋枰上再无丝毫作用可言,黑棋麾下的“千军万马”,不禁愣怔当场。
朱棣默然不语下取过一侧来自应天紫禁城,所述建文皇帝朱允炆降旨调遣京师应天附近卫所驻军北上,归历城候盛庸指挥的密信,再次逐字逐句的细看起来。
朱权眼见道衍这般神鬼莫测,绝难以常理度之的战法,低头凝视着小小棋枰,心中思绪万千,暗自思忖道:夹河一战,我等不过侥幸击败盛庸,然朝廷手中的兵马,粮草,人口,赋税远非我等所能相提并论,若是经年累月的打将下去,只怕军中将校士卒人心厌战下难免不会有别样心思。京师应天远在北平两千里以外,大军转战千里,孤军深入南方,一个不慎下就是全军覆没,万劫不复的败局。更何况南下路上还有一道天堑般的长江,而京师应天更是朱老爷子当年下令修筑的大明第一坚城,岂是轻易可以攻克?脑中权衡利弊下也难以在仓促之间对道衍这个千里奇袭,丝毫不合兵家常理的谏言表示任何意见。
默然呆坐片刻之后,朱棣站起身来对道衍躬身一礼后微笑说道:“老师一言,令本王茅塞顿开,只因兹事体大,非本王仓促间可以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