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中众将齐齐躬身应诺,身上鱼鳞甲震颤下微微鸣响。
第二日黎明时分,北平城中。燕军大将张玉闻得驻守城头的士卒禀告,说是南军在张掖门外旷野之地集结,匆匆朝城头赶去。
都督瞿能高踞马上厉声下令,传令的号角响彻天际之时。军阵中早已手持火把,肃立炮侧的士卒闻得号角,忙不迭将火捻点燃。
南军队列中一座座遥向北平城头的火炮喷吐出火焰,一声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震碎了初冬之际北平城外旷野上的寂静。数之不尽的南军士卒在一众千户,百户挥刀厉喝下奋力抬起早已备下的云梯,手持战刀,舍生忘死朝城墙潮水般汹涌而来。
于此几乎同时,张掖门一带城墙上的燕军也点燃了为数不多的火炮。炮弹破空而来,砸击在城头之上,山崩地裂般的响动中城墙微微颤抖。砖石碎裂下不时有燕军士卒或给炮弹砸得血肉横飞,或给砖石碎片划得满脸鲜血。
城头飞下的炮弹斜飞而下,落入密集的南军士卒群中,在地上连蹦带跳,滚出一条血路,不断有士卒给轰得断手残足,尸横就地。
矗立城头的张玉伸右手狠狠抹去脸上炮火挥洒而来的血迹与污秽,眼见城下密集的南军士卒亡命扑击而来,渐渐进入弓箭射程,当即传令放箭。
北平城内空地之上,早已列队就绪的弓箭手在号角指挥下奋力拉开手中强弓。清脆的梆子声传入耳中之际,箭在弦上的一众弓箭手食中二指陡然一松。
城头一众燕军将校士卒陡然觉得天空一片暗影一瞬即逝,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片嗡嗡般箭矢破空响动。无数的箭矢破空斜飞而上,撕裂了寒冷的北风,朝着城外远远落下。
瞿能麾下士卒乃是久经严训之辈,听得身后激昂的号角声,急冲之余纷纷举起右手的盾牌。
铺天盖地的箭矢在半空中划过一条巨大的弧线,狂风暴雨般当头落下。密如骤雨的箭矢飞蝗般在空中乱窜,偶有穿过盾牌空隙,或是将要落地之际命中南军士卒,鲜血飞溅中无数人倒下地来,登时给接连飞至的箭矢射得犹如刺猬一般。
城内排得密密麻麻的燕军弓箭手放出第一轮箭矢后在号令之下朝前奔去,顺着斜道涌上城墙。一个燕军弓箭手耳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呼,抬头之际眼见城头袍泽给炮火轰击得鲜血飞溅,栽下城来的惨状,心胆俱裂下抛去手中长弓,转身就逃。
驻足弓箭手后队的千户见状大怒,抽出腰际战刀狠狠挥手斩向这个逃兵之时,陡然觉得颈项处传来一阵剧烈疼痛,只觉浑身力气在颈项伤处泉涌而出的鲜血中消失殆尽,软软栽倒在地。密如飞蝗般的箭矢凌空扑面而至,射得一众后队的燕军弓箭手鲜血飞溅,伤亡惨重。
原来城外的的南军弓箭手也在瞿能指挥下开始了反击。
城墙,城墙,城外的南军士卒亡命冲锋中侥幸逃过了炮火终于来到了城墙之下,迎接他们的却是雨点般落下的箭矢,滚木,礌石。
数十架云梯终于先后斜搭在了城墙之上,无数的南军士卒一手持盾,嘴咬钢刀,单凭右手辅助,面露狞厉之色,艰难的蚁附在云梯之上,一步一挪,朝着城头展开了最为惨烈的冲击。
城头燕军弓箭手在张玉喝令下纷纷在城墙垛口探出半个身子,以手中弓箭乱射。现在城墙脚下密密麻麻全是南军士卒,他们甚至无须去刻意瞄准,也能命中。
端坐战马背上的都督瞿能眼见麾下士卒开始蹬城,挥手厉声下军令。大军之中两千手持“神臂弓”强弩的士卒单膝跪地,以“望山”这种弩箭的简单准具尽力瞄准城头探出身子的燕军士卒,扣动了机括。
弩臂巨震之下,弩箭疾飞而去。垛口间投掷滚木礌石的燕军士卒若是给不幸射中,无不惨叫着血花飞溅,给贯穿了躯干手臂。
“神臂弓”乃是宋朝用以克制金国骑兵而制作的利器,吃力极大下威力惊人,射程远远超出步卒弓箭手所用步弓,且有“望山”瞄准,乃是精准杀伤敌军的利器。
驻守北平城头的张玉,手持三尺长剑巡视城头,耳边传来弩箭特有的厉啸破空之声,再见得手下手足将校时而给无羽翼的箭矢杀伤,心知敌军已然开始使用神臂弓这种强弩压制城头,探头垛口两眼后怒喝着传出军令,要城头火炮调转炮口,集中轰击对方弩兵所在。
数层牛皮覆盖的攻城冲车在其下士卒奋力怒吼的推动下,终于来缓缓到了张掖门的城门外。铺天盖地而来的箭矢无法穿透厚实的牛皮,滚木礌石重重落下之余,震得一众藏身冲车下的士卒耳中作响。
城头一个身材高大的燕军百户厉声喝斥下,十数个燕军士卒奋力抬起一个个早已备下,盛满火油的陶土罐。
陶罐自城头坠下,砸击在冲车上,火油四溅下顺着缝隙淌下,淋漓得冲车下士卒满头满脸。
数十只火把自城头接连掷下,引燃了巨大的冲车。数个浑身是火的火人口中发出惨绝人寰的呼号,踉跄钻出冲车,转眼便给城头箭矢射得扑到在地。
都指挥平安策马矗立军旗之下,遥望云梯之上不断坠落的士卒,不为所动。在他身后,数万南军骑兵眼见城下的惨烈厮杀,静悄悄一片严阵以待的气相,偶有战马轻轻嘶鸣,更显得一片肃杀之气。
城上城下两军如火如荼厮杀之际,数里之外的旷野之上,数万骑兵在“燕”“宁”两色军旗引领下驰来。隆隆马蹄轰鸣声中,大军践踏之下荡起漫天烟尘。
策马而行的朱棣转头对身侧骑着“乌云盖雪”的朱权说道:“老十七,若是平安率军来攻,便由为兄率军诱敌,让其追赶。你领五千人马冲击攻城大军,扰袭而过,万不可硬拼。”
朱权点了点头,叹道:“李景隆今日未曾分兵攻城,只怕平安也未必会如我等所愿而来。”他内心知晓南军统帅李景隆虽则不足为惧,然目下大明朝中能做到都督,都指挥这般职位者多是能征惯战之将,决不能小觑。平安也算得他和朱棣的老熟人,乃昔日凉国公蓝玉麾下心腹,惯经战阵,只怕未必会轻易上当。
北平张掖门城下远处,顶盔贯甲的平安已得麾下斥候回禀,说是朱棣,朱权率军而来,沉着脸策动战马缓缓掉头。五万南军骑兵在号角旗帜的引领下缓缓掉头,迎向燕军所来的方向。
目下北平城外方圆百里之内,遍布南军游骑斥候。驻马斜坡之上遥望大军攻城的南军都督瞿能闻得斥候禀报燕军骑兵靠近,再见得远处都指挥平安引领军马掉头,略一沉吟间皱着眉头转身对一侧的都指挥盛庸沉声说道:“你且快马赶上盛庸,要他紧守本官侧翼就好,不得浪战追击燕逆骑兵,如若不奉军令,本官决不轻饶。”他乃是目下攻城大军主将,这般军令只须中军司马前往传令即可,无奈此处地势平坦开阔,宜于骑兵突袭冲击,故此他甚为担心若是平安年轻气盛下耐不得朱棣引诱,策马追击敌军远去,燕军若是分出数千骑兵冲击而来,势必对攻城步卒大军造成极大冲击,若是城内敌军突然出城攻杀,则后果不堪设想。
盛庸自然知晓其中利害所在,忙不迭躬身领命,率领手下亲兵扬鞭策马而去,追赶率领骑兵的平安而去。
朱棣,朱权二人策马而前,率领骑兵缓缓迫近了张掖门外。耳中传来震天的火炮轰鸣与厮杀声之余,遥遥可见远处城头不时有依稀人影坠下,也不知是攻城的南军士卒给滚木礌石砸落,还是守军士卒丧生于强弓劲弩之下。
平安驻马不前,遥望里许之外缓缓迫近的燕军骑兵,一双铜铃般的双目寒光闪烁,面上满是肃杀之气。在他身后,五万南军骑兵士卒各自约束座下战马,早已严阵以待。
旗帜招展之下传出军令,缓缓策马而来的燕军骑兵犹如一条充满生命力的洪流渐渐凝固。
里许的距离对于疾驰如飞的战马不过片刻即到,故此这般距离已是两支骑兵所能相安无事的极限。若是朱棣,朱权敢率军再进,就是两军对冲,决死一战的局面,丝毫没有转圜余地。朱棣,朱权虽则合兵一处,然燕山护卫骑兵加上朱权自大宁而来的一万五千骑兵也不过三万余众,面对兵力略胜一筹的南军五万骑兵,纵然是打得一个惨胜,失去了城外唯一的机动兵力,也势必使得局面更为被动。故此朱棣不敢,也不愿率军和平安硬撼。
平安高踞马背,极力约束着嘶鸣的坐骑,压抑着心中战意。昔日跟随凉国公蓝玉征伐四方,使得他早已自蓝玉身上学会了一个道理,为将者当不动如山,攻若雷霆。一时的忍耐,不过是为了更准确的把握雷霆一击的最佳战机而已。
北风愈加猛烈,夹带着深深寒意,袭向天地之间遥遥相对的两路骑兵。
朱棣不敢轻举妄动,率军冲杀,只因他知晓自己麾下这般数万骑兵乃是燕军之中最为锐利的剑芒,若是血战之下受损非轻,自己必然在敌军三倍于己的形势下更为被动,甚至是一蹶不振,难逃败亡。
平安也不愿贸然率军攻袭朱棣,朱权手下大军,因为己方占据兵力的极大优势下,自己只须严守友军侧翼,不给善于指挥骑兵的朱棣一丝一毫的可乘之机,这未尝就不是一种胜利。
两军对垒之下,巨大的压迫力犹如无形的悄然袭来。“乌云盖雪”马背之上端坐的朱权只觉得空气竟似也在这般巨大的压力下渐渐凝固,耳边北风呼啸的声响竟似全然不闻。纵然是昔日跟随蓝玉死守庆州,面对纳哈楚数万大军,捕鱼儿海侧追杀北元皇帝托古斯帖木儿,和北元丞相哈剌章大军冲击死战之时,他的内心之中也未曾有过这般沉重的压抑之感,只因他知晓今日面对的这些生死大敌不再是残暴不仁的异族大军,他们也使用和自己一般的文字语言。两军之中,千千万万的士卒甚至不知自己和素不相识的同族厮杀究竟是为了什么?只因对方是将军们口中所说的乱臣贼子?抑或是燕王殿下口中的奸佞朝臣的爪牙?此时此刻,他忽然明了自己的师傅秦卓峰,方劲松,风铁翎等人为何不愿置身于这场叔侄之争的萧墙之祸,只因他们昔日乱世之中经历了太多自己今日的情形,舍生忘死杀死眼前的敌人,只为了活下去,而不是为了陈友谅或是朱元璋。乱世称雄,成王败寇,赢家永远不是家破人亡的黎民百姓。
黄昏时分,寒意更浓,朱棣眼见平安率军严阵以待,饶是他素有智谋,也是束手无策,只得率军怏怏退去。
瞿能也并未自大到以为仅凭一日血战就可攻破燕军重兵死守,城防坚固的北平,眼见朱棣率军遁去,天色已晚,当即传下号令,率领大军缓缓后撤,在平安麾下骑兵的策应下返归自郑家坝村连绵到距离此处不远的南军大营。
城上城下的两军士卒眼见敌军的身影渐渐给夜色笼罩,心中都是如释重负。虽则明日生死不知,不论如何自己还是活了下来,远远幸运过了那些伏尸城头与城下,不知凡几,不知姓甚名谁的袍泽弟兄。
北平城墙外,燕军骑兵大营之中,朱能甲胄之上满是血迹灰尘形成的污秽,景骏脸颊额角清晰可见数道给炮石轰击溅起的石屑擦伤,正在向朱棣,朱权禀报白日里燕军在张掖门一带城墙和南军血战的伤亡。骑兵利于野战突袭冲杀,步卒利于凭借坚城死守,故此虽则初冬的夜晚甚是寒冷,朱棣也不敢率领大军入城。须知这般敌军兵力占据极大优势的情形下,入城容易出城难,若给朝廷大军困住四面八方的城门,这就是一个围城之下坐以待毙,毫无胜机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