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眼见身为开国之君的父亲雷霆震怒,心中也自微生惧意,念及刘三吾已然老迈不堪,还是大着胆子跪倒在地奏道:“此事尚查无实据,难免给文武百官捕风捉影之嫌,望父皇念及刘三吾已然年逾古稀,让锦衣卫将其拘禁在自己府中即可。”他这般说来也是感觉方才言辞过于大胆,驳了父亲颜面,便即暂退一步,希望父亲能顾念刘三吾过于老迈,将其拘押府中,以免在锦衣卫受那牢狱之灾。
朱元璋眼见朱标跪倒在地求情,心中不禁一软,但脑海中回想起今科会试过关五十一人皆为南方士子,而目下科考北方举子尚不及南方举子十分之一,朝中一干文官更是以南方诸省的过多,尤以江苏,江西,浙江为最。思虑及此,便即硬起了心肠故作淡然之态冷声道:“不谋全局者,不足以某一域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也。为君之道,当以胸怀天下,权衡利弊为先。”言罢拿起一封奏折查看,不再理会跪倒在书桌之前的朱标。
朱标虽则性子和朱元璋截然不同,也伴随这个翻云覆雨的父亲日久,并非昏昧之人,闻得父亲言下之意竟似要对刘三吾等人痛下辣手,心中忧急下加之久病未愈,本在虚弱之中,脑海中不禁晕晕沉沉,颇感有些天旋地转。
约莫一盏茶时光后,朱元璋听得蹑手蹑脚进到御书房伺候茶水的薛京惊呼出声,这才发现朱标不知何时已然晕厥于地,忙即站起身来。
眼见不省人事的朱标给小宦官背负着回转东宫,薛京手忙脚乱的去寻找御医给太子诊治,饶是朱元璋平日里处变不惊的性子,心下也不禁微微烦乱。所谓知子莫若父,朱标虽则平日里温良恭俭,极少公然反对自己,实则也是一个颇有主见之人,自己对他身为储君的遗憾之处却是其身虚体弱,亦且自幼跟随宋濂等儒家名士读书,作为他日执掌大明江山的未来皇帝,竟是过多受到了儒家所谓仁义道德的束缚,不知执掌江山社稷,数千万黎民百姓容不得半分妇人之仁,更需要杀伐决断。
数日之后的一个深夜,夜色笼罩下的应天城,国子监中一处厅堂之中,却依旧是烛火摇曳,一片通明。
面露疲态的御书房侍读张信,抬头扫视一眼正襟危坐自己左右两侧,来自翰林院和御史台的官员,沉声说道:“明日便是陛下限定重新阅卷,给满朝臣工,普天下所有所有读书士子一个交待的最后期限,不知各位大人是否已然有了计较?”
端坐张信左手第一位的是个头发花白,年过五旬,颇显老态之人,却是来自翰林院的尹昌隆,闻得张信此言后,忍不住皱眉言道:“张侍读,以老夫看来,此次科考会试虽未必涉及徇私舞弊,偏袒南方士子,但若不选出几个北方举子考取贡士,只怕难以对陛下交待……”正自说到这里,耳中传来身侧另一个翰林院学士鼻中的冷哼,老脸不由自主的微微一红,自觉颇为失言下便即默然不语。
张信问话之后眼见一众重新阅卷的官员都是微微颔首示意,正自说话之际听得尹昌隆如此一说,不由自主的略微一怔,随即苦笑言道:“所有会试文章各位已然过目,张某才疏学浅,虽蒙陛下降旨,负责此次重新阅卷之事,但想文章考校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明日早朝之时各位尽可各抒己见,诸位大人数日辛劳,便即早些歇息,等待明日早朝吧。”
既闻张信如此说来,一众文官便即站起身来,各自为礼后默然离去。
桌上摇曳的烛火下,一只细小的飞蛾扑击烛火数次后终于给烧焦了翅膀,一时却不得死,兀自在桌上挣扎不休。
张信眼见如此一幕,颇显木讷的脸上情不自禁的流露出些许苦笑,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奉天殿上,一众文武百官鸦雀无声,目光却都是情不自禁落在了张信等十二个重新阅卷的官员身上。
身穿五爪龙袍的朱元璋将一十二名文官所取贡士文考合格名单一一查看姓名籍贯,越看脸色越是阴沉,最后终于怒不可遏的愤然站起身来,来回踱得数步后终于冷冷说道:“张信,朕如此信任于你,为何重新审阅考卷,依旧如此结果?”他这般愤怒乃是因为十二名文官之中,竟有十名所取合格者依旧全是南方士子,只是有数人定下的名次不同而已,唯有翰林院学士尹昌隆和一个御史戴彝选取了几名北方士子合格,而尤为不可忍受者,却是负责重新审阅考卷文章的张信,所取排名竟和前任主考刘三吾如出一辙,毫无差异。
张信闻言也不慌乱,躬身奏道:“数日前微臣闻得贡士文考五十一名合格者皆为南方举子,也不禁心生疑虑,但重新细查一众考卷,对比其文中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出题、中股、后股、束股各处,认为今科会试主考刘三吾老大人,纪善,白信二位大人,所取五十一名文考合格者并无不当,是以拟下了这份微臣的名次排列。”待得说完,浑身竟似大有如释重负之感。
来自翰林院,御史台,随同张信重新阅卷的严叔载,董贯,周衡,黄章等人躬身奏禀道:“微臣等皆以为,今科会试所取五十一名合格者皆为南方举子,此中并无舞弊偏颇……”
“混账。”朱元璋怒斥着打断一众文官所言,挥手将他们拟定的名次排名奏折狠狠掷于地下。
锦衣卫指挥使蒋贤眼见皇帝如此震怒,幸灾乐祸下却不趁机出言,只因他深知重新阅卷这般结果不但朱元璋不会满意,便是那数个北方籍贯的官员也绝不会善罢甘休,自己却又何必非要去做这个恶人不可?
果不其然,御史杨道迈步出列奏道:“微臣杨道启奏吾皇,如此结果岂能令天下读书举子信服?势必使得朝廷科举取士失信于天下。”说到这里,转身手指张信接道:“微臣以为侍读张大人似有和刘三吾串通舞弊之嫌。”
“放屁。”东宫侍读黄子澄听得杨道此刻这般落井下石的言语,实在按耐不住,忍不住怒声骂道。
一众南方官员眼见重新阅卷的十二名官员中竟有十名还是选取五十一名会试合格者皆为南方士子,那里还会怀疑刘三吾,张信等人舞弊偏袒,也是纷纷出列奏禀。一时间双方相持不下,在朝堂之上吵嚷不休,争得面红耳赤。若非顾忌朝堂之上的君臣礼仪,只怕挥拳相向都是大有可能。
朱权本以为此次重新阅卷,只要选取几个北方士子作为贡士,便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岂不料这场关于科举舞弊偏袒的糊涂官司竟是如此一波三折,不禁皱起了眉头,也是默不作声,冷冷斜睨了河南籍御史杨道,心中暗自忖道:常人以为刀剑乃是凶器,殊不知这些文人的三寸不烂之舌,方才是杀人不见血的快刀。
颖国公傅有德虽也是文武双全之士,却只因身为武将,对朝廷科举取士实在不便置喙,一直默不作声。
洪武皇帝朱元璋冷冷注视这些吵得不可开交的一众文官,心中也是略生悔意,暗自忖道:早知张信这干腐儒居然如此冥顽不灵,朕便不该让他们重新审阅考卷,思虑及此,忍不住拂袖怒喝道:“够了。”眼见一众文官闭上了嘴巴,心中暗自忖道:处非常之事,当以非常之手段。思虑及此,双目隐射寒光,森然言道:“刘三吾,张信,严叔载,董贯,周衡,黄章及一应礼部官员徇私舞弊,致使朝廷科举取士失信于天下,其罪非轻。”说到这里,略微一顿后冷冷接道:“念及刘三吾年岁老迈,且往昔有功于大明社稷,特免一死,流放西北。御书房侍读张信辜负圣恩,凌迟处死,严叔载,董贯,周衡,黄章……廷杖二十,罢官去职,流放边疆。一应礼部涉案官员,交由刑部问罪。”
六部尚书侍郎以下一众文官闻言大惊,齐齐跪倒在地,众口一词的要求朱元璋收回成命,再行派人重新阅卷。
朱元璋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冷冷接道:“朕意已决,所有今科试卷文章着礼部送于御书房,由朕御览决断。”
张信闻得自己竟被判作凌迟极刑,面色苍白之下嘴唇轻颤,依旧默不作声,在殿前锦衣卫挟持之下离殿而去。
朱权眼见张信默然不语下并不喊冤申辩,给两个锦衣卫挟持远去远去的背影,心中如坠重铅,沉重无比,喃喃低语道:愚之一字,往昔我所恨也,今日我所敬也。
正在此时,一个头发花白,年过半百的老者迈步出列,俯首叩地颤声奏道:“微臣翰林院尹昌隆自感才疏学浅,实无颜再居此职,恳请陛下念及微臣老迈昏聩,准予致仕,告老还乡。”说到此处,满脸皱纹的脸上已然满是泪痕。他内心之中自然透彻无比,深知自己身为负责重新阅卷的十二名官员之一,之所以没有落到丢官去职,发配边疆的下场,也不过是因为取了数名北方士子合格而已。
三日之后,一辆破旧的篷车缓缓行走在应天城中街道之上,车前车后却是跟随了四个刑部派遣的衙役。
白发苍苍的前翰林院学士刘三吾端坐车中草席之上,一面打量着窗外依旧熙熙攘攘的人流,一面苦笑忖道:这把老骨头怕是走不到西北,便该当散架了吧。依稀见得街边许多头戴四方平定巾,做读书人打扮的人围观一张告示,长吁短叹者有之,欢欣鼓舞者却也不乏其人,心中微微一动下便即伸头窗外,淡淡言道:“劳烦公差小哥,可否请一位士子近前一问?”
为首的公差此次拣到这么个押送罪臣前往西北的苦差,正自满肚皮怨气冲天,闻得刘三吾此言本待发作,转念想起这个糟老头儿虽是个罪臣身份,但今日出发之际,刑部侍郎大人居然亲自前来吩咐,特地准备了一辆牛车给其乘坐,言谈之间对此老甚是恭谨,丝毫看不出平日里的威严,心中也知此老只怕来头不小,便也不敢怠慢,强自按捺下火气,吩咐手下停车。
一个年岁约莫二十七八的青年举子听得公差言语,虽然甚感突兀,转头遥见刘三吾龙钟老态,却还是走了过来,施礼言道:“不知老丈召唤,有何见教?”言语之间却是北方口音。
“你等围观之榜文,可是说的今科会试之事?却是如何一个说法?”刘三吾目注那青年举子问道。
青年举子闻言忙即答道:“当今圣上已然下诏,会试主考刘三吾徇私舞弊,已然被圣上下旨流放。御书房侍读张信串通刘三吾偏袒南方士子,被判凌迟之刑,一应阅卷官员,丢官去职者为数众多。圣上御览考卷后,已然圣裁五十一名会试文考合格者,皆为北方士子。”
刘三吾闻得那举子言道自己徇私舞弊,被判流放之罪后,面上尚且波澜不惊,待得听闻负责重新阅卷的张信竟被定了个和自己串通,偏袒南方士子的罪名,凌迟处死,一贯沉静如水的面不禁有些扭曲。
“圣上昭告天下,自此后我大明科举分为南北榜。”那举子沉声说道。
刘三吾闻言不禁一鄂。
举子面露两分振奋之色答道:“以往科考会试,乃是大明各省举人前来应天一起同考。自此后我大明南北乡试举人,依据所处省府籍贯进行会试排名,录取贡士后再进京殿试。”
刘三吾眼见这青年面上那情不自禁的振奋之色,不禁呵呵笑道:“听小哥北方口音,可是已然考取贡士?”
青年闻言不禁汗颜无地,惭惭道:“小人文不如人,第二榜依旧落第。”
刘三吾微微颔首下言道:“有劳小哥了。”
负责押送的刑部衙役眼见刘三吾和这个酸儒絮絮叨叨个不停,心下早感不耐,闻言便即驱赶牛车向前缓缓行去。
车帘落下之后,刘三吾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喃喃说道:自此而后,我大明科举取士,想必不会再只得半壁江山。嘴上虽如此说,但满是皱纹的脸上已然不知不觉间老泪纵横,自言自语喃喃道:“老夫行将就木,风中残烛的老朽之人,身上便是泼上污水,又有何所惧哉?张侍读何苦做此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