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午后时分,御书房内端坐的朱元璋翻看几份奏折后,不禁皱起了眉头。原来这几封奏折尽皆是刑部尚书詹徽所上,恳请皇帝陛下对几件自己难以决断的杀人案圣裁。
朱元璋随手将这几份奏折放置在书桌之上,心中不禁微微冷笑。
原来这詹徽本是刑部侍郎,乃是自他的前任尚书开济贪赃枉法,私纵死囚被满门抄斩后提拔而上。此人自担任刑部尚书后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每有所谓杀人者“情有可原”的案子,必然是朝自己这里推,生怕担上了一个“酷吏”的恶名。
这个刑部尚书的圆滑虽则使得朱元璋颇为不悦,却也不禁让他想起了发生在十数年前的一件往事,那是在洪武五年之时,当自己偶然看到《孟子》书中所写什么“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仇寇”,什么“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些话时不禁勃然大怒,忍不住骂道:“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耶?”当即下旨将孟子逐出文庙殿外,不得配享。并在朝议之时声色俱厉的宣布,如有谏者以大不敬论罪。时任刑部尚书的呆子钱唐竟然犯颜直谏,还口口声声说什么“臣为孟轲而死,死有余荣。”搞得庙堂之上一时间从者云集,竟使得自己也只有无可奈何的悻悻然作罢。
对于一手掌握大明帝国的洪武皇帝来说,詹徽的圆滑而不敢自专,显然比那个沽名钓誉的钱唐值得原谅。为了获得读书士子最大的认同,自己的儿子朱标,孙子朱允炆分别以名儒宋濂,及其弟子方孝孺为师,接收正统的儒家教育,美中不足的却是他们日日和方孝孺,黄子澄相处,耳濡目染之下已然受到了过多儒家推崇备至,所谓“仁”的滞绊,浑然不知重典治国的必要。思虑及此,朱元璋当即吩咐御书房总管薛京召唤太子朱标父子前来相见。
东宫之内,身着华服的太子朱标今日正在宴请自漠北归来,为大明立下赫赫功勋的凉国公蓝玉。
宴席过后,身穿大红官袍蓝玉肃立在书房之内,待得宦官白徽奉茶后退出,看了看端坐不远处的太子殿下,躬身说道:“微臣有几句肺腑之言,藏在胸中不吐不快。”
朱标对蓝玉不负自己所望,一举大破北元自然是由衷的高兴,但自知晓蓝玉在喜峰口所为后,内心中也难免不愉,此时听得这个心情耿直的汉子全不似方孝孺,黄子澄那等文臣说话般婉转,竟是毫无顾忌的口称什么不吐不快,也禁不住有些哑然失笑,微笑道:“此处不是庙堂之上,父皇驾前,有话但说无妨。”
蓝玉脑海中回想起朱棣整治卫拉特部族首领之子脱欢的心机,朱权随军追杀北元皇帝时的悍勇无匹,略一沉吟后沉声说道:“燕王善谋,宁王善战。殿下须得早做提防才是。”
朱标陡然闻得此言,不禁皱起了眉头沉默不语。他虽是生性较为宽厚仁和,却非懵懂之辈,朱棣的城府深沉,他也是素有所知。太子妃乃是开平王常遇春之女,故此蓝玉身为常遇春的妻弟,和自己也算是亲谊,不过比之朱棣和自己的兄弟关系,尚远了几分。
沉吟片刻之后,朱标一面端起茶杯浅酌,一面若无其事的淡淡说道:“朱棣,朱权事我甚恭,何来此事?”
蓝玉眼见太子殿下全然不信自己言语,不由急道:“所谓人无伤虎意,虎有吞人心……”
朱标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挥了挥手打断道:“今日早朝之时,父皇加封你凉国公,此凉非彼梁可比。一字之差,谬以千里,父皇之意,还望你深切体之。你那争强好胜,为所欲为的性子也该当改改了。”
蓝玉虽是眼高于顶,内心之中对朱标的话不以为然,却还是俯首领命,躬身称是。自己之所以能统帅大军一战而定乾坤,却是得太子殿下鼎力相助而得。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这般知遇之恩在蓝玉看来,可说重如泰山也毫不为过。
正在此时,御书房总管薛京已然来到东宫宣旨。
午后时分,阳光明媚,一个少年行走在紫禁城宽阔的御道之上,心情舒畅之下忍不住蹦蹦跳跳,甚是愉悦,正是皇孙朱允炆。
薛京前来东宫宣旨之时,他正跟随老师方孝孺读书。正值少年的他陡然从课堂外出,心情难免似脱笼而出的飞鸟,甚是兴奋难抑。
耳中传来数声轻微的咳嗽之声,朱允炆这才想起自己的父亲朱标近日身体不适,今日早晨才得太医诊治,忙不迭的转身来到父亲身侧,搀扶着他前行。
面上略带病容的太子朱标方才眼见儿子出门后一路飞扬跳脱,惹得大道一侧俯身恭迎的一些宦官宫女也有些忍俊不禁,颇失体统。本想呵责儿子几句,眼见他此时一脸关切的注视自己,念及平日里这个长子的孝顺之处,再不忍心出言斥责,忍不住微笑着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牵着儿子的手缓缓前行。
待得跨入御书房的那一刻,眼见儿子俯首低眉,再没有了先前少年人的飞扬跳脱之情,朱标内心之中也忍不住微微叹息。
眼见得儿子和孙子到来,这位洪武皇帝也难得的面露愉容,伸手取过那几封来自刑部尚书詹徽的奏折,递给朱允炆后缓缓说道:“你看这些案子该当如何判?”
朱标眼见自己这位在庙堂之上往往是一言九鼎的父皇,今日特召自己父子二人前来商议断案,不禁有些意外。
朱允炆接过那数封奏折细细看过之后,眨了眨一双大眼,回望父亲两眼后,不禁颇为作难。
朱标眼见儿子面露危难之色,暗自忖道: 父皇平日里的严刑峻法未免过重,若是我出言劝告,往往惹得父皇大怒,难得今日他问文儿,所谓童言无忌,未尝不是旁敲侧击的良机。思虑及此,便即淡淡说道:“你年少识浅,纵使有思虑不周之处,也该当直言说出。”
朱允炆平日里甚是畏惧祖父,今日见他面露微笑,显见得心情甚佳,再得父亲朱标鼓励,回想平日里老师方孝孺,东宫伴读黄子澄的循循教导,这才大着胆子缓缓说道:“孙儿觉得,这数件案子虽涉及杀人害命,然作案者似乎情有可原,事出有因,未必该当一律问斩。”
“汉高祖刘邦和父老百姓约法三章中,对杀人一事如何说的?”朱元璋不动声色的看了看儿子朱标,又看了看朱允炆后淡淡问道。
朱允炆回想片刻后朗声说道:“司马迁《史记,高祖本纪》中写道: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朱元璋听孙子背得一字不差,心中甚是满意,微微颔首后突然叹了口气说道:“元末乱世之时战火四起,人命贱如草芥,为争一口饭吃而杀人者数不胜数。朕就是要让普天下之人都明白,没有任何人可以随意杀人。”说到这里,眼见朱允炆面上略微露出不服之色,又即沉声说道:“数年之前,丞相胡惟庸的儿子在大街行车撞人后反将路人殴打致死,当他亲自来见朕意欲给其子求情之际,朕也是问他汉高祖刘邦约法三章的典故,这位权势赫赫的丞相也理屈词穷,无言以对。”
说到这里,朱元璋忍不住面露讥诮之色的说道:“好一个情有可原,事出有因。只怕时日久了,就要变成了当官者的家人杀人叫事出有因,有钱者杀人称情有可原,只留下无钱无者杀人者合该抵命。”言罢手指书桌上的笔墨厉声说道:“拿起笔来,在这些奏折上写上八个字。”
朱允炆心中虽则不甚心服,依旧还是拿起毛笔来蘸了墨汁,双眼中充满畏惧的看着祖父。
“杀人偿命,秋后问斩。”朱元璋一字一顿的沉声说道,语气中充满了不可置疑,不可违拗的语意。
念及自己一笔一划之下,就有数个人头落地,朱允炆持笔的手也不禁微微颤抖,待得将那数封奏折批示完毕,额头不禁也微微沁汗,墨汁撒得书桌和衣衫上点点滴滴。
朱元璋面上不动声色,内心之中却是不禁微微叹息,心念转动之下面色稍和沉声问道:“儒家所推崇仁,义,礼,智,信这五字,对身为人君者来说,就必须得反过来讲。”眼见儿子孙子面上尽皆流露出不解之色,便即缓缓说道:“所谓信字,则是言必践,行必果。朕说了要严惩贪墨,查处的一千个贪官污吏,就不会只杀九百九十九个。所谓智字,则是同一件事,身为臣子的可以看到其中利弊三分,则为君者须得看到九分十分透彻,才不会给奸佞蒙蔽。”说到这里,端起茶杯浅酌两口后,注视着朱允炆淡淡说道:“朕让方孝孺,黄子澄以儒家礼法教导于你,乃是因为普天之下的文人士子莫不尊孔尊孟,你只有尊奉儒家礼法才能得这些臣子甘效死命。而那无谓的妇人之仁,才是为君者的大忌。”
今日虽是艳阳高照,风和日丽,朱标,朱允炆父子见得朱元璋这般惊心动魄的言传身教,心头都是不禁涌起了略略寒意。
原来朱元璋心念朱标父子乃是未来大明帝国的皇位继承人,却过多受到了方孝孺等人影响,这才有今日循循善诱之举。方才那番话,他却是断然不会在朱棣,朱权二人面前说起。
宁王府后院之中,明媚的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之上,甚是耀眼夺目。
身穿淡黄衣衫的徐瑛眨动着一双大眼,注视着水面上随波起伏的浮漂,目光斜睨过一侧的朱权,不禁面露嗔怪之色。
原来此时的朱权虽身穿蟒袍,却是四仰八叉的躺倒在湖畔草地之上,一本翻开的《论语》覆于脸上,睡得竟是极为惬意舒适。
回想朱权方才那番奇谈怪论,口口声声说什么孔子的书读起来抑扬顿挫,最宜催眠,徐瑛也忍不住大有啼笑皆非之感。正待伸脚提醒这只仰卧在湖畔的“癞蛤蟆”之际,手中钓竿微微点下,显见得有鱼咬钩。
徐瑛毕竟乃是习武之人,反应远较常人迅捷,手腕翻动之际,一条粗如手指的鱼儿已然划破湖面,扑腾着给她提上岸来。眼见这好不容易上钩的鱼儿竟是如此瘦小,徐瑛不禁面露失望之色。
朱权虽在酣睡之中,察觉一侧徐瑛的动静,也便醒转过来,站起身来一面伸着懒腰,看了看那犹自挣扎不休的小鱼,又看了看徐瑛,不禁失笑道:“好一只猫鱼,正适合用来喂猫。”
徐瑛耳闻他不但幸灾乐祸,亦且语意调笑,竟将自己比作了大猫,不禁粉面微红,跺了跺脚后挥手一掌朝朱权肩上打去。
她出于羞恼之下,这一掌虽是全无内力,却是迅捷异常,不料却是依旧落空。
原来朱权的钓鱼竿睡觉之时放置在身侧,正在说话之际,鱼竿“嗖”的一声朝前滑动,显见得乃是有鱼上钩。
朱权跟随师傅习练武功日久,身手利落之极的俯身探手抓去,不但恰巧避过了徐瑛那一下掌击,亦且抢在鱼竿给拖进湖水之前一把抓住了钓竿末端。
一把紧紧攥住钓竿之极,朱权已然感觉到了水下一股大力窜动,忍不住兴奋的大叫起来:“大鱼,大鱼。”
徐瑛眼见朱权手中青竹钓竿已然弯成了圆弧之状,又看了看自己钓竿上奄奄一息的垂死小鱼,不禁甚是羞恼,夹手夺过朱权手中的钓竿,理直气壮的嗔道:“你笨手笨脚的,莫把钓丝弄断了才好。”钓竿方才入手,已然感到水下尚不可见的鱼儿挣扎之力极大,不禁笑颜如花。
朱权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面露苦笑的作壁上观。
钓丝毕竟吃不得太过凶猛的拉扯劲道,徐瑛强自抑制着内心的兴奋之情,以手中的巧劲化解着大鱼的力道。
朱权被徐瑛毫不讲理的夺走钓竿后本来甚是气闷,此时眼见徐瑛面庞之上一副心花怒放的娇俏样儿,抬头看了看蓝天白云,鼻中嗅得阵阵幽香,也忍不住微有醺醺之意。此情此景下,他的内心之中浑然忘记了不久之前,自己尚在那寒风呼啸的漠北草原之上,和元军士卒的浴血厮杀。忘记了和庙堂之上,和朱元璋,朱棣父子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