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此封战报乃是蓝玉自捕鱼儿海大捷后,命军中士卒快马加鞭送回,其时尚未遭遇北元丞相哈剌章所部元军,更未曾知晓托古斯帖木儿逃脱后死于也速迭尔之手。
蒋贤极少见到皇帝如此喜形于色的情景,听得这位曾经统帅千军万马的陛下竟然不吝褒奖的将蓝玉比作了汉时卫青,唐时李靖,心中不禁微微一沉,暗暗叹了一口气后忖道:看来那嚣张跋扈的蓝玉留给我昔日一鞭之辱,只怕今生今世也难以报了。
约莫一炷香时分之后,被太子朱标召到东宫议事的兵部侍郎齐泰,已然奉旨来到了武英殿御书房之内,正自细看来自漠北蓝玉,以及锦衣卫指挥使蒋贤所呈上的奏报。
朱元璋注视着这个素来被自己所看重,视作他日辅佐儿子朱标的兵部重臣,沉声说道:“传朕旨意,连夜由兵部行文,传令蓝玉,王弼率北伐大军移师辽东庆州。另自陕西,甘肃诸卫所,调遣五万兵马,连同庆州辽东都督马云所部三万人马,尽归蓝玉统帅。若高丽国胆敢兴兵犯境,则由他率军迎击。”
齐泰听得皇帝陛下这般旨意,强自压抑下看到蓝玉捷报后的激动,躬身领旨后疾步出殿,一面走,一面思忖道:看蓝玉塘报所述,他麾下虽尽灭北元金帐元军,然则损失甚微。北伐大军连同这八万卫所驻军,共计二十余万人马,恐已然超过了高丽国全部军马。以陛下今日这般兴师动众,蓝玉那桀骜不驯的性子,若是李成桂胆敢率军进犯铁岭卫所,怕这仗就不会只是在辽东打了。
端坐龙椅之上的朱元璋目视着齐泰离去的背影,兴致颇高。对于曾经历经无数征战,亲自统帅二十万人马在鄱阳湖大败陈友谅六十万人马的他来说,对于目下各地卫所驻军逾两百万的大明来说,这个领兵威逼铁岭卫所的高丽李成桂,无异于跳梁丑类。目下自己已然称帝二十余年,南方诸省人烟稠密,已然远非元末乱世可比。无论对于日后迁都北平还是在北方诸省施行大力垦荒,辽东那沃野千里之地都是势在必得。无奈自去年兀良哈三族归顺朝廷之后,自己曾允诺三族首领,准其自领族人在辽东放牧,若是无故骤然派驻大军前往辽东的险要之地修筑卫所,只怕这些游牧部族会心生畏惧。故此自己自纳哈楚率军归顺之后,自己也只是调遣了五千军马于铁岭这个和高丽国毗邻的战略要地修筑卫所驻军。若是这个素来臣服于北元,对大明存有敌意的弹丸小国胆敢兴兵犯境,则让自己调动大军进驻辽东腹心之地有了师出有名的绝好机会。
天色已然到了黄昏时分,辽东铁岭卫所以东数十里外的一处开阔地上,驻扎着连绵的营地,正是奉高丽国王之命前去夺取铁岭的军马。
虽则已然到五月,夜晚的微风中依旧带着些许寒意。
一个年过四十,身材高大,浓眉大眼,脸容瘦削的将军率领手下数个卫士在营地中四处巡视,脸上流露出几许焦灼之态,正是这支军马的统帅,在高丽素有威名的李成桂。
当夜色完全笼罩那连绵的军营之时,李成桂已然回到了自己宽大的帅帐之中。
随着脚步声响动,一个身穿甲胄的汉子来到了帅帐之前。
正自低头思忖的李成桂扬首眼见乃是自己副将曹敏修,便即抬手示意其入帐,亦且挥了挥手让帐前卫士退下。
曹敏修眼见主帅一副不欲旁人知晓的样子,心中难免有些忐忑,见礼后便即肃然躬身一侧默然不语。原来高丽国自隋唐以来,颇受中原文化波及影响。虽则近一百年来畏惧蒙古骑兵,素来向元朝称臣,但自元朝皇帝逃出大都后,这个昔日威赫一时的大元朝,在这个藩属之国的威信已然大减。这些年来高丽国政虽则依旧让出身北元的王后,妃子把持,依然出现了一些仰慕中土文化,觊觎中原商货的官员。曹敏修本是亲元一派将领,此次奉王命担任大军副将,倒颇有些监督李成桂进军之意。今日得蒙主帅单独召见,心中难免有些捉摸不定其意所在。
李成桂挥手示意金志玄在自己身侧坐下后,嘴里淡淡问道:“曹兄弟,近日你可曾听闻什么消息么?”
曹敏修回想着这数日之间,遇到的那些本国前往辽东和兀良哈三族交易商货的商人言语,心中微微苦笑,却依旧故作不知的言道:“将军何意但请明言,属下不知。”
李成桂自率军出征以来,便是左右为难,拖沓行军。无奈路再远也总有到达的这么一天,今日得斥候所报,明朝设置于铁岭的卫所已然不过四十余里,明日,最多后日便要和明军刀兵相见。虽则早闻明军在铁岭驻扎不过数千人马,或许自己能出其不意掩其不备的一举攻克,守不守得住这个自己王上觊觎已久的铁岭倒是小事。兴兵犯境,贸然开战会招致什么后果,却是让人思之难安。回想出征之初时,曹敏修尚且客客气气的催促自己进军,这数日里自遇到一些从辽东返回的商旅之人后,对大军行进缓慢再也没了言语,便即暗暗咬牙打定了主意问道:“昔日统帅北元二十万大军的太尉纳哈楚,兀良哈三族尽皆投降明朝皇帝。我等这三万八千人马又该当何去何从?”
曹敏修听得统帅已然打开天窗说亮话,不禁也是面露苦笑,默然不语。他虽则素来是亲元一派的将领,却非不识时务的蠢人。自元朝皇帝逃出大都后,高丽国上下军民与其说是畏惧那远在千里之外,草原之上的托古斯帖木儿,不如说更畏惧麾下拥有二十万兵力,盘踞辽东,近在咫尺的纳哈楚和骁勇善战的兀良哈三族。而宫中那些元朝王后,妃子靠山所在,也正是这二十万元军,可惜她们的倚仗已然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今日自己纵然是杀了这不奉王命的李成桂夺得军权,又能如何?再听凭那些鞑子妇人的摆布指使去攻打明朝么?
想到这里,曹敏修霍然站起躬身咬牙沉声道:“既然无路可走,属下愿随将军杀出一条血路。”
李成桂眼见对方终于下定决心,当即站起身来,冷冷说道:“内有奸佞蛊惑王上,欲置我高丽黎民百姓于战火之中,说不得本将军也只有勉为其难,率军回师清君侧了。”
庆州城外,阳光明媚。宁王朱权骑着“乌云盖雪”疾驰在已然是青草葱茏的平原之上狩猎野兔,疾风扑面下心中甚是快意。
驻马一处坡地之上,眼望远方那洪流般涌动的明军骑兵奔驰演练,朱权伸手抹了抹额头沁出的汗水,心中思忖道:目下我军已然驻扎庆州数日,粮草辎重已然自大宁运送到达,只待后续八万步卒到达,即使高丽国举国兴兵来犯,也落不了好去。
数日之后,中军大帐之中,燕王朱棣和朱权端坐一侧,王弼,郭英等军中将领尽皆肃立两侧。
蓝玉皱着眉头沉声说道:“据率军增援铁岭卫所的马云所报,高丽李成桂未曾攻打铁岭,已然率军退去。本帅已然将此消息以快马传递回应天,大军暂住庆州城外,待陛下旨意到达再定行止。”言罢意兴阑珊的掉头回后帐去了。
朱权和朱棣二人早得锦衣卫同知曹文斌报知此消息,闻言也毫不意外,相视一眼后缓步踱出了帅帐。
朱权回想方才自蓝玉面上看到种落寞神情,再不似昔日单枪匹马追杀北元皇帝那般意气风发,心中也不禁暗自叹息忖道:蓝玉此人只怕只有纵横沙场,千里追击蛮夷之时才能活得最为实在。
约莫半个月后,朱元璋的旨意到达,传令郭英,常茂,常升等卫所将领各自率军返归九边重镇。北元军民俘虏就近安置在庆州,大宁附近。永昌侯蓝玉,定远侯王弼率军押送北元皇族,高官返归应天。风铁翎所部人马留守庆州,归辽东都督马云节制。
十数日后,待蓝玉率军进入河北之境时,身边已然只有三千士卒相随。
这日午后,朱权策马缓行,遥望远处一座险关要塞处在左右两山对拱之间,形势险峻异常,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不禁侧头对一旁的马三保笑道:“此处关隘咱们出征之际也曾路过,还曾在此歇息一宿,似叫做喜峰口来着。”
马三保点了点头笑道:“当日小人路过此关之时,听闻此关名字奇特,还曾询问喜峰城内百姓,据说此关名字还有一个颇为独特的来历。”眼见宁王殿下面露好奇之色,便即缓缓接道:“相传不知何时,有人久戎不归,其父四方探求,适逢于此关山下。父子喜极相抱死于山下,遂葬于此,此关由此而得名。”
朱权听得这个故事,看了看那些眼见喜峰关在望,不禁面露喜色的明军士卒,突然长长吁了口气后淡淡道:“这个故事未必是真,不过对于这些普通士卒们来说,踏出此关,远征塞外,那就是九死一生。对于他们和家人来说,能够活着回来和亲人团聚,却是比什么都重要了。”
所谓望山跑死马。山势,关隘虽则已然遥遥可望,其实距离还在老远。待得蓝玉率军到达喜峰关口下之时,已然是黄昏时分,蒙蒙细雨之下,只见城门紧闭,这关口居然已然关闭。
蓝玉心中不悦,策马上前来到关门之处,对城门楼上士卒喝道:“打开关门,本帅要率军入关。”
此时负责把守关口的乃是一个千户,只见他探头探脑的张望了片刻后朗声问道:“何人叫关?”
“本帅乃是征虏大将军,永昌侯蓝玉远征漠北归来,再要聒噪不休,当心本帅进关后拿鞭子抽你。”蓝玉抹了抹面颊上的雨水,没好气的骂道。
此时光线已然颇为昏暗,那千户虽则能看出关下军马穿着打扮尽皆是明军打扮,耳中听得那此起彼落,污言秽语的喝骂也尽是汉人口音,无奈却看不清楚那为首骑着战马的将领是何面容。
他虽则在昔日也曾目睹蓝玉威风凛凛的率军出关而去,却非是蓝玉部下,只从口音哪里能判断出这叫关之人是谁?心中不禁左右为难,朗声说道:“即是侯爷率军归来,当知这关口的规矩,一旦闭关须得明日晨间方得开启,小的也做不得主,只有回禀我家指挥同知大人定夺。”言罢吩咐身侧一个士卒快马加鞭的去通知自己的上司定夺,却是依旧不能开关门放蓝玉一行入内。
倒不是这个小小的千户胆敢冒犯蓝玉,而是自在当今的大明皇帝陛下首肯,魏国公主持休整居庸关,山海关之后,长城已然形成了个整体防御体系。为了防范塞外游牧部族的突然袭击,这些长城上的关隘要塞不但出入检查极为严格,亦且对于开关闭关的时间也有极其严格的规矩,这些规矩乃是当今皇帝陛下下旨,由兵部行文发到各个关隘主将之处。
喜峰口虽则不大,却是扼守辽东至河北要道的咽喉,自然也不能例外,不但由一个名叫宋忠的指挥同知率领重兵把守,亦且每日里落锁闭关之后,钥匙也给这位同知大人带走。即使这千户有胆子冒着违抗军法的杀头风险开关,却也是爱莫能助。
细雨之中,蓝玉耐着性子等待了约莫一盏茶时分,眼望身侧那些面露不忿神情的麾下士卒,心中暗自恼怒起来,暗自忖道:弟兄们跟随我远征大漠,九死一生归来,难道在自家关口下倒要淋雨受苦?露宿荒郊?想到这里,掉头对身侧百户王二虎怒道:“去给本帅砍一棵树来,撞开这破门。”
王二虎跟随蓝玉征战沙场,对他来说,蓝玉的话就是决不能违抗的命令,闻言不再犹豫,喝骂之下率领手下三四十个亲兵,奔到不远处的山坡下,一阵挥刀乱砍后削枝去叶,抬了一棵大腿般粗细的树木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