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权听得这孙旭自称“草民”,不由得纳闷,暗自忖道:这些家伙好像经过科举考试后,分为童生,秀才,举人,进士么?好像见到普通小官都可以不下跪,怎么还自称草民?
他却是有所不知,原来国子监同时接收由皇帝指派的贵族子弟和由地方官保送的平民子弟,分别称为官生和民生。就象“国子监”这个名称所表明的,当初立学的用意主要是为了训练贵族子弟,在一百五十名定额中,官生占了一百名。以后国子监的规模越来越大,民生数目越来越多,官生反而越来越少。朱元璋前几年因为“胡惟庸案”,“空印案”,“郭恒案”,这些大案涉及官员太广,每一个几乎都是一次杀掉了数万官员,深感仅仅依靠三年一届的科举,无法及时补充文官空缺,是以在国子监中大大扩招民生,甄选后作为候补官员。目下应天城中国子监的民生都有数千之众。
欧阳伦听得孙旭言辞颇为强硬,忍不住恼怒,正想说话之时,只听得街道两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人头攒动间,竟是突然奔来两群衣甲鲜明的士卒,将本来就不甚宽敞的街道堵塞得水泄不通。
欧阳伦眼见这些军士服饰鲜明,和普通卫所军士全不一样,分明就是锦衣卫属下,不由得面上变色。
一个身材瘦高,甲胄鲜明,腰佩长剑的青年迈着矫健的步伐,穿过一众手下,来到欧阳伦等人身前,略微躬身,朗声道:“锦衣卫指挥使蒋贤,参见驸马及两位王爷。”
朱权眼见蒋贤带着一众手下竟是来得如此之巧,如此之快,显见得是早有准备,心中暗自冷笑忖道:看来这位蒋大人觉得砍掉一百多士子的脑袋还意犹未尽,想要再整趴下一些。
蒋贤转过身来,双眼中流动着难以掩饰的杀气,打量了孙旭等士子一眼,厉声喝道:“燕王殿下奉陛下旨意,监斩李轩亭,赵汝南一干罪人。你等纠集闹事,意图阻挠燕王殿下前去法场,是想抗旨还是造反?”嘴里这样说,心中暗自忖道:敢于来此闹事的书呆子些,和朝议之时给一阵庭杖打得半死的那个巡城御史周观政,几乎就是一个德性。索性趁着机会,将他们剪除干净,以免日后担任朝中的言官,巡城御史后,再来碍手碍脚。
孙旭和身后那些士子都是胆气甚壮之辈,和此次被斩首的那些国子监学子关系不浅,多是同窗,同乡,至交好友,眼见蒋贤恫吓,也都是凛然不惧。
蒋贤眼见这些士子强项,正中下怀,一挥手,朝那些如狼似虎的手下断喝道:“全部给我抓回去,若有抗拒者,当场格杀。”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一众锦衣卫属下轰然领命,纷纷抽出了腰畔的钢刀。
燕王朱棣微微冷笑,也不说话。
朱权眼见局势不太妙,正要开口说话间,只见蒋贤身后一个锦衣卫百户快步来到他身侧,低声说了几句话。
朱权身具内力,隐约听得蒋贤手下的言语,眉头一展,沉默不语。
蒋贤听得手下禀报,皱眉略一沉吟,朝包围孙旭的那一众属下轻喝道:“暂且退开。”说罢转身带着那来报信的锦衣卫百户,转头朝街道一头走去。
不一会儿,只见街道上的那些锦衣卫军士纷纷闪开一条道路,跪倒两侧,一顶装饰华贵,以黄绫为帘的轿子稳稳的抬了过来。轿前几个文官服饰的男子相随,正是方孝孺,黄子澄,齐泰和卓敬等人。
燕王朱棣眼见太子朱标到来,心中暗暗惋惜,忖道:这帮书呆子运气恁好。一面这样想,一面率领朱权和欧阳伦,侧身在一旁,恭迎太子殿下。
孙旭等一众士子眼见太子殿下到来,纷纷伏到在地恭迎,心中暗自喜道:素闻太子殿下宅心仁厚,今日有他在此,定能救得那些命悬一线之人。
轿帘掀动间,面上略带病容的太子朱标缓步走了下来,转头对朱棣,朱权,欧阳伦微笑道:自家兄弟,无须多礼。轻轻咳嗽一声,转头看到远处那些手持明晃晃钢刀的锦衣卫军士,转头对身侧的蒋贤沉声说道:“怎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将刀子都给我收起来了。”
原来太子朱标虽是生性较为宽和,但在朝中文官中潜力极大,孙旭一干士子意图纠缠燕王朱棣之事,早有国子监中的一些官员层层禀报到了东宫。他念及新任锦衣卫指挥使蒋贤的耳目灵通,心狠手辣,今日方才一下早朝,他便带了方孝孺等人赶来,以免这些士子惹出什么祸端。
蒋贤心知太子朱标远非燕王,宁王可比,闻言也只得吩咐那些锦衣卫属下收起了兵刃,远远退开。
朱标转头看了看孙旭等一众士子,皱眉道:“你等也是饱读之士,当知国家法度,今日纠集而来,意欲何为?”
孙旭抬起头来朗声说道:“李轩亭,赵汝南身为朝廷候补官员,查勘水灾之际接受宴请,的确是有辱斯文,但如此过错便要人头落地,草民等尽皆不服。”他身后那些士子闻言也是纷纷出言附和,觉得这般严刑酷法,未免量刑过重。
朱标,方孝孺,黄子澄三人昨日朝议之时,听得皇帝朱元璋将这些接受宴请的士子判作了斩立决,心中也是不忍,无奈君无戏言,皇帝已然下旨,他们又能如何?闻言不由得皱眉不语。
户科给事中卓敬乃是去年新科进士,深知这些士子的牛脾气一上来,只怕刀山火海也是不惧,眼见太子朱标受方孝孺,黄子澄影响,过于同情那些即将受刑的士子。暗自叹气,忖道:陛下绕过刑部,直接让锦衣卫插手此事,虽不合法度,但立意乃是澄清官场风气。手段虽是过于狠辣,对于整饬吏治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今日局面,只有将以言语将这些士子折服,方能善罢。想到这里,伸手指着孙旭身侧一个身材手下的士子,朗声说道:“你方才说的什么?再说一次。”
那士子念及自己即将受刑的好友,一咬牙,朗声说道:“所谓刑不上大夫,岂有如此小过就判个斩立决的道理。”他此言一出,身侧的孙旭等士子尽皆纷纷点头,低声附和。
卓敬冷笑一声,问道:“那后面一句又是什么?”
朱权听得卓敬如此问,不由得一愣,暗暗想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连我这个文盲都听说过这么句话。古代人讲究什么士,农,工,商。读书人的社会地位是最高的,这意思不就是说不应当对饱学之士施以严刑峻法,不应当对草民太讲礼数么?
那士子闻言不由得一奇,还是低声答道:“后面一句自然便是礼不下庶人。”
“指鹿为马,牛头不对马嘴。”卓敬气极而笑,戟指孙旭等人,斥道:“父母之恩,唯天为大。你等众人,有几个父母双亲不是庶人?照这么说来,你等见到父母,尽人子之礼岂非错了?”
孙旭等一众士子尽皆是各地方推荐,在当地颇有才名的寒门布衣之士,家中父母尽皆乃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庶人,听得卓敬以这儒家最讲究的孝道反驳这句话,尽皆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朱权听得卓敬如此言语,心中不由得一乐,目光瞟了瞟他,暗自忖道:这卓敬倒还有几分急智,他这么一手,倒颇有些以矛攻盾的巧妙,噎得这帮书呆子说不出话来。
卓敬沉声说道:“刑不上大夫这句话,出自《礼记?曲记》。可这后面一句,荒诞不经的什么礼不下庶人,根本就无可考。不知是什么妄人胡乱拼凑上去,这句看似聪明、贴切、对仗的下联,其实是害人不浅,将上句刑不上大夫,意思陡然变得牛头不对马嘴,南辕北辙。”
朱权听得卓敬如此言语,不由得张大了嘴,脑中颇有些混乱,暗暗想道:很多后世的人不是最喜欢拿这句话来说事儿,以此说明封建社会,大搞阶级特权,不讲究法律公正么?难道这句话还有其他的意思在里面?
“孔子编的《诗》中有“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这样的句子。他在回答弟子冉有的提问时,明确否定了士大夫之犯罪不可以加刑,庶人之行事不可以治于礼。他说:“凡治君子,以礼御其心,所以属之以廉耻之节也。”卓敬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转头凝视孙旭,厉声说道:“刑不上大夫此话真正的意思乃是说,李轩亭,赵汝南等人,作为读过书明事理的才学之士,犯轻罪则应自请处罚,不待有司来绳牵索绑;犯重罪则闻命自裁,不待君主令人动人动刀动斧。从他们接受宴请之际,已然不配被称作“大夫”,而是江山社稷的罪人,受此刑法也是理所应该,你等还来有何颜面断章取义,来此叫屈?”
朱权闻言心中不禁苦笑,暗自忖道:姥姥的,搞了半天,这句话是从犯法者的角度去说明读过书的人既然号称“大夫”之类的人上人,就应该有远胜于常人的荣辱感,注重私德,时刻警醒自己不要犯罪。结果给人无中生有,添上了后面一句,搞得意思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结合这个的确讲究阶级观念的封建社会环境,让大部分后世人也曲解了其中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