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权想起明早就要奉朱元璋的圣旨,去国子监上课,头疼不已,和荆鲲说起今早散朝之后,自己因为大骂宋太祖以下所有宋朝皇帝,给洪武皇帝疾言厉色斥责,让自己去国子监读书之事。
荆鲲闻言,心中又是欣慰又是略微担忧,欣慰的是这个宁王殿下似乎天生就不将任何皇帝放在眼中,内心中没了畏惧,将皇帝也看做了平等相待,互相博弈的对手,斗智斗力之际,才不会无形中居于被动。担忧的是他有些言辞过于惊世骇俗,引人注目,想到这里,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殿下日后须得谨言慎行才是,很多东西心知肚明即可,就是那层窗户纸万万不要捅破,否则只有招人忌讳。若非您乃是亲王殿下的身份,且最近甚得皇帝看重,若换做了是普通臣子,只因今日非议宋朝皇帝之言,怕此时已然身处诏狱之中了也不一定。”
朱权闻言没好气的皱起眉头说道:“这些酸儒来来去去就是那么一套东西,用以给我催眠,倒是立竿见影,颇具神效。”
荆鲲笑着摇了摇手,缓缓说道:“儒家学派所尊奉的忠君爱国,仁,义,礼,智,信。这些道理即便千年之后,对于潜移默化臣民,保证江山社稷,抵御外敌,造福老百姓也有着难以估量的价值。不可以酸儒,腐儒之论将所有儒家思想一网打尽。可惜自汉武帝刘彻罢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后世大多数儒家士子所修习的学问,已是迫于身处的形势,而大大改变,所以他们也只能管中窥豹,所得不过是只鳞片抓而已。”
“迫于形势?”朱权闻言奇道,心中一时间不明所以。
荆鲲沉吟片刻后,说道:“殿下给皇帝朱元璋所背的那段,出自汉武帝时期大儒董仲舒的言论是如何说的?”
朱权在东宫伴读之时,给方孝孺灌输最多的便是这董仲舒的论调,闻言背道:“传曰: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一国则受命于君。君命顺,则民有顺命;君命逆,则民有逆命;故曰: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此之谓也。”说到这里,只觉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来和了一口润润嗓子,苦笑道:“我现在一听到这段话就想打瞌睡。”
荆鲲眼见他这般苦恼之状,忍不住有点好笑,沉声接道:“那是因为殿下心中已然先入为主,对儒家学派有了极大的成见,所见已然大为偏颇。”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缓缓接道:“平心而论,这段出自董仲舒《春秋繁露》的言论乃是精辟持平之论。“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一国则受命于君。这前面两句自然是强调皇权至上,不可侵犯。可“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此之谓也。”这里的“一人”指的是天子,天子行得正,符合天地之道,才能“有庆”,否则就会遭殃了。故此,董仲舒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天子的责任之重大是无可比拟的,他的道德才能不仅关系到他本人的吉凶祸福,更关系到民众的吉凶祸福。”
朱权闻言眼前霍然一亮,微笑说道:“这就是申明皇帝权力至高无上的同时,也说明了为君者的对于无数黎民百姓的责任和义务了。”说到这里,转头看了看荆鲲,突然笑道:“以此所见,这老董的话不但没有光拍马屁,反倒有些警戒教育皇帝的口吻了?”听得荆鲲如此解说,他这才知道自己以前先入为主,将这位老董错看做了书呆子一流的人物。
荆鲲叹息一声,说道:“这位董仲舒出此言论,惹得汉武帝刘彻大怒,将其抓起来关了几日后释放,以惩戒他的妄言妄语。”
朱权听老师这么说,忍不住伸了伸舌头,笑道:“还算他运气好,遇到汉武帝刘彻这么一位雄才大略,有容人之量的皇帝。若是遇到些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怨妇君主,只怕论他个欺君之罪,灭了九族,烧了他写的书都是大有可能。”
荆鲲点了点头接道:“所以后世很多口口声声,将孔孟奉为圣贤的儒家子弟,只以孔孟言论的只鳞片抓,否定其他学派的思想,这种就是彻头彻尾的腐儒了。而象殿下所说,巡城御史周观政,户科给事中卓敬这类后世儒家士子,没有人云亦云,意识到战国时期以变法强大秦国,为秦始皇扫灭六国,一统华夏,打下坚实基础的商鞅所提倡的“以法治国”的思想对于治理国家的重要性,这就极为难能可贵了。可惜法家所提倡的严刑峻法,以法治国,也不是短时间内所能见效,而且势必与皇亲国戚,豪门氏族为敌,故此商鞅虽是强大了秦国,为秦始皇统一华夏奠定了不世奇功,可惜自己却遭受车裂酷刑而死。”
“商鞅变法”乃是中国历史上极为重要的事件,朱权以前早有耳闻,直到此时,自己身处这个古代世界权力巅峰的漩涡日久,这才领会到了作为一个臣子,坚持自己治理国家的信念,与全天下为敌,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想到这里,朗声说道:“虽是身遭酷刑,但这种以法治国的思想,即使数百年后,最为强大,富有,文明的国家也是崇尚的。没有商鞅变法,何来秦始皇的统一中国?历史车轮由一个人而改变,这的确是非常了不起了,影响之深远,已然超越了无数皇帝。”
荆鲲闻言甚是欣慰,微笑说道:“孔子,孟子生活的时代,那可是春秋战国时期,远在秦始皇统一华夏,称皇帝之前。秦,楚,齐,魏,燕,韩,赵这些都只能算作是诸侯国,名义上服从于周天子,世人心中还没有大一统的思想。所以象商鞅,孙膑这些大才都不是为本国效力,而孔孟也是游学各国。诸国士子崇尚的学风乃是百家争鸣,各抒己见,常有论战之举。而自秦始皇之后,焚书坑儒,有了皇帝这个君临天下,至高无上的称谓,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
朱权心中苦笑,伸手摸了摸鼻子,暗自忖道:后世皇帝推崇的这所谓“正统”儒学,只怕就是只能强调老董的前两句话,讲究君权天授,至高无上。无视后面几句,天下兴亡,皇帝有责这些意思了。反正国家搞得好就是皇帝的功劳,灭了就是奸臣作祟,与皇帝无涉,即使有那么些心如明镜的人,也不敢再出来如老董般教育皇帝了。封建王朝的历代皇帝,无论昏君也罢,明君也好,概莫能免,都喜欢以他们认为“正统”的儒家思想去教育臣民,但治理国家方面,很多落到实处之事,却也离不开法家思想的刚直不阿,这就是所谓的各取所需了。他心里想得明白,嘴上却不说破,转头看了看荆鲲,笑道:“我现在倒是突然明白了佛家所说的,不可说,不可说是什么意思了。”
荆鲲闻言抚掌大笑。
朱权眼见老师笑得甚是欢畅,心中暗自叹气,忖道:可惜后世很多人动不动就将自己眼中所认识到,只鳞片抓的“儒家”思想,制作成了一顶顶“软弱,胆怯”的帽子,不问青红皂白,朝别人脑袋上一阵乱扣。完全无视了孟子所讲究的忠君爱国,舍生取义这种充满阳刚之气的思想,在漫长封建社会中同样熏陶出了无数奋勇抵抗异族外敌,宁死不降,保护自己文化的民族英雄。这种荒诞不经,幼稚可笑的行为,无异于管中窥豹,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回想起早朝之时,洪武皇帝朱元璋对于征讨漠北元庭,大军统帅的人选,模棱两可的态度。朱权便即说出了早朝上所见所闻,以及朱元璋问到此事时,自己的答复。
荆鲲沉吟片刻后轻声说道:“据老夫随军去辽东之际,在王弼将军处所知,颖国公傅友德将军,自投效朱元璋以来,屡立大功,平西蜀,下云南,精于骑兵指挥,且和元军大小战无数,未曾一败。表面上看来似乎是众望所归,乃是主帅的不二人选。可惜的便是他打仗太厉害,且不是淮西旧部,此事只怕还另有变数。”
朱权闻言苦笑,忖道:这个朱老爷子,明明最喜欢独断专行,一手遮天,偏偏又要东问问,西问问,搞得似乎很民主一般,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无奈之下,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笑道:“算了,反正谁当主帅,我就跟谁学带兵打仗,也不去操这份闲心了。”
荆鲲想起朱权所说,明日早间还要去国子监读书,双目凝视朱权微笑道:“忍字心头一把刀,不论是沙场将帅,还是周旋这庙堂之上,该忍的还须忍耐才是。”
“我和朱老四今日早朝之时,赞成迁都,赞成杀那些个国子监学生,早就背了黑锅。朱老四明日午时还要去做这得罪天下读书人的监斩之事,不也没吭气么?他能忍我也能忍,反正明日去读书,我就逆来顺受,随便他们喷,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朱权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口气说道。
夜深之后,朱权躺在自己的床上,辗转反侧,暗自埋怨师秦卓峰,忖道:师傅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关键时候竟是踪影不见,也不来管教管教这个刁蛮任性的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