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夏时某月。
南坡镇,一个地处南疆边陲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镇子。
全镇也不过千来户人家,若是放在地势平坦物产丰富之处,应算是小镇。但在南疆边陲蛮荒之地,山高地稀,此镇可谓大镇了。南坡镇也是这方圆百里地之内唯一的商贸经济中心,周边民众平时赶个圩集买卖物品什么的都集中于镇上进行,虽说地处蛮荒山区,倒也不失一片繁华景象。
镇上人家多为岑姓,因而周边民众也称之此镇为岑家镇。镇中共分有东南西北四条街道,相互交错呈十字状将南坡镇划为四个区域。其中东南两街区为平日里民众商贸交易最为集中繁华的地段,是故在此地段上居住的都为镇上比较富庶的人家。另两个街区相对东南两街区而言就冷清得多了,居住的大多为穷苦或是外姓的人家。
这日清晨,也不知怎的?夏日之天,竟是浓雾弥漫,将小镇包裹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之中,其中夹杂着少许的毛毛细雨,天色略微显得有些阴沉,丝丝细风,拂过街面,带来阵阵凉气。
“诈尸了,诈尸了……!”
一声声清脆而又急促的童音伴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南坡镇东街传出,惊扰了这个小镇宁静的清晨,也将跳跃着在街前屋后觅食的鸡儿小鸟惊得到处乱飞乱窜。转瞬之间,只见三个八、九岁摸样的孩童从东街奔出朝西街街尾跑去,一路急奔一路高喊不停。
边陲所在,大多交通不甚便利,进出仅靠一条茶马道。若是到外边大城镇中采买些货物,往返快则十天半月的,慢则半年有余。也正如此,造就了吸收外边信息的渠道极为闭塞,故以从古至今,此处民众大事小事俱求神拜佛,寻卜问卦,迷信风气甚浓。此时一听有死人诈尸,那还得了。起得早的人中胆小的忙忙寻路赶回家中,吩咐家人紧闭家门,不得外出。胆子大的也紧随三个孩童往西街跑,想探个究竟。
三个孩童前边跑着,后边紧跟着数人呼啦啦的一路奔到西街街尾一所民房院前。一到院门前,三个孩童便大呼小叫起来:“厉先生,厉先生,有人诈尸了,您快去瞧瞧吧。”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那院门才“吱嘎”的一声开了半面,一个睡眼惺忪的年轻人探出了半个脑袋,还没等他开口说话,那三个孩童猛地冲上前去,一把就想推开了院门直冲到院里。
那年轻人用劲按住门板,怒道:“哪来的疯孩子,大清早的瞎跑什么,还让不让人睡个安生觉了?厉先生不在,有事等明日再说”。说罢便要关门,那三个孩童哪能让他关门,憋足了劲使劲往里推。
呆在后边瞧热闹的有人喊道:“凌小哥,你师父上哪去了?”
那年轻人一边使力顶门一边答道:“前夜里南亭村死了户人家,请师父去选个风水福地去了,估摸着明日师父也该回来了,你们还是明日再来吧。”
那人又问道:“那你大师兄二师兄也跟着去了,就留你一人在家?”
姓凌的青年应了声“嗯,都去了。”一缩头一发力把门大力关上了。
三个孩童不依不饶,使劲捶着门,“厉先生厉先生……”不断叫着。正捶叫得欢中,围观的人群里挤进了一个气喘吁吁满天大汗账房先生打扮的胖子,上气不接下气的对着三个孩童摆手道:“三……三个不争气的东西,回……回来,我我……来说!”三个孩童依言罢了手,退回到此人身后。
那胖子走到门前,休息片刻稍作休整之后,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厉先生在家么?在下乃东街岑记粮铺的账房先生,现特有要事相求于先生,望先生给在下个薄面出来相见!”话声刚落,只听门里边那姓凌的青年不耐烦道:“不见不见,我师父不在。”
胖子擦了擦面上的汗水,神情有些尴尬地笑道:“这位小哥,劳烦出来借一步说话。”
里边隐隐传来话语声道:“你这人哪来凭多废话?打扰了小爷梦中清修,再鬼叫连天一会出去有你苦头吃。”声音细微难辨,似乎早已回到屋中。
胖子此时已行到院门之前,正待举手拍门,闻言手上一停,也不知该不该拍了下去?转回头来瞧瞧身后诸人,只见他们面色古怪,似在极力忍住笑意,似笑非笑,个个都等着看他笑话。
胖子犹豫良久,猛一咬牙,手上还是拍了下去。
啪啪拍门声不断,里边初时毫无动静,想来那青年也在极力忍耐,和胖子斗起耐性来。
胖子不依不饶,拍门声不绝以耳,里边终是响起一阵脚步声,朝院门处移来,门嘎吱一声又开了,那姓凌的青年满脸怒容跨步走了出来,还没等他说话,那胖子快步走到他跟前,背着众人从衣袖里取出一枚碎银塞到青年人的手中,笑道:“多多包涵,多多包涵,还望恕罪则可!”
青年面色由阴转晴,用手暗暗掂量,有些分量,当下眉开颜笑,双手抱拳问道:“不知这位老先生找我师父可有何事?”
胖子稍稍踮起脚尖朝里边望了望,笑容可掬道:“这位小哥,你师父当真不在家?”
青年脸色一沉,不耐道:“怎么?你不相信本小爷的话?”说着抓起胖子右手,又把那碎银塞回他手中,冷道:“既然如此,我也懒得和你废话,我继续回去睡觉去,别再敲了啊,不然有你好果子吃。”言罢转身就想回屋。
胖子忙忙上前一步,拉住青年胳膊,青年转回身来,怒道:“你这是干甚?松手!”
胖子赶紧松手,又从袖中掏出一样事物急急塞到青年手中。硬物入手,冰凉凉的,青年低头一瞧,一锭银两,心中估计,起码足有一两之重。
胖子满脸企盼,青年将银锭收入怀中,轻咳两声,笑道:“贵人,贵人啊!实不相瞒,我师父当真不在,不过有何要事?我也可以代劳,不必劳动师父他老人家了。”
胖子大喜,口中连声道:“如此甚好,甚好!”左顾右看一番,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儿,小哥若是有空,能否赏个薄面到东街酒馆一叙?”
青年哈哈笑道:“有空有空,有空得很!”言毕转身把院门锁上,对胖子做了个请字的手势。
胖子当前引路,两人一前一后朝东街酒馆行去。
东街酒馆,雅间。
那青年和胖子分主客坐下,等酒馆伙计把酒菜上齐出去后,胖子把雅间房门关上,回到席上给青年斟满上一杯酒,笑问道:“小哥如何称呼?在厉先生门下几年了?”
青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砸了砸舌,道:“姓凌,凌云霄,我是我师父的关门弟子,上面还有两个师兄。”夹了口菜放嘴里嚼了嚼又道:“那老哥你又怎么称呼?”
胖子又替他斟满了酒,道:“鄙人姓岑,是东街岑记粮铺的账房先生。”
那叫凌云霄的青年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岑家粮铺,乖乖不得了,生意做大得很啊,这方圆几百里地里的粮食都是你们家的买卖吧?”
胖子呵呵的笑了笑,也不答话,只是举杯又劝凌云霄喝了一杯。
再倒第三杯酒时,凌云霄按住了酒杯,道:“岑掌柜,俗话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如今我拿也拿了吃也吃了,你说,该让兄弟帮你什么忙?只要兄弟帮得上的尽管吩咐!”
岑掌柜闻言叹了口气,道:“鄙人的东家的确是碰到些难处了,而且这个难处还是棘手得很呐,本来是想寻厉先生帮忙的,只是如今厉先生不在,小哥是厉先生门下高足,想必也是位道行高深之人,小哥若能帮忙那也是最好不过的了。”
凌云霄举杯对岑掌柜笑道:“好说好说,来,先喝了这一杯,你再慢慢说给我听。”
岑掌柜放下酒杯,又给凌云霄斟满了酒,吃了口菜后苦笑道:“若不是遇上了天大的难事,有些事情还真不能说给你这个外人听,只不过如今已是火烧眉毛,那也顾不得许多了。”
凌云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老哥,你放心,我这人历来有个毛病,就是听过别人的话是左耳进也就右耳出了,记不住事的。”
岑掌柜笑了笑,略微思索半响,道:“小哥你可知道我们岑家米店是靠什么起家的?”凌云霄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岑掌柜低声道:“贩卖私盐。”
凌云霄惊道:“私盐!那可是历来官家查到要杀头的重罪啊。”
岑掌柜忙忙伸右手食指放于唇间“嘘”的一声,道:“那可不是么,只是如今这世道,到处都有饿死骨,常言道,只有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要死做个饱死鬼总比做个饿死鬼强。所幸的是当今之世战祸不断,官家连自身都无暇顾及了,哪还有时间管到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头上。”
凌云霄点了点头,赞同道:“说得极是。”
岑掌柜继道:“我们东家贩卖私盐攒够了一笔钱后,就开了这家粮店,因我东家讲究诚信,童叟无欺,生意那是越做越大,最后垄断了这方圆几百里地里的粮食买卖。当然,那种贩卖私盐的杀头买卖是再也不做了的。”说到这里,岑掌柜一仰脖,又是一杯酒下了肚。
凌云霄知道要说到正事了,也不再插言,帮岑掌柜斟了酒,静听下文。岑掌柜用手抹了抹嘴,道:“就在十日前,东家贩卖私盐时的一个伙伴找上门来,要东家借给他一大笔资金。小哥你也知道,我们做生意的,现钱根本就不多,平时都用到货物周转上去了。若是数额少的也就罢了,偏偏他一开口就是一千两黄金,这一千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就算平日里我们的现钱不用于生意周转上也拿不出那么多来啊。”
凌云霄听到此处,一拍桌子,骂道:“奶奶的,他这是狮子大开口,还真敢要啊!”
岑掌柜接道:“那可不是嘛,当时东家就一口回绝了。那人被东家拒绝后当时就嘿嘿冷笑了两声道:‘不借也行,你就不怕我把你以前干的勾当告于官府听?’当时东家一听也火大了,怒道:‘你爱告便告,总之杀头你也跑不了,反正钱一个子儿都不借。’那人答道:‘当真不借?’东家斩钉截铁断然道:‘不借!’那人听了也不答话,转身就走了。东家本以为那人也只是来讹钱的,既然讹诈不了也就离开了。却不料到了三日前,那人又来了,而且还带来了一口棺材。”
凌云霄忍不住问道:“棺材?带棺材来做什么?”
岑掌柜道:“我们当时也纳闷了,古时有朝官带棺上朝,以此志表一去无还之意。可这人带棺而来,难道是来自杀的?借不到钱也不至于以命相搏吧?而且这口棺材也和我们平日里所见的棺材不大相同,黑漆漆的,个头很大,比一般棺材都大上两倍不止,而且并非木棺,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的,上边雕满了异兽怪鸟。鄙人虽然不才,但当时也看出那是一口已有相当年份的古棺。”岑掌柜说到此处望着凌云霄问道:“凌小哥跟随厉先生已久,但凡世上的棺材样式应该也略知一二,可知道这是什么棺材?”
凌云霄挠挠头窘道:“其实我跟随师父的日子也不太长,这方面的知识还是相当有限。”
岑掌柜稍稍面露失望之色,但随之而散,又和凌云霄共饮一杯酒后继续道:“只见那人叫人直接把棺材抬到我家店铺之中。当时鄙人有心数了一下,抬棺材的人整整三十六人,而且步伐都相当吃力,可见那棺材份量着实不轻。那人把棺材放置于店铺之中后,直接就坐在了棺材上面,然后对东家说道:‘我用此棺换你一千两黄金,你借还是不借?’东家大怒道:‘岂有此理,我家是米店而非棺材店,你抬口棺材来是咒我全家呐,还想开口要钱?不借!’当下就叫人逐客,不等众伙计出来,那人嘿嘿嘿连连冷笑数声,拍了拍手,跳下了棺材径直扬长出门去了。待那人走后,东家就叫人来欲把棺材抬走,却不料那棺材端是奇重无比,不管用了多少人来都是抬它不动。东家无法,只好命人将其砸烂分散移走,可此棺就如同金刚所铸,坚如磐石,别说砸烂了,连个痕迹都划不出来。这下大家都没辙了,我们开米店的,总不能放着一口棺材在里边吧?当时鄙人就提了个主意说,估计此棺是被人下了妖法了,所以才如此邪门,是不是请些巫神大仙来破破?”
听到这里,凌云霄又忍不住问道:“那你们就去请那些大仙们了?”
岑掌柜无奈道:“那还能有什么法子,只能死马权当活马医了。”
凌云霄笑了笑问道:“那请来以后呢?能破吗?”
岑掌柜苦笑一声,道:“那都是附近方圆百里之内有名的好几路巫神大仙啊,都说是法力高强道行精深之人,他们的队伍都排到街面上去了,整日里跳着大神,念着我们听不懂的咒语,咚咚锵锵噼里啪啦连着好几日,一直到了昨日夜里,令人恐怖之极的怪事就出现了。”说罢脸角不由自主的抽动了几下,似乎想起昨夜里发生的事情仍然令他心有余悸。
凌云霄轻拍了拍岑掌柜的肩头笑道:“来,喝酒吃菜,先压压惊再说。”
岑掌柜勉强笑了笑,举起酒杯猛地一饮而尽,定了定神,便道:“为了移除这口古棺,东家责令鄙人全权督办。主家吩咐下来的事,鄙人是自然不敢怠慢的,是以自那些巫神大仙进场以来,已是连着三天两夜未曾合眼。这夜刚过亥时不久却是说什么也是坚持不住了,于是便在店里随便寻了个所在就躺下了,实在是疲倦之至,刚一躺下就睡死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却被一阵寒意冻醒了过来。”
岑掌柜说到此处,正好一股凉风从身后窗间缝隙处灌了进来,他不由缩了缩肩,朝后瞧了一眼,继续道:“鄙人醒来一瞧,也不知店外几时刮起了阵阵寒风,风势阴寒凄厉,冷彻入骨,其间还夹杂着丝丝细雨。风势渐渐地越来越大,风声也越来越凄厉,犹如小儿啼哭,又犹如老妇低吟,使店中店外诸人心底均生出一股莫名的惧意。此时本是仲夏时节,乃是炎热之时,突然吹来这么一股寒风,令众人如何不惊惧猜疑?这时店里人群中有一人低声道:‘炎炎夏日之夜,哪里来的这股寒风?恐怕是真的要见鬼了。’话音刚落就听到“啪”的一声脆响,又听到一人喊了一声‘唉哟’,原来是一巫神的弟子在自言自语时遭他师父刮了一大嘴巴。鄙人听他师父怒骂道:‘胡说八道什么,我们那么多人在这,还怕了甚么妖魔鬼怪了不成?’话语虽凶,却听出阵阵颤意,不知是冻着了还是真的害怕了?鄙人和店中诸人虽然不语,但心中所想却都和那挨打的弟子一般心思,当下都不约而同的往摆放在店铺正中的古棺瞧去,只怕里边当真跳出什么恶魂厉鬼来。”
凌云霄笑道:“若换是我,也是和你们一般心思的。”
岑掌柜勉强一笑,举杯和凌云霄一碰,一饮而尽,道:“就在鄙人正自胡思乱想之际,店外那寒风风势忽然变得极为强势无比,呼呼刮着一下子将众巫神大仙法场器具吹得满街乱窜,也直卷起店中摆放于柜台之上的账簿书签凌空乱舞。本点在店内外四周亮如白昼的上下三排蜡烛被此风呼地一吹俱全熄灭,店内店外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使众人惊惧之下皆‘啊’的一声惊呼出口。就在众人又惊又惧之时,鄙人眼尖,看到从停放古棺之处突又闪起一丝光亮,却不知是何物事?鄙人揉了揉眼,仔细一瞧,却见是一团犹如人手拇指甲盖大小的绿莹莹的小球,绿光越燃越绿,忽长忽短,紧紧围绕着那口棺材不停的上下飞舞,甚是诡异。紧接着灵柩里响起‘吱嘎’一声,停了半响又是一声,仿佛就似有人在里边正用着指甲在不断地刮着棺壁一般。”他模仿着吱嘎吱嘎声,面上肌肉微微颤抖着,好似此时也正响着那声一般。
凌云霄有些惊奇问道:“倒有些蹊跷了,还真闹鬼了不成?”
岑掌柜叹了一声,道:“鄙人当时也是害怕,就当先跑出门去,身后传来‘诈……尸……诈尸了!’的众人惊惧叫声,鄙人百忙中回头一瞧,便见有人跟在鄙人身后也从店中狂奔了出来。这一下子米店中的场面是哭爹喊娘乱成一团,哪还有人敢呆在店中,呼啦啦一大群人跌跌撞撞你拥我抢的朝门外奔逃,那些跑得慢落在后边的人只恨自己少生了两条腿,连爬带滚甚是狼狈不堪。一大群人在一声声‘诈尸了诈尸了……’的叫喊声中沿着街道四散奔逃而去。转瞬之间,原本还是人声鼎沸偌大个店堂便只剩下一团绿火阴诡的小球和一具响着怪声的棺材……。”岑掌柜停下声音,眼神中还有些惊惧之色。
凌云霄面色平静,沉吟不语,心中却是兴奋莫名,暗道:“自己虽跟随师父多年,平日里什么降妖灭魔的大事,都是师父师兄自个儿去,从不许我沾边,所以直到如今,还没真正见过什么妖魔鬼怪呢,此地竟然闹鬼,说不得,要好好去瞧上一瞧。”
岑掌柜待思绪平复,接道:“鄙人见众人都跑散了,自然也不敢再待在店门外,心中虽是惊怕万分,但也不敢逃远,跑了百多来步,逃到十字街口处便停了下来。寻了个暗角远远的偷瞧着店面的情况,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噗通噗通”急跳个没停。虽说平日里听闻过不少关于尸变的传说故事,可若说到真有此事,谁是也没亲眼见过。如今却在自家店面里碰到尸变这种倒霉事,虽然心底极为惧怕,但终究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想瞧瞧真正的尸变之物是何种样子的怪物。但眼及之处,尽是一片黑茫茫的夜色,根本看不到什么东西。等了约莫半柱香的时辰,却看不到也听不到前方有丝毫动静,可叫鄙人孤身一人上前查看,又没这个胆量。当时鄙人心里忿忿道:‘这些骗吃骗喝该死的巫神大仙,平日里一个个把自己吹得如同天神下凡一般,现在出了丁点事却跑得比兔子还快,明日若是还有气在,非得拆了他们的招牌不可。’一念至此心中早不知把那些神巫大仙骂上多少百遍了。”说到这里,岑掌柜苦笑自嘲道:“凌小哥听了可别笑话,鄙人自小就胆子小,经不起吓的。”
凌云霄点点头,又和岑掌柜碰了一杯,正色道:“哪敢笑话与你,鬼这东西,平生见所未见,头一遭遇到,谁不害怕?”
岑掌柜伸头过来,神神秘秘低声问道:“凌小哥可遇到过这玩意?”
凌云霄干咳两声,又自斟自饮了一杯,掩饰其窘态,哈哈一笑,道:“吃我们这碗饭的,哪能没见过?见过多了,只是现在也和你说不明白,以后有机会好好和你说上一说,你继续说你的事。”他怕岑掌柜好奇,多问几句,他非得露馅不过,是以忙忙岔开话题。
岑掌柜“嗯”的一声应了,继道:“就在鄙人心中在暗暗咒骂着那些巫神大仙时,远处传来了阵阵公鸡啼鸣的声音。突听身后“铛”地一声着实把鄙人吓了一大跳,还没等回过神来,一只手已摸上了鄙人的肩头。鄙人大骇之下‘啊’的一声瘫软在地,七魂八魄早飞到九宵云外去了。”
凌云霄也跟着“啊”了一声,跳将起来道:“那鬼追着你来了?”
岑掌柜摇摇头,道:“真是人吓人,吓死人啊!正当鄙人惊魂未定之时,只见一盏气死风灯凑到鄙人面前,风灯后显现出一张皱巴巴的老脸正咧开了嘴对着鄙人笑,鄙人定眼一瞧,却是镇西头打更报时的老刘头。鄙人被他这么一吓,自然是恼怒不已,从地上爬起后揪着他的衣领就是一顿臭骂,这老头却笑嘻嘻的不答不应,待鄙人出气够了,他才莫名其妙的蹦出一句话来。”
凌云霄忍不住又插言问道:“什么话?”
“‘三更咯,岑大掌柜这么夜了还不回家,待在这漫漫长夜里等鬼来捉了去啊?’那老头说出这么一句话后自顾敲着他的梆子离去了。”岑掌柜猛灌了一口酒,嘴里说道:“听他这么一提醒,鄙人才知道已经到了三更天了,这才想起,出了这么一大档子事,还没禀告给东家主听呢。当下转身出了西街,从西郊绕了大半个镇子才又折转回到东郊鄙人东家主所在的岑家宅院处,直到瞧见门前悬挂着的那两盏红色灯笼,心中总算有些安定下来。”
凌云霄连连喊道:“停,停,停。”打住了岑掌柜的话语,伸手一摸岑掌柜额头,有些奇怪道:“你是不是害怕得烧糊涂了?我没记错的话,你从东街直走出东郊,不过半千丈的距离就可到达岑家宅院,怎么你还要绕起远路来了?”
岑掌柜苦笑道:“我说凌小哥啊,鄙人也知道其实沿着东街直走,不多时就能到达岑宅。可从东街行来必打从岑家粮铺门前经过,鄙人对店里那口怪棺心有余悸,纵使给鄙人一百个胆也是不敢再从那过了。”
凌云霄恍然大悟,有些干笑道:“不是你糊涂,敢情是我糊涂了,嘿嘿!来喝酒!”
岑掌柜与凌云霄又碰过一杯,随便夹吃了几口菜后,又继续缓缓道来……。
岑家大院,主厅。
一个唇上留有一绺胡须,面色白净身体略微有些发福的中年人背着双手立于厅门前,正望着漆黑的夜空出神。岑掌柜恭立在他身后,小心翼翼问道:“老爷,您看这事……?”
岑掌柜话语尚没说完, 那人便挥挥手打断了他,转过身来盯着他看了半响,方缓缓道:“尸变?你当真看清楚了?”
岑掌柜急道:“哎!老爷,瞧您这话说的,若是小的真看明白了,哪还有命跑回来禀告老爷您?不过小的是真的亲耳所闻,那是听得真真切切的,老爷你若不信,小的马上差人去把今夜在场之人统统遣回来让老爷您一问便知。”
东家紧皱着眉头,右手轻抚着左手拇指上一枚硕大的碧玉扳指,沉吟不语,在大厅中来回踱起步来。他其实不是不信岑掌柜的话,但要说全信又实在难于接受,毕竟此事听起来太过诡异,那可是生平见没见过的怪事。
在大厅中走了几个来回之后,东家停下脚步问道:“依你看,怎么办才好?”
岑掌柜搓了搓手,面露难色道:“若搁在平日里,请几个大仙来跳跳场,兴许也没什么难的。可如今也看到了,那些所谓的巫神大仙都是些骗吃骗喝的家伙,没出事还好,一出事一个个的跑得比兔子还快,小的也真是没辙了。”
东家“哦”的应了声,紧皱眉头道:“这下就难办了,难道真要给那家伙千两黄金才能算了?”
岑掌柜答道:“以我们现时的家当,一时半伙的上哪弄那么多钱去?再说了,就算给得了,难道就不怕他下次又来要个千儿八百的?那可是个填不平的无底洞哟!”
东家右手举起,拇指正反摸摸左右唇边胡须,沉思良久,道:“怕它作甚?不过就虚无缥缈的东西罢了,还能吓死活人么?你明天叫人上州府去,请人来看一看,说不定只是人为的恶作剧而已。”
岑掌柜急道:“万万不可啊,东家,若是人为?谁能造得出狂风大作,阴雨连绵的?上州府惹恼了他,只怕咱们处境更糟!”
东家有些恼怒,厉声道:“请人也不是,报官也不准,那该当如何?”
岑掌柜左手用袖轻擦额上冷汗,忙不迭道:“容小的再想想,再想想……”
岑掌柜的话声刚落,还没容他想出个所以然来,“老爷,我倒想起一人来,这事估摸着他能办得了。”门口便传来一女声道。
一听到这女声,那东家和岑掌柜两人一惊,赶忙急急迎到门边。
只见一丫鬟手挽着一****跨进屋来。东家忙上前挽扶着这中年妇人走到厅堂**上坐下,站于一旁笑道:“这三更半夜的,怎么把夫人给惊动来了? ”
那妇人闻言嗔怪了东家一眼,道:“其实福荣刚到我就知道,这夜半三更急急忙忙的寻来,必是出了什么大事,所以就叫了雨儿陪我一起前来瞧瞧,早就在厅外听了个明明白白了。”
岑掌柜端来茶水放于美妇身侧的古藤茶几上,歉疚道:“小的该死,一来就惊吵着夫人了,着实该死!”
美妇轻笑道:“这也没什么的,毕竟家里出了这等大事,换是谁都心里焦急的,听你们两大男人商量了半日,可商量出什么子丑寅卯来了?”
东家摇首道:“哎!我俩能有啥主意,实在没辙了,要不夫人给个主意?刚才不是听夫人说有一人可以帮得了忙的,这人是谁?”
美妇点头道:“是有这么一人,就在我们镇西头住着呢.是个外姓人,姓厉,不知打哪来的,不过也来得好有年头了,平时就在街上摆个小摊帮人算命测字,也替那些家里死了人的人家看看风水什么的,听人说是个道行精深极其厉害的阴阳先生。”
东家道:“果真有那么厉害么?莫不是象那些巫神大仙们就嘴皮子功夫好,本事却稀松平常得紧?”
岑氏笑着反问道:“老爷还能有更好的办法么?”
东家干咳了两声,道:“听夫人的,明儿一早就差人去请厉先生。”话毕转念一想,不解道:“还真看不出啊夫人,你成日足不出户的怎么知道的东西比我还多?”
美妇笑道:“我哪知道什么呀!这些都是雨儿这个古怪精灵的小丫头在外边听来说与我听的。我一个妇道人家,寻思着,真有这么一人的话就请人家来试试,就算不成的话,大不了把宅子卖了,把店面盘了,凑千两黄金给那人得了,我们再过穷日子呗!”
东家连连称是,点头道:“夫人说得极是在理!”说罢转头对岑掌柜吩咐道:“明儿一早你立即去镇西头把厉先生请来,记住了,对人要客气点,只要事办成了,他要多高的价钱只要不离谱的话都答应他便是了。”停了一停又道:“你这几日也累得慌了,下去休息休息吧。”
岑掌柜唯唯诺诺应了,脚步却是不动。
东家奇道:“你还有何事?当着我和夫人之面,尽管说来就是。”
岑掌柜面色犹豫道:“本不想说的,怕东家与夫人受气,但若是不说,小的又觉心底难安。”
东家奇道:“你们主仆十余载,情同兄弟,还有什么事如此为难?竟然难以开口的?”
岑掌柜抬头望了望他,又瞧了美妇一眼,欲言又止,美妇笑道:“福荣,有什么话直说无妨,说得不对,我帮你担待就是。”
岑掌柜连连点头,朝两人作揖道:“东家主,夫人,小的有一言要说,得罪莫怪!”
东家皱眉道:“你跟随我十余年,怎么变得那么婆婆妈妈了?有话就说,没话回去睡觉。”
岑掌柜忙道:“我觉得,觉得……放棺材那人似乎和我家有些熟稔?”偷眼瞧了东家一眼,见他神色平常,遂大着胆子道:“南坡镇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至少商户能有数十家,各行各业应有尽有,都是方圆百里之内首屈一指的大户,为何此人单单选择我家作为索金之处呢?所以小人斗胆猜测,是不是我家祖上与他家有么瓜葛?或是……?”
东家喝道:“休得胡说,我岑家人世代本分,哪有与人结怨之说?就算祖上曾与人有些纠葛,岂有如今才来索还之意?而且年代久远,保证我能认账么?无凭无据,岂能当真?这种猜测,以后休要再提,免得徒增怒气。”
美妇瞧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笑道:“夫君,福荣只不过是猜测而已,你何必如此大动肝火?”
东家不敢和美妇辩驳,闻言呵呵一笑,道:“涉及到祖上之事,虽说只是猜测,也有些恼火,倒是失礼了。”
岑掌柜忙忙跪下道:“不敢叫东家主赔礼,是福荣失礼了,望东家主责罚!”
美妇笑道:“福荣,快快起来,没有人责怪你的。”
东家轻咳两声,神情有些尴尬,挥挥手道:“福荣,你这是何苦?还是下去歇息去吧!明日请那厉先生来,可莫要怠慢了人家。”
美妇眼角带笑,轻道:“福荣,你这几日也累了,该好好歇歇了。”
岑掌柜应了声,站起身来,给东家夫妇作揖告了别,躬身慢慢退了出去。回到屋中,翻来覆去却是如何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等到天刚蒙蒙亮,便披衣出了门,寻了几个本家的孩童,往西街而来。
凌云霄耐着性子总算等得岑掌柜啰哩啰嗦的把事情前因后果一五一十讲完了,时间也已接近响午。这期间两人也不知喝了多少酒,总之俱是晕乎乎迷迷糊糊了。
凌云霄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后不禁打了饱嗝,挥手对岑掌柜道:“走。”
岑掌柜不明所以,迷茫道:“走?去哪?”
凌云霄一把拉起岑掌柜,大着舌头道:“去……去米店,看看那口棺材去。”话一出口一下就把岑掌柜的酒意吓醒了一大半,忙忙摆手道:“现……现在?就这么空手着去?”
凌云霄醉眼迷离道:“怎么?还要我买礼物去不成?我告……告诉你,小爷我口袋空空,身无分文,那就……就不去了。”说罢抬脚就想走。
岑掌柜忙忙上前双手拉住凌云霄胳膊赔笑道:“凌小哥误会了,我是说店里那东西着实恐怖得紧,我们这般毫无准备地前去,若是碰上那东西跳出棺来,岂不是白白丢了性命?就算那东西不咬咱们,吓也得给它吓死了。”
凌云霄指着岑掌柜的鼻尖笑道:“吓死的也是你。”又指着自己道:“不是我。”说罢摇摇晃晃走到窗前,一把推开了窗子,也不知雾气几时散开了,只见午时的阳光唰的射了进来,只把两人耀刺得开不了眼。
凌云霄眯缝着双眼右手指着窗外吃吃笑道:“你瞧,这朗朗乾坤青天白日的,哪有什么僵尸厉鬼的?就算有,现在也早躺在棺材里睡大觉。就算它敢大白日里爬出来,不是还有我么?你怕什么,保准伤不了你一根毛发就是。”
岑掌柜干笑道:“那是那是。”
凌云霄见他还在迟疑中,不由分说强拽起他就走。两人一身酒意,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行到十字路口处,凌云霄呼着酒气对岑掌柜笑道:“奇怪了,这东街平日里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今个儿怎一人影也没见着?”
岑掌柜闻言抬眼一瞧,可不是么,只见长长的街道上冷冷清清,到处散落着昨夜被那怪风吹跑了的物事,而其他街道倒有不少人朝这边张望着指指点点,却没一人敢行将过来。
这下可把岑掌柜剩下的酒意全惊醒了,颤声道:“东街的人莫不是全让那怪物给吃光了?”
“呸。”凌云霄骂道:“你个胖子,胆儿怎如此的小,就算它想吃,它吃得下么?那么多人,撑都撑死它。我估摸着是被你们家昨夜和今早晨这么一闹,全镇人都知道东街闹鬼了,何况身处东街的人,谁还敢出门来,早躲在家里盘算着该如何逃难去了。”说罢拉着岑掌柜就往里走,望着空荡荡的街道,这次岑掌柜说什么也不肯往前去了,凌云霄拉拽不动,怒道:“你这个死胖子,一会我叫那怪物出来第一个就吃了你。”
见岑掌柜仍然不敢挪步,凌云霄转身便走,嘴里嘟嚷道:“若不是看在你那几壶酒的份上,我早回家睡回笼觉去了,这大热天的来看什么棺材?说到底也是你们家里的事,我这个外人瞎操什么心啊?”言毕又“哼”了声道:“这事办不了看你东家怎么收拾你。”这话真奏效,岑掌柜苦着脸道:“去,我去还不成么?”
凌云霄停下脚步斜眼瞧他道:“你不怕?”
岑掌柜咬了咬牙,道:“大不了逃呗,逃不了还有你垫背,怕什么?”
凌云霄哈哈一笑,道:“好,走呗!”
岑掌柜畏畏缩缩跟在凌云霄身后走到岑家粮铺门口,虽说大响午的阳光普照,可当他一眼望到正静静躺在店铺正堂中的那具怪棺,仍感到了丝丝寒意。
一进了岑家粮铺,凌云霄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面色冷静而又凝重,好似方才那醉意全是装出来的,压根他就没喝过酒。岑掌柜不敢跟他一起进来,只是躲在门外街对面远远瞅着,只要一不对劲抬脚便逃。
凌云霄眼睛仔细揣摩着这具怪棺,其实说它是棺材还不如说是口大箱子更为贴切。一般棺材的传统样式都是上宽下窄,首高尾低,而这口棺材却是呈长方形状,上下左右一般高矮,宽约一米,长约三米,在门外阳光的映射下黑黝黝得有些发亮。
凌云霄暗暗心道:“若里边真藏有些怪东西的话,这家伙块头真够大的。”转念又是一想道:“哪有如此身材的鬼怪?估计也就人为而已,造出一副古怪的棺材来讹诈岑老板,要了钱财就逃,嘿嘿,今日碰我凌云霄,非要拆穿你的把戏不可。”嘴角轻笑,围着棺材打起转来。
棺盖和棺身缝合得如此之密,看起来就似个整体,以至于凌云霄围着棺材绕了几圈仍然找不出棺盖到底在哪,只好打消了想揭开来看一看的念头。怪棺棺身上雕满一些神态各异极为逼真的洪荒猛兽,呼之欲出。凌云霄用手摸了摸又拍了拍,触手坚硬冰凉,却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的。再瞧下去也是瞧不出什么名堂来了,凌云霄拍了拍手走出店去。
岑掌柜忙忙迎上前来,低声道:“凌小哥,可瞧出什么门道来?”
凌云霄转首望了望那口怪棺,摇摇头道:“和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岑掌柜急道:“那下面该如何处置?”
凌云霄伸了个懒腰道:“睡觉!”
岑掌柜奇道:“睡觉?”
凌云霄“嗯”了一声,道:“反正呆在这里也瞧不出什么名堂,不睡觉干什么?”
岑掌柜惊得一脸惶急高声道:“那、那、那这事该怎么办啊?”
凌云霄笑了笑,道:“你急个什么劲?急就能解决问题了?放心吧,今夜我再来,我倒要看看里边真的藏着什么妖魔鬼怪?”
岑掌柜瞧了瞧他,欲言又止。凌云霄知道他想说什么,伸出右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放心,我一个人来,你就在家睡大觉等消息吧。”言毕背着双手施施然的走了。
岑掌柜见他竟然不要自己陪同前来,心下甚喜,哼了小调按照往常的习惯就要往店里走,一抬头猛然间见店里那棺材正面对着他冷森森的躺着,心下大骇,忙忙高叫着:“凌小哥,等等我,等一等我……”边喊边急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