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冬暖阁迎来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有爆熊之称的北玄武栗飞。
慕北陵本以为栗飞会在近日去北疆,陇源那边的事情还没得到解决,武天秀之前请南元郑王出兵,以陇源为代价,后来武越强插一脚,虽然不知道他到底许给郑王什么好处,但总的来说应该不会比武天秀许的少,眼下朝城尘埃落定,郑王估计正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收回报酬,
不过至少对慕北陵来说就没打算把陇源拱手送给郑王,至于武越的国书,谁写的找谁去。
婢女奉上泡好的上等猴魁,绿油油的茶水腾着热气,慕北陵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端起面前正宗官窑龙瓷茶杯轻咂一口。对于栗飞来说茶比酒香,北疆漫天飞雪时他尚且不喜欢用酒暖身子而终于大英山里特有的镇山拔。
久居山中的人都喜欢镇山拔这种东西,长在山巅上,每年拢共采不到百斤,但镇山拔更多被山上的老人喜欢,因为泡出来的茶有股特别的骚味,有点像马屎泡开的味道,不过喝下去比酒还烈,暖身子的用处也不比酒差。
眼睛眯成一条缝淡淡看着男人的慕北陵开口问道:“将军深夜至此可是有事?”
栗飞端起茶杯放在鼻尖嗅了嗅,不答反问:“什么茶?”
慕北陵回道:“猴魁。”
栗飞点点头,小小唆了口,看上去不像在喝茶,更像是在试探茶里有没有下毒。
见到这一幕的慕北陵顿时被逗笑,道:“将军总不会以为我会在茶里下毒吧。”
栗飞干咳两声,摇头笑道:“当然不是,这东西味道不怎么样,透着酸气,不习惯。给那些个文人墨客喝还不错。”
慕北陵付之一笑,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就好比自己更钟意虎跑而不是王家的秋露白。
“这两天准备回北疆,崽子们在这不习惯,虽说朝城离边线不过千八里,少了些东西,浑身不自在。”栗飞说话声很平静,就像在描述一件在平常不过的时。
慕北陵颇为认同点点头,“这个地方俗气太重,撇开绫罗锦缎的被子来说,还是扬马头踏胡风来的舒服。”
生为沙场之人。
今天看起来比以往沉静不少的北玄武说道:“小凤子就不和我回去了,你愿意留在身边也好,发配他去某个边线也罢,给他点人,能活下来是他的造化,不能活下来只能怪他命不好。”
慕北陵略微错愕,男人口中的小凤子自然是他这头爆熊的獠牙,白马银枪孔凤,之前倒是听他想把孔凤交给自己,但那时只以为是玩笑话,哪里会当真,慕北陵玩笑道:“你舍得?”
栗飞面无表情说道:“没什么舍不舍得,鹰崽子总有展翅翱翔的一天,成天跟着我这个老不死的混,有出息也混的没出息。”栗飞面露苦笑,似是想到什么,端起那杯被他变得一文不值的猴魁一饮而尽。
老不死?这称呼用在被整个南元忌惮的大将身上恐怕不合适吧,何况他才多大,抵死不过五十。慕北陵暗自思量一番,说道:“武天秀发国书请郑王出兵,可是以陇源为代价?”
栗飞沉默不语,权当是默认。
慕北陵清楚男人的心思,守了陇源城一辈子,到头来被人拱手相送,换做谁也会窝火,“武越后来也给郑王发了封书信,我估摸着代价不会比武天秀的少,这两天朝城的消息差不多也该传到郑王那里,南元的十七万大军现在退至陇源外五十里,有消息说南元的外使正在往朝城来……”
栗飞抬手打断他的话,眯着狭刀般的眸子沉声道:“你也想把陇源送给郑老头?”
慕北陵深深看了眼男人,笑道:“国书是武天秀发的,信是武越写的,干我屁事,换句话说西夜现任大王是武雍,你见过一个两岁娃儿会提笔写信?”
舒眉展眼的栗飞嘴角旁勾起一抹弧度。
这话,对味。
慕北陵沉吟片刻,道:“我没有多余的兵力给你。”
栗飞瘪瘪嘴道:“我没奢求这个。”
慕北陵担忧道:“对方可是十七万大军。”
栗飞冷笑一声,不自觉挺了挺称得上宽阔的胸膛,这一瞬间,爆熊北玄武的岿然气势勃然而发,“和姓龙的打了这么多年,赢过,也吃过亏,但要说怕过?哼哼。”
慕北陵抿嘴笑道:“等东西两线的战乱平息,我会让人过来,差不多要一个月吧。”
栗飞闷而不答。
摇羽扇进来的皇甫方士一眼见到栗飞时并没有表现出应该有的惊讶,走到慕北陵右手旁的椅子坐下,先朝栗飞点头致意,而后说道:“去扶苏的大军已经出发,属下给了赵胜三万人马,孙玉弓把那只乌青隼也交给赵胜,那东西速度快,用来传消息不错,等赵胜拿下扶苏就让天瀑带人去临水。”
慕北陵哦了一声,没有表态。
摇扇子要到四十九下习惯性停顿三息,皇甫方士朝栗飞说道:“陇源现在差不多已经是南元的板上鱼俎,南元外使还有两天能到朝城,将军快马加鞭的话,能赶在外使来之前回去,不过那十七万大军的反应,就不得而知了。”
慕北陵和皇甫方士同时看向男人,栗飞咧嘴似笑非笑,张口道:“你这可还有虎跑?”
恭候在一旁的小春子不待主子吩咐,小跑着出去,很快便抱着个大酒坛回来,放在案几上。
栗飞掀掉盖在坛子上的泥封,接过小春子递来的酒碗倒上两碗,豪气道:“这辈子难得何人喝酒,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这碗酒,就当是为老子壮行如何?”
慕北陵站起身,端起酒碗,道:“来日若有机会,北陵当备上好虎跑和将军同醉。”
栗飞笑道:“来日?”
言至于此,仰头饮下杯酒,转身时挥动广口袖袍,不留分毫眷念。
皇甫方士盯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感叹道:“生当人杰,死亦鬼雄。”
慕北陵默不作声,端着酒碗的手久久未能放下,口中酒香犹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与君共饮此酒。
这一夜,北疆数万将士兵出广德门,火把长龙蜿蜒而行,扛旗虎将领先而行,裹着九兽呑炎铠的中年人遥坐马首,腰间不插佩剑反挂羊皮酒囊,两执大戟豹眼将军跟在其侧,步伐整齐的捍卒压后。
这一夜,广德门城墙上,白马银枪的玉面将领驻马门前,眼中望着远去队伍默不作声,手中七寸三尺长的银枪在月光照射下泛着森然寒芒。
……
还有几日便是中秋,逐渐安定下来的朝城开始恢复应有的热闹,街上人头攒动,酒肆商铺洋挂红贴画,到处洋溢着喜气。
东州历来有两大盛节,一为中秋,一为压岁,年中和年尾,往往这个时候在外游历的人都会回到家中和家人团聚,对于西夜来说中秋之日更是举朝欢庆之时,因为元祖先王建朝便是在中秋这一天。
长安街上,换上素衣常服的黑眸男子抱着瓷娃娃般的小丫头悠哉漫步,身高超过两米极具爆炸性视觉的魁梧男子双手抱在脑后,不声不响暗暗跟着,再后面十丈左右,若是仔细观察的话可见见到不下五十名换上百信衣的汉子暗中跟随,他们的视线大多锁定在和黑眸男子擦肩而过的行人身上。
秋高气爽时再适合不过漫步赏景,即便朝城的风光比不得临水襄砚,但热闹程度却远不是这两座城池可以比拟的,就像那些喜欢登顶览山畅舟游湖的文人墨客,到了朝城也要感叹一声“繁华不过长安时”,坐下来品几口算不得上品的秋露白。
长安街尽头处有座“淡泊茶室”,说是茶室,实则比城中皇家兴资修建的皇北楼不落下风,唯一不同的是皇北楼亦动,来往多是王公贵族一掷千金的豪绅富少,而淡泊茶室来的更多的是穿梭各州各朝的文人墨客大学之士,据说如今朝中左相陈直未入朝之前就是这里的常客,还留下诸如“夜赏芳华花垂泪,我不怜天尤自人”等经典诗句。
抱着籽儿踏进淡泊茶室一尺一寸的门槛,放眼望去一层大厅中坐着寥寥数人,厅中装潢古朴而不失风雅,檀香木栏镂空雕花的纹饰随处可见,供客人就坐的茶座也清一色五十年老檀木所制,门隔廊回间悬挂大家挥毫所做的笔墨眷品,一派淡雅之风。
上前迎客的是名年龄不过二八的芳华女子,着一袭碧螺长裙,薄施粉黛,束着流云发髻,没有大争入世的庸俗之气,多了几分临院小家碧玉之感。
脸上挂着温和笑容的女子颔首施礼,道:“公子是品茗还是寻人?”
来淡泊茶室里大多是由故友相知邀约,然后三两坐在一起作词祝赋。
慕北陵轻声道:“算是品茗吧,二楼可还有雅间?”
女子微微错愕,眼神若有如无的瞟向站在后面的魁梧男人,如果说眼前男子看上去还有几分雅气的话,这个男人就和这个词完全不沾边,一声戾气就算站的远也能感觉到,女子在淡泊茶室也不是一两天,看人面相的本事不落那些圆滑老狐狸。
护卫?
还是哪个刚从沙场里回来的将领?
这两日朝城的不安定注定女子要多几个心眼,毕竟连一国之君的大王都被逼出玄德门,更何况一间小小茶室,若是惹了惹不起的人,真就是欲哭无泪。
“公子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