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北陵说道:“我见到你的上表,说今年收成不好,想减少定量?”
苗德道:“属下不敢欺瞒将军,今年壁赤的雨水较往年多上不少,蚕丝锐减,再加上前两天城外大河发水,现在已经无丝可织,以前朝廷给我们的任务是每年定量上供千匹锦帛,到现在为止我们也只产出五百多匹,所以……”
慕北陵抬手打断他的话,问道:“上供千匹锦帛?给谁?”
苗德愣道:“给宫里的娘娘。”
慕北陵翻起白眼:“给她们做什么?只会贪图享乐的生育工具而已,浪费东西。”
苗德悻悻笑起,不敢接话。
此时屋顶上的帆布被人打开,阳光倾泻,难得一个艳阳天。
刺眼的阳光投射在晾晒的胚布上,流光熠熠,丝织轻如蝉纱,薄如羽翼,倒映出各色光辉,大美不已。
黑眸男子走到一块七彩锦帛前,微风吹得锦帛轻微飘荡,从上到下依次闪着红橙黄绿几种颜色,光亮下娇艳欲滴。
黑眸男子嘴角微扬,轻声唤道:“这块布怎么样?喜不喜欢?”
青衣一愣,下意识点了点头。
不经人事的少女总对漂亮事物没有什么抵抗力,这就像拿块糖给牙牙学语的小孩,很轻易就能勾走。
慕北陵问苗德:“这块布算是成品么?”
苗德忙道:“这块五彩琉璃晾晒的差不多了,只需要让绣女绣上纹饰,就能出坊。”
慕北陵“哦”了一声,转面朝青衣,又问:“你喜欢什么?”
青衣“啊”了一声,俏脸憋得通红。就是再笨也猜得到慕北陵想把这块布送给自己,这样的一块上等锦布若拿出去卖,怎么也得值个千八百两银子,青衣想都不敢想:“不用不用,奴婢还有好多衣服。”
慕北陵淡淡说道:“就当是我替老头给你的赔礼吧。”
想了想,又道:“春雨润物,荷青碧连天,就绣清池荷塘吧。”完了还不忘补充一句:“用青色的线。”
苗德唯唯道是。
再参观一圈后,男子和婢女走出衙署,路过南街一家杂烩面馆时,忽感腹中饥饿,此值饭点,虽然知道胖子厨头肯定做好饭菜,但他还是想学着老百姓的样子,就在路边摊充饥果腹。
青衣很懂事的叫了两碗杂烩面,一大一小,看起来颇为熟悉。
慕北陵瞧得稀奇,开口问道:“你以前在这吃过?”
青衣额首甄点,道:“我家就在这附近,小的时候每逢过节爹爹都会带我来这里吃。”
很快,麻衣小二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上来。
青衣把大的那碗推到男子面前,从竹筒中抽出双筷子,拉出内衣褒衣袖口悉心擦拭,然后才递给男子。
慕北陵尝了一口,缺油少盐,说不得美味,但饱含市井烟火气息。
青衣也夹起一根面条缩进口中,嚼了两下,转头朝里喊道:“小东子,盐少啦。”
麻衣小二屁颠屁颠端着盐盅跑出来,嘴里不停念着“抱歉抱歉”,目光落在婢女身上时,先是一愣,旋即猛的惊叫出声:“青衣姐姐,是你。”
婢女灿烂笑起,露出一排白牙:“这么多年手艺还没长进啊,比余爷的手艺差远了。”
麻衣小二挠头讪笑:“我哪敢跟爷爷比,你不是去令尹老爷家了么?怎么跑这里来了。”
麻衣小二这才注意到旁边还坐着个青年男子,虽然和他一样穿着布衣,但一看面相就知道是个惹不起的主。他在这条街上做了十几年生意,南来北往的各色人氏也见过不少,这点眼力见还是有。
麻衣小二小心翼翼的问道:“这位是……令尹老爷家的公子?”
青衣刚要解释,被慕北陵眼神拦住,转而顾左右而言他,道:“你这面做的确实不怎么样,没油没盐,不管怎样味道好才是金字招牌。”
麻衣小二哪敢说个“不”字,连连道是,“小的不知道是公子光临,改明儿我让爷爷亲自做一碗给你送去。”
慕北陵摆摆手,道:“这就不用了,手艺掌握在自己手中,你哪天要是做的和你爷爷一样,就来找我,我再过来品尝。”
麻衣小二被教训的满头大汗。
青衣掩嘴轻笑,挥了挥手,麻衣小二这才如释重负的快步跑开,“主子,你这么认真干嘛?其实小东子也挺可怜的,爹娘死得早,是余爷一手把他拉扯大的,这家伙小时候皮得很,没少给余爷惹祸,后来听说余爷卧病在床,他才稍微转性,接下面摊。”
慕北陵放下筷子,碗里还有大半的面条,“我不是针对他,只是针对他的手艺而已,人想要生存就要上进,就像你我,你需要每天察言观色,小心翼翼服侍,哪怕一点错也会遭来斥责,我也一样,只要走错一步,可能就会被压得翻不过身,此方乱世,大到一朝君主,小到盼夫走卒,没有独善其身就能屹立天地间的,懂?”
青衣眨眨眼。
慕北陵自嘲一笑,给她说这些无疑焚琴煮鹤。
一碗面条吃的揪心,最后慕北陵还是忍住吃完最后一根,抹了把嘴,不管怎么样,这碗面也好过在落雪山中吃雪果腹的日子。
慕北陵站起身,一时来了兴致,道:“走,去你家看看。”
青衣刚招呼麻衣小二算账,乍听这么一句,愣在当场。
好些年没有回过家,也不知家里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她这种婢女就是这样,除非主人首肯,否则绝对不会有机会回家,逢年过节探亲也不可以。
照寻常说来,签了卖身契就是令尹府的人,一切都属于这里。
青衣的家离面馆并不远,靠近山脚边,背后就是那条湍急河流。
两间黑瓦房,一个院子,一排土墙。
这个地方的房子都是这样,属于壁赤最老也是最贫穷的地方。稍微有点出息的人家都搬到城里去住,没人愿意留在鸟不拉屎的地方。
青衣站在门前,怔怔出神,一只老母鸡飞上墙垛,煽动翅膀偏头注视着两个不速之客,发出“咯咯”叫声。
黑眸男子扫过院落,一尘不染,东北角种着颗老槐树,水桶粗细,看起来年成应该不断,树下有口水井,井边斜靠个水桶,桶脚边还有滴落的水渍,应该是刚用过不久。
青衣转过头,嘴唇瘪起,强忍住眼泪说道:“爹娘可能出去了,主子,我们先进去。”
慕北陵点点头,没多说话。
青衣推开门,异常熟悉的从北面那间四面漏风的草屋内取来根小木凳,放在老槐树下:“主子,现在这坐会,树底下凉快。”
男子没有拒绝,一声不吭坐到树荫下。
凉风习习,老槐树散开的枝叶恰好遮住灼烤阳光,带着丝丝凉意。
青衣依次去几个房间看了看,一会拿出堆不知存放多少天的脏衣服,放在井口边,将水桶扔进井里,颇显吃力的提起桶水。
男子先去帮忙,被她婉拒,说“主子的手是神仙手,不能做这些下作的活计”。
男子没有坚持,只静静看着满头香汗的婢女。
曾几何时他过的比这苦的多,漠北大营的血夜里,亲眼看见娘亲含恨而死,自己躲在满是血污的房间里逃过一劫,之后背着那口沉重的铁箱从漠北一直走到落雪山,哭过,累过,乞讨过,遭受无数白眼。
男子忽然觉得婢女很幸运,至少父母都健在,而且知道他们健康快乐的活着。
坐了足有半个时辰,婢女清洗完衣服,又提了几桶水灌满水缸。
男子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闭目不视。
忽闻墙外脚步声传来,声音很轻微,走路的人应该身材不大。
随后片刻,又听东西落地的声音响起。
男子许许睁眼,见老头老妪呆立门口。
那老妪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个普通农家妇女,肤色杏黄,满脸皱纹,发髻高束,散落几指垂在脸庞上,沾在汗水中。
老头也是标准的庄稼汉,扛着锄头,手上布满老茧,补丁衣服上沾满泥尘,像是刚从田地里回来。
只不过男子突然感觉老头又个人一种异样,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特别是看婢女的眼神中,夹杂丝丝惊恐。
“衣儿!”老妪丢下抗在肩上的麻袋,小跑着冲进院子,泪水沾湿双眼,跑近前执起女子双手握在怀中,不住打量。
女子轻唤声“娘”,倔强泪水终于没忍住夺眶而出。
久别重逢,老妪最关心的自然是女子有没有受委屈,有没有吃苦。
和所有娘亲一样,总会说一句“你又瘦了”。
老头扛着锄头进来,他已经看见树底下还坐着个黑眸男子,不过见男子穿着朴素,只是寻常粗布麻衣,只道不是什么大人物,所以也没多加理会。
老头走到墙根便放好锄头,这才走到母女面前,没有想象中的热情,反而略带冰冷的问道:“你怎么回来了?该不会是被令尹府的管家老爷赶出来的吧。”
女子艰难摇了摇头,只唤声“爹”,便不再多说。
父女二人似乎有颇深的隔阂。
老妪抹了把眼泪,抽着哭嗝说道:“还,还没吃饭呢吧,娘这就给你做去,你等着,等着。”
女子拉住老妪的手,强行扯开笑容:“不用了娘,已经吃过了,就在余爷的面馆吃的,小东子的手艺还和以前一样差。”
老妪“咳”的笑起。
老头在旁面无表情的讥讽道:“一个破面摊有什么好吃的,真有那本事就吃大老爷们吃的鸡鸭鱼肉。”
女子默不作声。
男子微微皱眉。
老妪见气氛有些尴尬,笑着打起圆场:“别听你爹瞎唠叨,他成天就叨叨鸡肉,正好,那只老母鸡长大了,娘待会就把它杀了给你炖汤喝。”
女子嘴唇紧抿,不住摇头。
老头鬼使神差的斥道:“败家老娘们,那只鸡老子还等着下蛋去买,杀什么杀,杀你也不能杀它。”
老妪鼓着腮帮子想要反驳,却被老头一个眼神瞪的不敢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