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一声野兽的凄嚎,睁开眼,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一股浓重的霉味充斥着四周。方怜惜努力睁着眼睛,想看清地狱是什么样子。死亡原来并不痛苦,痛苦的是死亡时的心情,唐望在哪里?
背后是堵墙,冰冷,坚硬,他手伸向前方,就像他临死时的姿势。地狱中也是用铁栏将人围住的吧?方怜惜的左臂传来巨痛,他想,原来死了的人还是要受活着时的苦。一道火光亮起,微弱的黄晕中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
“大哥,你想要什么,我去取。”
“崔蚕!”方怜惜看到这个人的时候惊讶多于愤怒,五年前,自己创立的青衫盟因为行侠丈义,触动了周围帮派的利益,竟被人联合围攻,创盟的十九个兄弟死伤殆尽,这个崔蚕,一直跟到最后,也就是他,出卖了自己,背叛了誓言。
方怜惜早就原谅了崔蚕,他知道崔蚕的背叛是因为父母受人挟持,被迫而为。方怜惜从小无父无母,他一度把崔蚕的父母当成自己的亲人,何况崔蚕为了救自己,最后也献出了生命,如今二人在地狱见面,是老天要我们冰释前嫌吗?
“这几年你还好吧?”
方怜惜看崔蚕神色憔悴,显然地狱的生活并不好熬。
“大哥,你在说什么?”
崔蚕一脸的疑惑,他转身点亮了一根蜡烛,方怜惜这才看清四周的情形。半边香案上撂着个包袱,下面压着自己的短刀,后面的神像早已经破败不堪,荒草在屋内的砖缝里疯长,烛光中,那神像面目狰狞,更似厉鬼。方怜惜抽了口冷气,兰若寺!他挽起袖子,一个青色的掌印在左臂上,指纹都清晰可见。
五年前!自己回到了五年前!
记忆潮水般的涌至,七场伏杀,兄弟们一个个的倒下,历历在目的惨像,崔蚕忠厚的脸,看着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后果。
这个叛徒!方怜惜的愤怒忽然回来了,他发现原谅一个人必须是在这个人死了以后,他活着,就意味着对誓言的讥讽。
崔蚕浓眉下的一双眼睛通红,应该是很久没睡过了,方怜惜暗中运了运气,吞在腹中的东西还在,前方的那场埋伏已经设好,对方既然找不到东西,也该对自己动手了吧。他对崔蚕笑笑,放下挽起的袖子,挣扎着拽过短刀插在腰带上。
崔蚕打开包袱,取出半个面饼,自己掰了个小角,剩下的都给了方怜惜。方怜惜艰难的吞咽着几乎风干了的面饼,目光只是望着地面。
崔蚕道:“大哥你等一下,我去弄点水来。
远处又传来一声凄号,方怜惜盯着崔蚕的后背,手搭上了刀把。说一个人禽兽不如,大概是说禽兽不会在自己兄弟的水中下毒吧。自己既然回到了过去,就该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命运的第一步,就是要杀死崔蚕,一个背叛自己的兄弟。
崔蚕到院子里的井中取水,他的手臂也受了伤,提水的时候微微颤抖着。当初自己就是因为崔蚕这样的颤抖,忽略了对饮水的检查,才一败涂地。
崔蚕抱着一个瓦罐走了进来,那罐子的颜色到像是他袖子上凝结的血。方怜惜的心动了一下,自己背叛宫寂红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就是心在滴血的感觉吧!
崔蚕把瓦罐递了过来,方怜惜没去接,他的手搭在刀把上,缓缓对崔蚕道:“老七,你的父母已经死了,这水,我不用喝了。”
啪……
瓦罐碎在地上,崔蚕的手臂尴尬地停在半空,一个奇怪的姿势。
方怜惜等着崔蚕拔刀,一个人秘密被揭穿的时候最先想到的总是保护自己,现在自己有七成的把握,接下崔蚕的情思刀。
崔蚕的左手缓慢地划了个弧线,手中已经多了一件两尺长、薄细如纸的的锋刃,那是他的情思刀。一滴眼泪从崔蚕的眼中滴下,落在刀锋上,被迅速地吸收进去,银色的刀锋瞬间泛起一丝的红晕。
“阿爹死了?娘也死了?”崔蚕的手在颤抖,又一滴眼泪落下,刀锋上的红晕更深了,方怜惜的手已经握紧了短刀的把,他知道情思刀变成深红色的时候,崔蚕就要出手了。
崔蚕宽厚的身躯硬硬的立在那里,姿势很不协调。他和方怜惜都受了伤,现在他的心里又被割了一刀,怎么也握不稳情思。他的长衫下摆已经碎裂,只有鞋子没破,烛光就照在他的脚面上,崔蚕也把目光缓缓转移到那双完整的鞋。
“你教过我很多事情。”崔蚕忽然说,方怜惜面无表情,等他继续说下去。“你说一个刀客最重要的是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做的是对的,我知道我是错的,又怎么可能是你的对手。”说完,崔蚕惨然一笑,流下最后一滴眼泪,刀锋瞬间变得血红。
“你还能相信我吗?”
方怜惜盯着崔蚕的情思刀道:“死了很多兄弟,你知道,是吧。”
“要杀到一个都不剩吗?”崔蚕一向忠厚的表情突然多了许多的变化,那是愤怒,还有对他自己的怨恨,或者,还有一点的愧疚。
方怜惜不着急出手,他要崔蚕承受更多的痛苦,这些年来,自己一直无法忘记死去的兄弟们,经常在噩梦中惊醒,一滴酒都能让自己燃烧,整个世界因为崔蚕的叛变而改变,自己甚至不敢再相信任何人,包括唐望对自己的爱。这一切,崔蚕也该去承受。
“那只好这样了。”崔蚕的浓眉舒展开来,死亡的气息从刀锋上荡漾开来,他的整个人忽然变得锐利,方怜惜拔刀。
崔蚕的刀法又进步了,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天下最好的刀客。方怜惜感受着压力,心里想到,可惜你没有这个机会了,为了完成誓言,我不得不杀你。
崔蚕挥刀,红光直掠方怜惜的眉心,方怜惜皱眉,这一刀大违情思刀法的常理,不遗余力!方怜惜退,红光再涨,崔蚕大声喝道:“青史无名寄青衫!”漫天的红光忽然缩成一线,天边消逝了一颗火流星,方怜惜呆住,这一刀回刺,两尺长的刀锋完全没入了崔蚕的小腹,斜斜地向上**。鲜血滴下,落在崔蚕干净的鞋子上面,他笑道:“我一向喜欢干净的鞋子,即使逃亡,我也一直保护得很好,现在,我身上终于没有一块地方是干净的了,你还不肯原谅我吗?”
青史无名寄青衫!这是加入青衫盟的人的誓言,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人,即使无法名留青史,也不要辜负了一身的青衫。崔蚕现在愿意用死来买回他的清白,方怜惜是否肯给他这个机会呢?两个人的目光短暂地接触,就像一团火焰掠过寒冰。
曙光穿堂入室,烛光暗淡下去,崔蚕就那样站着,一双鞋已经染得殷红。方怜惜忽然发现自己不是真的想崔蚕死,也不再想什么复仇,显然,崔蚕的伤势没有任何救治的希望,这一刀插的好深,人又不能马上的死,崔蚕在痛苦中等待着。
“你还是我的兄弟。”方怜惜心中悲苦,看着崔蚕的眼睛,那是一双曾经让人无比信任的眼睛。
崔蚕没有反应,他已经死了,满怀期待地死了。他不知道方怜惜是否会原谅他,在他死的时候,心中没有一个依托。
我到底改变了什么?方怜惜掩埋好崔蚕的尸体,坐在他的坟前思考。青衫盟已经不在了,自己活到了最后,明知崔蚕会死,自己却没有将命运改变。唐望唐望,我能否改变你我之间的命运呢?
擦了最后一遍刀,方怜惜走出兰若寺。前方水车集上,将有一场伏杀,不过这回自己体内没有崔蚕下的毒,并且知道每一个杀手的位置,如果这样还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那么唐望,至少我要死在你的前面。
集市在阳光中喧闹着,方怜惜站在路口,寻找着第一个杀手。几个孩子在追逐着,他们的母亲正在和人讨价还价,那个卖糖人的白发老者怕被孩子们撞翻摊子,紧张地盯着跑来跑去的小家伙。人群中迎面走来一个读书人,低头看着手中的书,眼看要撞到那个白发老人的身上。
方怜惜准备出手,这就是那个杀手。如果不是这个杀手,自己也不会误伤那个白发的老人,那次崔蚕还在。方怜惜的脑海中闪现着对这次伏杀的记忆,拔刀。
方怜惜的刀拔得如此生涩,似乎还沉浸在崔蚕死去的哀伤中。刀是凶器,一但拔出,有去无回。要么杀人,要么伤己。瞻前顾后者,必死于犹豫不决之中;沉浸杀戮者,必陷于刀主人仆之命。真正的刀客,是要用刀来主宰自己的命运。
师傅的教诲方怜惜从没有忘记,只是此刻,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刀能否主宰自己的命运。因为他的命运,上苍早已经注定。现在的他,就如一个从来只相信自己的人,忽然失去了依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