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村里人帮小蓝儿安葬好太公后,他想离开村子:因为那被唤醒的记忆,他知道自己所背负着的血海深仇。
只是没想到方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当即便被一掌劈晕,之后便被关在了柴房里。
向来和善的村民做出如此反常的行为,小蓝儿内心的疑惑变得更重了,甚至怀疑村民们其实早知道自己的身世。于是,他决定趁着晚上有人给自己送吃的时,无论如何都要逃出去。
“方大哥,我想换个地方。”
听到这话,前来送饭的村民愣住了。
“柴房里有老鼠,吵得我夜不能寐。”
手上的绳索被解开,小蓝儿拿起碗筷,不但没有要逃的意思,甚至一副安然处之的态度。
“我提的要求不过分的,只要是我之前和太公住的地方,就行了……”狼吞虎咽地吃着饭,随意地说着不让人起意的话。
“好,等你吃完我回去替你问问。”
见小蓝儿真不打算走的样子,村民放松了警惕。因为送晚饭得等小蓝儿吃完才能走,看着吃得满嘴边米粒的孩子,那人在门槛旁坐着,却被外面的风吹得直哆嗦。起身正准备将柴房的门关上却有什么东西缠上了脖子。
“小……”
那人想开口说话,不想一张口嘴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方大哥对不起,我并不想伤你,只是你先忍一下。”
脖颈上的束缚变得松了下来,急忙伸手想去解掉绳子,没想到刚使劲一动手腕,本绕在手腕上的绳结立马收紧形成了一个死结,将两手捆在了一起,嘴里也叫不出声,那人起步便要往外走却是脚下一滑。
“你先睡会儿,等明早有人来就能找到你了……”
牢牢地将麻绳系在一旁的柱子上,小蓝儿悄悄地带上了柴房的门,趁着夜色偷偷搭上了栓在溪水边的竹筏……
一路顺流而下,逃跑竟然比想象中轻松得多。就在少年心里乐得泛出花时,竹筏遇上了一股暗流。
失去了方向的竹筏在暗流的穴口不停地打转,直到被整个掀翻,晕头转向的少年只能牢牢地抓着竹筏的一角,凭着强烈的求生意志,最终被暗流冲进了另一个暗道,那是更加狭窄的沟壑,竹筏被两边的石头牢牢地卡住怎么也出不来。
发现自己被困住了,小蓝儿恶狠狠地踹了几下竹筏,竹筏两边的石头竟真的松开了些,欢喜着正要将竹筏拉出来,却在竹筏取出的一瞬,迎面倾泻而来的江水将他与竹筏一同淹没。
人生大起大落的刺激感或许就跟这次的遭遇一样,大难不死后绝非会有后福……
几乎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小蓝儿紧揪着竹筏末端的绳索,只想着快点结束这无尽的漂流。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半眯的双眼渐渐睁开些,发现不远处似乎有一个亭子……
努力地支起身,想把一切看得更真切些,看到一个身影飞出亭子
等等…别走……
微张开的嘴,还没叫出一个字来,一股异香迎面扑来,下一秒,小蓝儿翻下了竹筏……
空中漂浮的幽香夹杂着一缕辛苦的味道,进入呼吸道后只觉得肺里火一般地灼热。
“咳咳……”
腥甜涌入口腔,肺里的淤血就这样吐了出来,一手轻按着胸口,小蓝儿打量着周围陌生的环境:木材搭建的屋子,浮于空中的香气隐约可以分辨出另一股檀木的香气……房间里除了身下的方榻便只有置于床头的熏香炉,那香炉是茶壶形的,壶身小巧而精致,炉膛内的烛火忽明忽暗,掺杂着辛苦味的香气正化作细烟不断从壶嘴飘出……
“这熏香炉真好看,和之前见的都不一样…之前见过的熏香炉……”
一阵头痛感袭来,本该清晰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下意识地扶住额头却不小心碰到了额头处的伤口。
依稀中只记得自己落入水中,混乱的画面里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落水后砸了下来,其他的却什么也想不出来了……
跌撞地走下方榻,摇晃的身影缓缓地走向了不远处的房门。
此时,钟灵毓秀的正堂内,香兰一手执着一个小铁炉,一手将那摊在案板上的衣服抹平,悠悠地将小铁炉平整的底端从那满是褶皱的布料上熨过,淡淡的清香彻底渗入了棉麻衣。
“醒了?”
几乎看直的双眼直到那清透的声音响起才回过神,原本苍白的脸蛋上顿时惹上了两朵红晕。
将手中的小铁炉置于身边的火盆上,香兰拿起了熨好的衣服。
“你叫什么名字?”
从双肩慢慢拢向颈前的双手,刚熨过的衣服上满是温暖的气息,而面前这人指尖的温度与这温暖的气息却是天壤之别。
“小…蓝儿……”
冰凉的指尖再次绕至颈后,轻轻地将那覆于衣服下的长发理了出来,因为距离原因,小蓝儿闻到了那人身上好闻的香气:好舒服的味道……
“小蓝儿——”
轻唤了下这名字,香兰嘴边的笑容渐渐淡出。
“你是从村子里出来的?”
“村子……什么村子?”
少年低头系着衣服的排扣,有些奇怪地反问道,不想下一刻只觉脖颈处一阵微凉。
“为什么出村?”
与肌肤紧挨着的刀刃,少年惊吓得不敢挪动一步,瞪大了的瞳孔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身影。
“不说话?”
俊美的外表下,那冰冷的眼神里早没了方才的温柔,微将手里的力道加深,一层细密的血丝渐渐溢上了冰凉的刀刃。
细微的触痛感让少年微微皱起了眉头,他不是怕死,只是现在的他根本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真要这么莫名地死在这里?
“你凭什么断定我就是从村子里来的?”
自己不记得的事情这人似乎知道些,不管怎样要死也得死清楚。
“你使用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兰香。”
还有从村子里漂流过来的竹筏,以及,那样触动防护机关的方法也只有从里面——只是眼前这孩子并未被下蛊,熏了那么长时间的兰香只恐怕……
听到“兰香”二字,小蓝儿只觉得脑海里再次变得混沌。
“我……”
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小蓝儿再受不了脑子里的阵阵刺痛,一个不稳重心猛向前倾,这一举动也让香兰大吃一惊,以为自己做得太过这孩子准备自刎。
慌忙将利剑收回,那前倾的身影稳稳地倒在了香兰的怀里。
淡淡的幽香,却是很舒服的味道,小蓝儿原本紧皱的眉头稍舒展了开来,甚至有些俏皮地继续往那怀里蹭了蹭,想那幽香就这样包裹着自己,也只有这样,自己的头似乎不再那么痛了……
翌日,香兰独立于湖面中央的爿木上若有所思:
防护机关被触动,亭子没了,连自己最爱的熏香炉都掉入了水里,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回头看向了岸边,少年整个人趴在水岸的交界处,不断用手指戳着那光亮的水面——
“在干什么?”飞回岸上,香兰走到了少年的身边。
少年惊,整个人缩向一边,似乎很惧怕眼前这人。
也对,虽然第一面的印象是很美好,不过想要对一个拿剑指向自己的人有好感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有些挫败的感觉,香兰微叹了口气准备离开。
“这里…的水里为什么会没有鱼……”
诺诺的声音,少年开口的很勉强,声音甚至还有些颤抖。
“这里本就没有鱼。”
哪怕只是鱼也知道选择环境的,留在这里的只有死。
“不…应该的……我…记得有…有很多的鱼……”
是有很多鱼的,还和大家一起抓过,跟大家…他们都是谁的……
少年再次捂住了脑袋,那种几乎窒息般的疼痛让他想要靠撞击头部来缓解。
“小蓝儿!”
注意到少年的异样,香兰急忙控制住那不断击向头部的拳头,但少年的情绪却变得更激动了,连呼吸都觉得嗓子里被什么堵住了似得。
将手贴上了少年的额头,却是火一样的滚烫。
“我…好难受……”
有些贪恋额头上的那抹凉意,小蓝儿竟抓住了那冰凉的手,心里的焦躁顿时减轻了许多。
少年的状况香兰自是清楚:蛊毒至阴,兰香至阳,二者一起可调和阴阳。但若未被下蛊而长时使用兰香必会出现心血紊乱的状况,渐渐的无法感知冷暖,其状况与伤寒相似,但危害却是会致命的。
而现在,眼前这孩子正是年少气血最旺盛的时候。
“救我……”
发白的双唇因为受不了绞心般的疼痛而被咬出了鲜血,迷蒙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氤氲,无法看清眼前的身影,唯独那抹幽香让自己从未有过的心安。迅速抱起小蓝儿,香兰跃起身飞向了不远处的庭院——
尚未走进正堂,香兰在院落里微停了一下,从袖口掉落出来的小琉璃珠稳当地夹于右手两指之间,又很快从两指间弹出,打灭了熏香炉内的烛火,再看了看怀中的身影,表情似没了之前那般痛苦。
将少年置于方榻上,香兰将那紧缚的衣襟解开了些,起身正要去取些香品,却被方榻上的身影揪住了衣袖。
“别走……”
迷糊的声音,小蓝儿并不知道自己揪住了香兰的衣袖,他只觉得那股令人舒服的香气稍离自己远去一点,胸口处便是要命般的绞痛,所以,他想留住那抹香气,至少不要离自己太远……
香兰有些无奈,一时却又脱不开身,只好在方榻边坐了下来,见少年的双鬓都被汗水淋湿,便用另一只空出来的手轻揪起袖口的一角,细心地擦去那茂密的汗珠: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制作的兰香,他会是刚开始看到的那样活泼、任性而又倔强吧……
因为小蓝儿的伤,香兰减少了熏香的量,常年烟雾缭绕的钟灵毓秀变得清透了不少,渐渐从那隐蔽的山脚处显露出来,因为熏香气味的变弱,原本草木枯黄的林间慢慢多了层生机,虫鸟也渐渐多了起来。
“仙人快看,我又捉了两条鱼!”
原本死水般的湖水里不知从何处冒来的游鱼,小蓝儿不费吹灰之力徒手便抓了两条:感觉自己好些日子没有进食油水了——仙人只知饮酒似乎根本不用吃饭……
“庭院里有村民给的粮食,足够你吃了。”
将原本支零破碎的竹筏修复成原样,香兰慢慢将其推入水面,殊不知此时小蓝儿的心里正泛着嘀咕:自己早就观察过了,这附近并没有村庄,连路过的行人都没有,又哪里来的村民,但也未曾见过仙人耕作田地——所以仙人果然是仙人,连粮食都可以自己变出来。
“头还痛吗?”
声音温柔,冰凉的指尖触向那刚消肿了的额头,小蓝儿不似开始那般畏惧闪躲,双眼只是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仙人。
“不痛了……”
微摇了摇头,少年咧开了嘴,笑得无比灿烂,虽然不记得以前的事,但他觉得如果就这样与仙人一直生活下去也未尝不好。
“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香兰的心情并不如少年那般豁达,他心中疑虑万千,怀疑这少年便是当年妤妃以命护下来的太子,却没有勇气进入村庄询问真相,十年前自己算错过一次,十年后切不可重蹈覆辙。
“想来定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然又怎会忘记?”
小蓝儿看出了仙人的心事,最近自己头痛的情况也极少发生,这样桃源般的生活似乎将自己的过去彻底洗净,连一缕的残像都不曾留下。
香兰只是轻笑道:果然还是个孩子……
少年不乐意了,空着的左手一把抓住了那细细的手腕。
“我是说真的,不管发生什么我定不会忘记仙人!”
不想,香兰的笑意更加深邃了,却不是先前的轻笑。
“我非仙人,这世上亦没有仙人……”
所谓得道升仙也不过是世人的愿望罢了。
“可仙人从不吃东西——”
“香料果酒,孰否?”
“仙人不睡觉——”
“因你已入眠不曾知晓。”
“仙人无欲与求。”小蓝儿不假思索,在这僻静之处,谓之无欲无求。
本轻松的氛围突然变得沉寂,香兰微俯下额头,两侧的长发滑过双肩,扫向少年的脸庞。
“吾之所求,尔岂知?”
覆于耳畔的细语,只让小蓝儿为之一震,直到面前的身影离开,小蓝儿紧攥着手里捆着鱼嘴的绳线,一宿未动半步……
数日过后,棋楚再次来钟灵毓秀着实吃了一惊,不似往日的香味,连院落周围的烟雾都淡去了几分,而最关键的是:香兰从不住钟灵毓秀的庭院……
“亭子被拆了,只能待庭院。”
还是喝着果酒,香兰只是淡淡地说道。
“你应该知道我在乎的完全不是这个吧……”
自己离开不过半月,比起往常半年来一次都没任何变化的香兰此时如同换了个人。
“那你在乎的是什么?”
虽然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趣,但往常死气沉沉的脸却多了份生气。
“比如你何时收的徒弟?”
棋楚的手指向了身后:小蓝儿正在过廊里学着香兰的样子,双腿盘坐在案台前,小心地将碾碎的原料捻放于面前的一条棉麻线上…….
“我也正好要问你他为什么会在村子里?”没有回答棋楚的问题,香兰反问道。
“啊?这我也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呢?”
佯装笑意,棋楚准备就这样搪塞过去。
“忘了跟你说,这次的果酒里加了草豆蔻——”
「噗……」刚到嘴里的果酒尽数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