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万俟国。
乌云遮月,雨打亭陈,雀霞宫中烛火透亮,阵阵尖叫声刺破夜空,湮没在遍地惊雷声中。
宫人慌张接递,轻声碎步不敢言语,胆小的侍女早已被吓得面色惨白,想哭,却强忍着不敢出声。
一个时辰过去了,孩子还是没生下来,只有世子妃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端进去一盆一盆的清水,端出来却变成一盆盆血水的宫人。
焦急的万俟淳刚一脚踏入宫堂,就被身后的太傅王先师出声制止:
“世子,不可,不吉利。”
二十一岁的万俟淳没有违逆,他隐忍着紧紧攥着拳头,退出门外煎熬的等待着。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三个时辰……
直到破晓黎明,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伴随着凌天硬雷传遍整个王宫,万俟淳神情一松,目光含笑,这次,义无反顾走了进去。
“娘娘,还有一个,就快生出来了,用力……”
陈云胡用尽浑身最后一丝力气,终于身子一轻,腹内的另一个孩子也跟着出世,可过好半晌她都没有听到孩子的啼哭。
心里害怕的她艰难地睁开眼,虚弱着开口:“孩子呢?我的孩子……”
“娘娘,小殿下生来不哭反笑,大喜啊!”奶娘抱着刚出生的孩子,来到陈云胡床前,谄媚着笑道。
奶娘这话,恰巧被进来的万俟淳听到。
他连忙上前伸出双臂,惊喜道:“抱过来,让我看看。”
怀中巴掌大的婴孩眉眼还未长开,薄唇却轻启含笑,一下就将他内心深处的隐忍坚硬给融化了。
万俟淳用手指轻轻刮了刮孩子的脸蛋,孩子像似有感知般的,唇角又扯起一丝弧度,更加令他怜爱。
而另一个早先出生的,哭的撕心裂肺的孩子,却被众人冷落在了一旁。
本是一胎双生子,一后一前,一笑一哭,便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启禀世子……”雀霞宫的通传宫女轻声蹑脚地进来,还没说事,就被万俟淳凌厉的眼神制止,而后识趣的自动退出殿外。
万俟淳将熟睡的陈云胡纤细的素手掖入锦被中,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头,才依依不舍出了殿。
“什么事?”
“世子,大王有请。”
万俟淳被带到了临议殿,他的父王,一国之君的万俟尧,正仪态威严地端坐在大殿之上。殿下跪着的,是不久前刚被他从雀霞宫支走的太傅。
整个大殿气氛诡谲微妙。
“儿臣拜见父王!”万俟淳行了个标准的宫廷礼。
“如果不是朕派人去叫你,你是不是打算将政事搁置,就这么一直陪着个女人,嗯?”
万俟尧平缓威严的言语里,掺杂着的失望,令万俟淳心中一悸。
“儿臣知错,请父王开恩!”在父亲万俟尧面前,他从来只认错,不辩驳。
万俟尧剑眉一挑,“太傅,世子说他知错,你说说世子何错之有?”
“回大王,不该将时日倾注于……儿女情长。”
万俟尧对世子的不满,太傅王先师自知难辞其咎,已是甘愿在殿下跪了近一炷香的时间。
“女人是男人生活的点缀,倘若你当成是全部,那离废人倒也不远了。淳儿,往后当你爱上另一个女人的时候,你现在对世子妃的爱,届时就会全部变成世子妃对你的恨,所以父王从来都对后宫的女人一视同仁,你可明白父王的意思?”
“儿臣明白。”
十五年后祁阳城一战,万俟尧的话,终是应验……
十五年前,戴国。
午后,昏黄的政殿内,门缝中丝丝落日余晖映入,打的空中悬浮游走的灰尘无处遁形。
此时,做为后宫之主的王后语芙,正跪在戴朔的书房里哭诉,她旁边跪着的,是才满八岁的世子戴方濯。
“大王,您非得要送濯儿去异国当质子?他可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啊!”
“濯儿,到父王这边来。”
戴朔无视哭的梨花带雨的语芙,冲戴方濯扇了扇手。
“父王。”戴方濯听话地朝殿上走来,乖巧的嗡声叫着。
生于帝王家,自少便老成。
“濯儿,万俟尧指明要咱们戴国世子去万俟为质十年,你若是不愿意,父王现在可以拟诏另立其他人为世子。”
戴朔这话虽是说给戴方濯听,但眼睛却一直盯着语芙。
谁的孩子不是孩子,若现在改立其他妃嫔的孩子为世子,那她作为王后的威仪何在?
再者,他国又怎么看戴国?怎么看戴国的国君?
“父王,母后也是不舍得儿子,您别怪罪于她,作为戴国的嫡长子,我理应前去,万俟不会永世强大,戴国也绝对不会永世臣服于万俟!”
戴朔点点头,满意的拍了拍戴方濯的后脑勺,“这才是一国世子该有的魄力,妇人之仁怎么能成得了大事?”
“大王恕罪,臣妾冒失惊扰圣驾,现下已知错后悔,还望大王开恩。”戴朔的含沙射影,已经恢复了理智的语芙岂能没听出来?
“你连个孩子都不如,真是该汗颜,亏得濯儿不像你。”
语芙剜了一眼正在案前偷笑她的父子二人,目露凶光,佯装生气。
“母后,孩儿不在,你要照顾好父王。”戴方濯见语芙生气,便下殿将她扶了起来。
戴方濯此话一出,刚才才稍稍缓和的气氛,一下子又变得凝重起来。
龙椅中坐着的戴朔轻哼了一声,“你母后不用父王照顾就不错了,父王不用她照顾。”
“是啊,后宫那么多美娇娥排队等着要照顾你父王,母后粗枝大叶笨手笨脚,也省的惹人心烦。”言语酸腐,醋意十足。
“你知道就好。”
语芙本以为戴朔会像以前一样哄她开心,没想到这次却是真教训起了她,她索性使着性子将手里的帕子向后一甩,“臣妾身子不适,先行告退。”
礼行的随便,人走的疾劲。
戴朔看着语芙离去的背影,无奈摇头,“看看你母后,在朕面前是多么的无礼,后宫的女人她倒是管的得心应手,就知道在这跟父王较劲。”
“那是父王偏爱母后。”
“呵呵,你这么小能知道什么是爱?父王是不想你母后像后宫的其他女人一样,活着活着就满眼哀怨,没了自我。”
“母后心里其实一直都知道父王的好,之前她还告诫儿子,以后不要立像她一样的女子为后。”
“是么?”戴朔听后戏谑道:“那父王怎么觉得太尉之女佩芝,与你母后一般无二。”
戴方濯尴尬地挠了挠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父王的法眼。”他就是喜欢佩芝喜欢的紧。
“那你相信父王吗?”
“濯儿当然相信父王,要是连父王都不信,濯儿真不知道这普天之下还能信谁?”
“好,那你就放心去万俟,到时父王一定接你回来!”
“儿臣遵命。”
从政殿出来后,戴方濯在离自己寝宫门口不远处,碰见了长他三岁的公子戴方涤。
“听说你要去万俟当质子了?”
“嗯。”
“看来这世子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作为兄长,我来可是要提醒你:自古质子多去无回,你可别到时候回不来让我上位当了世子,你虽是嫡,但我才是长。”
戴方濯抿嘴一笑,“如果能振国安邦,你当世子我当公子又何妨?”
戴方涤一愣,他没想到戴方濯小小年纪心胸竟然如此广阔,“何妨?就怕到时候你母后吃了我。”
“还要我再跟你纠正多少遍,是咱们的母后,我不在你要安分点,别惹母后操心。”
戴方涤黯然,他五岁的时候母妃病逝,她在弥留之际求父王把还小的自己过继给王后,从那以后他便于戴方濯同食同寝。戴方濯从小就知道他们不是亲兄弟,却也总喜欢黏在他身后叫‘哥哥’。
王后语芙虽然待他视如己出,但他一直介怀别人在私下诋毁他的母妃,说她死前将他过继给王后是个阴谋,基于这一点,所以他从来不愿与王后亲近。
“安分,当然安分,有母后在,谁还敢不安分。”戴方涤自嘲一笑。
“父王已经答应封你为代世子,往后我不在,你要多替我去给母后请安,还有佩芝,没有收到我的死讯,不要让她嫁给别人。”
“什么代世子?我没兴趣,你事那么多我管不了,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戴方涤说完,冷漠的转身离开。
戴方濯望着戴方涤潇洒的背影,站在原地苦笑,他知道他的话他都听进去了,也都牢牢记住了。
但愿十年后回来,还能一如当下这般静和。
只是可惜,
天不遂人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