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辰辰看了看手表说:“咱们得准备走了。”
义廷给迪米特里打了电话,小伙很快赶过来,帮辰辰将行李运上车,就朝洛根机场开去。
坐在车里,义廷问辰辰:“说实话,你这回去巴黎,是不是为了去欧洲找她。”
辰辰沉默,他知道义廷口中的“她”是谁,这几年,他不是没有这样的想法,然而,羽悠自从去了牛津大学之后,就嫌少和同学们联系,大家对她的音讯知之甚少。
一想到她的名字,就有许多美好的,苦涩的,甜蜜的,痛苦的回忆涌上心头。
“说话呀。”义廷用肘弯碰了碰辰辰。
辰辰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回到当下,却依然神游天外般回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对了。一上午时间光顾着讲我自己了,都没问,你为什么去巴黎常驻?”义廷脸上露出抱歉神色。
“我是被派往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 巴黎总部,全面协助秘书长工作。”辰辰说得轻描淡写。
“哇,那就是秘书长助理,厉害了!这个组织一直在致力与推动世界经济增长,保持财政稳定,帮助发展中国家改善经济。你要是去那里,正好能实现改变世界的梦想。”义廷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几度。
“OECD总部有十二个业务司局,七百多名经济学家、律师、科学家呢,我的作用极其有限。”辰辰谦虚着。
辰辰笑笑,义廷显然对这方面的事情不在行,他淡淡说道:“中国目前以观察员身份,加入了好几个委员会。不过,我在职期间,会敦促中国的加入,让我们的国家在国际上拥有更多的话语权。”
义廷朝辰辰伸出大拇指,道:“还是和从前一样,老有情怀了。”
转而,他又好奇道:“这回又是你导师耶伦特推荐你去的?”
辰辰摇头,道:“这回我去巴黎,导师很舍不得呢。不过,他也无奈。这回是先生亲自提名的,他在白宫花园对OECD的秘书长亲口说:‘除了查理·江,我不认为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义廷的眼睛立时瞪得大如铜铃,开车的迪米特里听不懂两人之间的中文,从后视镜中瞥见自己老板的神色,也不明觉厉地打量着老板身旁的男子。
半晌,义廷才说:“你现在还不到三十岁,就当上了OECD的秘书长助理,这是奔着世行、联合国、美联储进发的节奏啊!斯蒂文将来就算当了也不如你牛,我们就更不用提了。”
辰辰笑道:“牛不牛又有谁在乎呢?说到底,咱们最终都是殊途同归,都是在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只为了让咱们居住的这颗星球变得更好。”
下车后,两人拥抱道别,辰辰正要转身,义廷从身后叫住他,问道:“哎,对了,文瑾和薇薇安让我再提醒你一次,在巴黎古董双年展上举行的A校中国同学聚会,你一定要去!”
6.1
“罗德小姐,你发现的新锐画家真是太有个性了。我们希望近期能有机会与您这样杰出的艺术家,以及您的画廊再次合作。”索斯比董事会**约瑟夫·海登的夫人欧兰妮·海登亲自将羽悠送至后门VIP小客厅的贵宾出口处。
设置这样一个相对私密的单独出口还是绝对必要的,这可以很好地避免狂热的艺术爱好者们围观某位知名艺术家的情景出现。
“您不必客气。能看到今天的拍卖最终圆满落幕,我就放心了。”羽悠边说,边被动地接受着海登夫人热情的贴面吻别。
“希望刚才那场小小恶作剧没有给您带来困扰。”对方带着巨型祖母绿戒指的手仍紧紧拉住羽悠的衣袖,仿佛对她即将离开万般不舍。
羽悠只得再次赞美、微笑、道别:“谢谢您和海登先生的盛情,有机会一定去府上叨扰。今晚,我还要赶航班飞回巴黎,后天在大皇宫巨型的世界古董展双年会还有一些最后的筹备工作……”
“哦,我和海登先生也会参加那个活动,尽管在每届双年会中执掌拍卖槌的一向都是我们竞争对手克里斯蒂拍卖行,去品鉴一下今年展出的古董和顶级珠宝仍是一件赏心乐事。” 海登夫人虽如此说,口气中的遗憾和不甘一听便知。
一楼的壁炉将大厅烘烤得暖融融的,海登夫人脸上的妆容被薄汗浸透,已经有些浮粉,肩上的貂皮披肩上,短促而细腻的毛针在水晶灯下根根分明地流转出夺目光彩,十分给力地为这个满脸倦容的女人支撑着门面。
“好的,那我在大皇宫恭候二位的光临。您留步,外面下雨了,小心伤风。我的助理应该就在对面那条街等我,再次感谢您。”羽悠不再多说,推门走出位于美菲尔街的豪华建筑。
天色灰蒙蒙的,她不确定这个拍卖会进行了多久,更无法确定这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是什么时候下起来的。她撑起黑色的雨伞,走进薄薄的雨幕中。
街道两旁的建筑物都有些年头了,却并未呈现出历经沧桑的颓败之色,依然低调而倔强地兀自华丽着。车灯接连着车灯的街道被雨水打湿了,乍看上去如同一条浅浅的河流。建筑物的阴影在闪动这水光的街道上印出带毛边的深刻轮廓,路灯的光芒在地上晕开一片亮色,整条大街宛如一副油彩未干透的画。
手机在大号Birkin包里不安分地震动了好久,她磨蹭了半天才将它掏出来,只因她的注意力被眼前的景象牵制住了。
这条据说是伦敦顶级上流街区的便道上,竟然挨挨挤挤地排了一长队的绅士和淑女,队尾口甩出两条街区。
这一定不是在排队购买街角面包店的可颂面包。
眯起眼睛朝前方看,她惊讶地发现,队伍的最前端竟然是她刚刚出来的大画廊,正对着繁华街市的正门早已被手持摄像机的媒体围得水泄不通了。
她马上联想到,在大画廊二层索斯比拍卖会上发生那一幕闹剧。
就在离开前的一个多小时,她新近发掘的一位名叫“天之岸”的画家,一幅简单的涂鸦新作拍出99万欧元的高价,然而,就在拍槌下落的那一瞬间,那幅画竟然在画框中诡异自爆了。
不知是谁在画框中安装了一个自动碎纸机,当一条条色彩斑斓的画纸从描金画框底端缓慢滑出时,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
一百万欧元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变成了碎屑?
十个月前,羽悠在伦敦一个狭窄的街区墙上看到了一些涂鸦,看似无厘头的信笔之作,却将那个晦暗的街区点亮了,她敏锐的神经被触动了,立刻体会到了那些画作中的独具匠心。
三天后,那个蓬头垢面的家伙成了羽悠·罗德画廊的签约画家。
握在手里的手机还没来得及接起来,对方已经挂断,那是一个没有标注姓名的来电,尽管羽悠知道,这可能又是一桩重要的艺术活动,但她没有急着回拨,她需要一个人在雨里整理一下凌乱的思绪。
如今,妈妈的创作量稳定,依旧是华裔画家中执牛耳者,羽悠自己很少画画,正因她的画存世量极少,她的作品价格也异常昂贵,大部分都超过了妈妈。
这四五年,羽悠从运营自己的画廊、发掘扶植年轻的天才艺术家,逐渐参与到艺术品收藏,和国际文化交流领域。自从发现了《白色曼陀罗》的作者,并以1.76亿美金将她的作品拍卖成交,全世界的艺术家和艺术评论家都越来越重视羽悠的声音,时刻希望倾听到她对艺术的独到观点。
近期,她旗下这位年轻画家心之岸,在欧洲的艺术品市场上红得发紫。索斯比拍卖公司向来以行事铁面无情著称,今天,他的行为不但没有招致对方的愤怒和起诉,居然被在场的艺术品收藏家们视为一种很有个性的行为艺术。当然,其中很大原因要归功于那位拍得作品的女士坚决表示会付钱,并拿走那一堆碎纸。
羽悠对这类任性行为见怪不怪,她旗下的画家、雕塑家没有像塞尚那样拿着个从市面上买来的小便器当作拍品放在屋子中央,她就已经觉得谢天谢地了。
人群仍然从四面八方向大画廊涌过来,羽悠感到过膝的羊绒大衣下裸露出来的那一截穿丝袜的小腿被冷雨吹打得有些发凉,不禁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在走出拍卖大厅前,心之岸曾挤到她面前,扬起嘴角低声对她说:“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总有些人宁愿在这里花大价钱买他们并不理解的东西,其中有一些还是垃圾。”
这句话在她心里掀起了小小的波澜,心之岸的行为看似是在嘲讽那些附庸风雅的有钱人,实则是对强权和资本控制艺术的一次最有力的控诉。
由此,她想到,艺术究竟是什么?
艺术的世界里有没有界限存在?
她从小的愿望就是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她以为自己正在通过所从事的事业朝那个理想中的方向努力,而事实确实如此吗?
终于在街角看到了她那辆暗夜精灵般的蓝色宾利轿车,她快步朝正摇下车窗向她招手的助理走过去。
雨水将黑白分明的斑马线清洗得格外干净,不知为何,高跟鞋在便道上发出的哒哒声,这让她想起了上个世纪初叶在欧洲兴起的达达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