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见到“塞外三杰”的尸体时,没有别人在场。为了查看线索,我移动过这三具尸体,而且动作幅度比较大。我又在死马上割过马肉充饥,更重要的是,我身上的银子确实是这三个人的。
这些因素加起来,我就成了杀死这三个人的凶手。
我怎么都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所有的证据似乎都合情合理,惟一不能解释的是,“塞外四杰”的另外一个女人为何无影无踪。
对于聚鹰帮的这个年轻人来说,惟一的疑点根本不需要解释,因为他不是为了破获这个杀人案件,而是在找东西。三人何时死的,死在何处,何人所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认为所有的迹象都表明,东西在我身上,或者被我藏起来了。
我知道此时再申辩说,杀人的不是我、东西也不在我身上,都没有任何意义。我可以想办法找到那件东西,然后拿去赎回那位漂亮姑娘,不是么?就像昨天吴智给我的江湖使命一样。我只能沉默,省点力气想点别的办法,没必要作无畏的抗挣或无力的解释。
而且,如果不想那位姑娘受到伤害,最好的办法,就是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
他们真的就这么离去了,带走了那位漂亮姑娘。
快要走出大堂时,年轻人回头对我说:“三天之内,任何时刻只要你想清楚了,把东西带来,就可以见到这位漂亮姑娘。地点还是这个大堂,你再给柜台一锭银子,我们就会现身。放心,我们不会为难这位姑娘的,只要她不吵不闹、安安静静。”
我仍然沉默,也不再为自己的冤屈愤怒或痛苦,最过意不去的是,连累了这位无辜的漂亮姑娘。
我在桌前坐下来,慢慢又想明白了另一个道理:很多大人物都喜欢在人前保持沉默,并不是刻意地想表达高深莫测,其实更多的是无可奈何。我只能说王大侠也是个大人物,自踏入江湖以来,遇到的每一件事都让我无可奈何,解决或扫清这些无可奈何的障碍,也许是大侠之路上的本职工作。
现在,大厅里只剩我一个人。我刚进到这里时,觉得地方很拥挤,现在却感到无比的空旷,空气中似乎还有点凉意。我需要一杯酒,桌上却空空荡荡,柜台里的那位老者仍然没有现身。
我只好自己走到柜台前查看,里面真的有酒,如果自己拿出来喝,似乎有点不正当,所谓“不告而取谓之偷”。但是,我是付过钱的,而且付得还不少。老者一直不给我上菜,我现在喝他一点酒不算过分。
我拿过一坛酒,拍开封泥,仰脖猛喝一气。感觉浑身通透、舒畅。酒真是个好东西,人在无可奈何的时候,最需要的不是安慰和温情,而是酒。
一会之后,我身体开始发热,就像刚才与那位漂亮姑娘说话一样。我扔掉酒坛,似乎许久以后才听到爆裂的声音。
我没去管它,连看都不想看一眼,只从怀中取出两锭银子,翻来覆去仔细查看。银子与我以前听说过的形状差不多,像一条微形船,只在底部有一只烙上去的鹰。看来所有的不正常,都来自这个鹰图案,“鹰”代表的估计就是聚鹰帮了。
我迈开步子朝后院走去。有了“鹰”这个图案,还必须找到那个将我出卖的老板。
其实,后院才是这个客栈的中心,这里比前院和大堂加起来都大了许多倍,正中间是一个正方形的院子,中央有一棵不知名的大树,东、南、西三面有三道房廊,联结着几十个房间。三面建筑都被隔成上中下三层楼,每一层的房间格局都差不多。
我一踏入这里,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不同的世界。放眼望去,阳光照耀下,整个院子的颜色艳丽、张扬、豪华。更让我惊讶的是,这里人来人往,而且大多数是女人,服饰华贵,却似乎总是衣料不足,有些地方一览无遗,诱人耳目。
每有男人走过,女人们便回眸一笑,笑容露骨而销魂,而男人却是那么睡眼惺松,一脸疲惫,笑得很勉强。每个房间里,都飘荡出若有若无的音乐声,慵懒、温软、充满挑逗意味。
我沿着右边的房廊走去,无法想象的是,外面大堂的打斗,为何对这里的一切似乎没有丝毫影响。可能性有两个,一是大堂通往后院的大门隔音效果太好,后面对前面的变故一无所知;二是这里所有的人对这种江湖仇杀司空见惯,根本不予理会。
我相信是第二种原因,当然,隔音太好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因为我刚才在大厅里这么久,根本没听到后院的这种繁华嘈杂。这个小镇上的人来自****,龙蛇混杂,打打杀杀的事情或许每天都会发生。而且,这里天高皇帝远,可能连官府衙门都没有,所有纠纷都得靠刀剑自行解决。
我一路走过去,绕过无数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她们或站在门口,或靠在房廊栏杆边,习惯性地向人抛媚眼。她们无一例外地满身香气,我闻着有点头晕。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所有这些女人都不搭理我,所以我的行程算是很顺利,几乎没遇到什么阻碍。这只能归结为,我看上去像个乞丐。
我拦住一个迎面而来的中年男子,此人歪头很不友好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问:“这个客栈的老板住哪里?”
中年男子全身上下打量了我一阵,眼睛一翻,有气无力的答道:“小乞丐,我劝你别在这里找麻烦,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我手一抖,剑尖顶住他的咽喉,再次问道:“这个客栈的老板住在哪里?”
中年男子脸上并没有多少惧色,显然是见惯了刀剑和打斗,他右手向后一指,仍然有气无力地答道:“别冲动,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你要找老板很简单,上面三楼正中,有两扇门的那间。他还没起床。”
老板还没起床,也就是说刚才大堂里的那个老者并不是老板,可能只是个跑堂的。
我沿着木板楼梯一步步走到三楼,走到中年男人所指示的房间门口,轻轻敲了两下门,良久没有回音。我加大力气再敲了两下,里面仍然没有声音。
此时我身上酒劲上来,全身发烫,头脑犯晕,连视线似乎都是热的。心中一阵烦躁,抬足一踹,两扇门应声而开。
房间里光线很暗,我先是听到一声女人的尖叫,随后才看到房间的尽头有一张华丽的床,隔着纱帐,隐隐约约有一个女人的身影,似乎刚扯了半边被子披在身上。之后,一个模糊的男人身子从另一头升起来,掀开纱帐一角,我只看到散乱的头发和胡须。
男人吼道:“哪来的自叫化子在这里捣乱?来人呐,你们这些废物都死哪儿去了?”
我趁着酒劲大步跨进去,站在房间中央。这时身后一暗,两个人挤进门,两把刀立即向我头上砍来。速度不快,劲风也不强,显然都是江湖上三四流以下的人物。我没有转身,甚至没有向后看,右手向后一挥,两柄刀同时射进了天花板。
然后是一阵出奇的安静,老板此时已坐在床沿,向我身后使了个眼色,那两人便掉头而出,并且关上了门。外面的阳光透着深蓝色纱窗照进房间,使得里面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暧昧气氛。
我顺手拿了条椅子,坐在离床沿一丈远的地方,此时女人已经深深埋进了被窝里,而男人则正在穿上衣,仍然坐着。
我问:“你就是万方客栈的老板?”
男人穿好衣服,将散乱的头发拢在后面,向我点点头道:“正是,在下万方成,请问小兄弟是哪条道上的朋友?到这里有何贵干?”
我说:“我姓王,冒昧闯进老板的房间,只想打听几件事情。”
万方成笑道:“王兄弟的性子也太急了一点。而且,你想打听的事我未必知道。”
我突然向前掠去,伸剑挥了几下,立即跃回坐在椅子上,冷冷地看着他。
万方成左胸口多了一个“王”字,但剑尖只划破了他的衣衫,并没有伤到皮肉。他低头又抬头,我看到他满是胡须的脸上,多了一丝恐惧之色。他反应并不快,武功比刚才进门的两个人高不了多少。
我冷冷地说:“刚才那一瞬间你已经死了四次。我不想杀人,只想听几句实话。”
万方成这回老实了,叹了口气说:“王兄弟有话尽管问,在下知无不言。”
我问:“这个小镇叫什么名字?往北通向什么地方?往南第一个落足点是哪儿?”
万方成长吁了一口气,快速地答道:“南来北往的客商和江湖人物,都把这里称作‘秀水镇’。这里的是关内到关外的最后一个栖息处,往北一百二十里左右就是关口,出关就是塞外。往南大至两百里地才有人烟,那里分散着很多小村镇,最大一个叫‘枫渡镇’,顾名思义,这个镇有一个渡口,还有很多枫树。”
我打断他的话继续问:“秀水镇上除了南北的官道,还有没有其它的小道出入?”
万方成答:“东西两面各有一条小道,西面直通朔方,东面可达燕京,但都在几百里之外,而且这两条路非常荒凉,有时方圆百里之内没有水,所以极少有人走动,通常只有亡命之徒或朝廷逃犯才会走这两个方向。其他的人们宁愿拐个大弯从南边上来。”
我突然转变话题:“这个客栈与聚鹰帮是什么关系?”
万方成陷入沉默,我冷冷地看着他,过了许久,他才问道:“王兄弟跟聚鹰帮是友是敌?”
我将剑往地板上一插,松开手,粗布包裹着的剑柄在暗淡的光线中微微颤抖。
我翁声翁气地说:“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我语气里有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不明不白的杀气,万方成肯定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