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以后,秀水镇中心,万方客栈。
万方成死去许多天以后,大家才知道,万方客栈乃至整个秀水镇,都已没了老板。但是,所有客栈和娱乐场所照常营业,并没受到多大影响。每一处地方,都有一个管事的掌柜,只要掌柜在场,经营情况就不会受太大影响。
很难说,到底是万方成生前对秀水镇管理得太好,还是他在此处根本就不重要。
我曾经说过,万方成是秀水镇上的土皇帝。一般的皇帝死了,对天下臣民而言,只不过是个重大的新闻,茶余饭后的谈资,其它的影响实在有限,大家平常怎么过现在还是怎么过。
从这个角度说,上到王候将相,下到引车卖浆者流,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万方成曾经是聚鹰帮的人,他自己也承认过,所有秀水镇上的生意,都算是聚鹰帮的产业。现在,万方成已死,按理说聚鹰帮应该另外指派专人管理秀水镇;但上官飞鹰也已死掉,我成了帮主,此事就落到我头上。而我,却不是个有能力处理此事的人,一想起秀水镇的整个烂摊子,就头大如斗。
这几天里,秀水镇上每一个人都知道,我已成了聚鹰帮的帮主;此处山高皇帝远,并没有官府的人,换句话说,我成了秀水镇上的主人。
几天以来,我走到每一个地方,大家都对我诚惶诚恐,毕恭毕敬。我享受了几天帝王般的生活,虚荣心得到巨大的满足之后,决定离开秀水镇。这个鱼龙混杂的江湖,就让他自生自灭吧。我管不了这些杂碎破事。
这一天时辰尚早,万方客栈的大堂里没有别的客人。我选了一张宽大的桌子,坐在主位上。左边是朱玲,右边是阿红,对面是归无情。还有七个剑客,木无表情地站立一旁,依旧摆着那个众人熟悉的剑阵。虽然现在大敌已去,如此大张旗鼓地摆阵似无必要,但他们习惯这样,我也只能随他们去。
叶欣坐在我身边,有一个专人侍候。那天事情了结之后,我帮她将腿上的钢钉取了出来,但其骨头碎裂,筋肉毁坏,根本无法行走,找到秀水镇上几个医生看了看,全都束手无策。
我将一个包裹推到阿红面前。包裹里有聚鹰帮的军队令牌,文件资料,所有我从聚鹰帮的金库里拿出来东西,都在里面。
阿红没接东西,两眼看着我不知所措。
我对她说:“这是你父亲上官飞鹰留下的东西,理应由你保管。”
阿红张开嘴巴,说不出话,然后又无奈地闭上了。直到憋得满脸通红,才蹦出一句话:
“这是帮主的东西。”
我从腰间掏出那块帮主令牌,放到她手上,郑重地说:“现在,你就是聚鹰帮的帮主。”
阿红大吃一惊,双手一推:“我?不,不,不!?”
归无情显然也吃了一惊,语无伦次地问道:“帮主,你这是何意?”
我叹了口气道:“我现在已经不是帮主了。”
归无情道:“你要背叛上官帮主的遗愿?”
我叹道:“谈不上背叛。帮主我做了这么多天,现在传给他的女儿,天经地义。”
阿红定了定神,抢道:“可我一个弱女子,怎么能做帮主?”
我指了指归无情,向阿红道:“放心,他可以辅助你,凭他的才干,足以处理帮中所有事务。”
归无情没反应过来:“我?我本是诸神教的人。”
我答:“现在不是了。你回归聚鹰帮吧。”
归无情又吃了一惊:“你要把我逐出诸神教?”
我笑了笑,道:“没那个意思。你在诸神教的时间并不长,实际上对诸神教内部一切并不熟。你的江湖生涯,大多数时间是跟着上官飞鹰东奔西跑,处理聚鹰帮事务。所以,真正意义上来说,你是聚鹰帮的人。”
归无情沉默。
我接着说:“假如不是上官飞鹰对你起了疑心,你完全有资格继承帮主之位。另外,我也曾对你说过,假如不是我的意外闯入,上官飞鹰临死之前,很可能会将帮主令牌交给阿红,而让李大侠从旁助她一臂之力。现在,我把帮主之位还给阿红,指定你辅助她,离上官飞鹰的本意并不太远。”
归无情长叹一声,道:“你说得没错,我其实算是聚鹰帮的人。上官帮主一直待我不薄,为了报南宫玄的救命之恩而给他传递消息,最终害了帮主的性命,这几天我心中一直有一股挥之不去罪恶感。”
我说:“此后的日子,辅助阿红打理好聚鹰帮的一切,是消除罪恶感的最好办法。另外,阿红是上官飞鹰的女儿,这事想必已传遍江湖,以上官飞鹰在聚鹰帮的影响力,让他女儿做帮主,没人会提出异议,更不会产生什么震动。你们两个可以放心。”
我把帮主令牌再一次塞到阿红手里,她怔怔地接过,一时仍不知如何是好。我又把包裹推到她怀里,笑道:
“你是个善良的女孩,肯定会善用里面的东西。对吧?”
我指的是里面的军队令牌。这玩意一旦使用不当,或稍有恶念,可能会引起天下大乱。阿红一个弱女子,没什么权力之欲,应该不至于产生什么恶念。
我又转向归无情:“上官飞鹰一死,整个聚鹰帮数你武功最高。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聚鹰帮无论谁做帮主,你可能都会心有不服。惟独阿红接任帮主,你会甘心情愿地辅佐她,对不对?”
归无情眼神躲躲闪闪:“帮主,不,教主,我其实对你……并无二心。”
我笑了笑:“我并没有怀疑你对我有二心。你也知道我指的不是那个意思。非要我明言吗?如果我猜得没错,你们两个,在进入秀水镇之前,早已认识。更进一步猜测,你们两人本来是一对恋人,是不是?”
满屋子的人都大惊失色。所人的目光不是看向阿红或归无情,而是盯着我,张大嘴巴,然后不言不动。
阿红满脸通红,嗫嚅道:“王大哥,我……我没有要骗你的意思。我……”
我摇手打断了她的话,叹道:“你不必再向我解释什么。你自己曾经说过,每一个到秀水镇来的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你孤身一人来到秀水镇,显然不是为了你娘,因为你娘早死了,而你自始至终都不知自己的爹是谁,所以更不是为了上官飞鹰。那么,你在此处涉险,惟一的解释就是为了情郎。否则,你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动力在此处混下去。”
阿红泪流满面。
我转向归无情:“你来到秀水镇之前,一直跟在上官飞鹰身边。可你对秀水镇上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甚至每一条大街小巷都一清二楚,你不可能有分身术亲自了解这些。所有信息,也不是来自万方成,他没理由帮你;更不是得自朱玲,她此前并没来过秀水镇。所以,你惟一的信息来源,便是阿红姑娘。”
归无情同样泪流满面。这是我自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见他一脸悲戚。
我一手握着归无情,另一手握住阿红,缓缓地说:“我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也不知道你们有过怎样的约定和誓言,那是属于你们的故事,我不想打听。我想告诉你们的是,这一切都结束了,回到属于你们自己的生活里去吧。别再装着不认识,那对双方都是一种非常残酷的折磨。”
没有人答话。良久,归无情与阿红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慢慢地走向屋外。他们带走了帮主令牌,以及属于聚鹰帮的所有东西。
后来的江湖上都知道,聚鹰帮的新任帮主名叫上官红。多年以后,她成了江湖上最有权势和最富有的女人。
屋里只剩下朱玲,叶欣,七个剑客,以及我自己。
我命令七个剑客每人拿了条凳子,坐在桌边。短暂的沉默之后,朱玲先说话了。
朱玲:“这是告别的阵势。你要离开?”
我叹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朱玲:“你打算去哪儿?”
我含糊其辞:“还不知道。初步打算往南走。”
朱玲叹了口气,头向叶欣歪了歪:“是不是因为她?”
我继续含糊其辞:“可以这么说。”
朱玲试探道:“如果是为了治她的腿,可以把她带回诸神教总坛,那里不乏名医,她也可以得到最好的照顾。”
我还是含糊其辞:“也不完全是为了治腿。”
朱玲带着哭腔说:“那就是说,你内心选择了她?”
我沉默。此刻说什么对不起之类的道歉之语,显得多余。温存的动作,更在七个剑客眼皮底下显得过火。所以我只能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
朱玲定了定神,淡淡地道:“你选谁,是你的自由。可我怎么办?诸神教怎么办?”
我拿出师父留下的残剑,剑柄上还缠着那颗教主信物。我将残剑放在朱玲面前。
我目光从七个剑客脸上扫过,对他们说:“记住,现在她是你们的教主。你们七个人,除了尽心处理教中事务,还要好好保护她,不能让她少一根头发。”
七个人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朱玲盯着残剑,冷笑道:“为了她,你连教主都不做了?”
我长长叹了口气:“其实,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不是块做教主的材料。”
朱玲怒道:“借口。那都是借口。”
我底气不足地辩道:“不是借口。我是真的信心不足,站在众人面前,我连句囫囵话都说不清楚。江湖上没哪个头领像我一样傻头傻脑。”
朱玲冷笑:“你是在怀疑我爹的眼光?”
我叹道:“你爹,也就是我师父,从来没跟我提起过他的江湖身份,更没一句暗示要把教主之位传给我。那颗教主印信,早在遇到我之前,就已经缠在剑柄上了。我最终得到它,是个意外。”
朱玲又带着哭腔道:“无论如何,你必须对得起我爹对你的栽培。他在你身上付出的心血,比在我身上付出的还多,你怎么能一走了之?”
我长叹一声:“就当我从来没在江湖上走过这一遭。”
朱玲终于泪流满面,喊道:“可你真实来过。你影响了整个江湖格局,这片江湖上留下了你的名声,你的身影,乃至你的音容笑貌。你怎么能当一切都没发生过?你以为这是潇洒自如?你那是残酷无情。”
这话表达得比较隐晦,除了说我影响了这个江湖,还暗示我改变了她的生活。也就是说,我除了应对整个江湖负责,更应该对她负责。
但这些责任,我都背负不起。不管是整个江湖,还是对她,否则,我就对不起叶欣因我而残废的双腿。
我心中一阵翻江倒海的疼痛,表面上却平静如水。我强忍眼泪,强装镇定。然而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良久,朱玲慢慢平静下来。叹了口气,摇摇头,却没有说话。
我知道该说结束语了,于是吸了口气,学着江湖豪客的腔调说:
“我虽然身已离开,但心在江湖。日后若是你或者诸神教有什么危难,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玲幽幽地说:“说得倒是好听。真需要你的时候,江湖茫茫,我能去哪儿找你?”
我沉吟了一下,加重语气说:“我会去找你的。”
三天后。我和叶欣坐在一辆雇来的马车里,一路向南。
没有人来送行。我不喜欢再次体验离别时的伤感,所以,我的出发时间,并没告知任何人。
叶欣头靠在我右肩,似乎没什么喜悦之感,马车走了十几里,她一句话都没说。
我拍拍她手背,问道:“腿还疼吗?怎么一点都没有开心的样子?”
叶欣摇了摇头,表示腿并不疼,嘴里说出来的,却是另一个意思。
叶欣:“说真的,王大哥,你不必因为我的腿残废了,就可怜我,从而委屈自己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说:“首先,你的腿不会残废,咱们这一路下去,遍寻天下名医,一定可以治好的。其次,跟你在一起,我并不委屈。”
叶欣仰头看着我的脸,狐疑道:“你真的不是因为一股子侠义情结作祟,最后违心选择我的?”
我笑道:“侠义情结我以前浑身都是,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否则,我真可以把你带回诸神教总坛,找专人服侍你,让你舒舒服服地过完下半生。这样我就既不委屈,也不违心,还很好地实践了江湖上的侠义之道。”
叶欣脸上活泛起来,抱住我的胳膊摇了摇,笑道:“你想清楚了,你现在既不是教主也不是帮主,没人可以指使,今后的日常生活,你得亲自服侍我。起码在我的腿治好之前,你王大侠可能要受尽折磨。”
我在她额头的伤疤上亲了一口。那道疤痕,是当初在万方成的地下室里,我用剑误伤留下的。
我笑道:“我乐意。”
叶欣笑开了花,脸埋在我的臂弯里,呼出的气息温暖了我的整条胳膊。
过了一会,叶欣忽然抬头说道:“我有一事想不通。”
我奇道:“你这么机灵,还有什么事是你想不通的?”
叶欣:“你是怎么看破归无情原本与阿红是一对的?”
我说:“我猜的。我几天前解释过。一个女孩子孤身犯险,若不是为了爹妈,就是为了情郎。现在惟一不清楚的,是他们两个是何时何地认识的,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叶欣:“可是,可是,她陪万方成睡觉又怎么回事?为了情郎,牺牲身体,是很难回头的。”
我叹道:“那是个假象。为了掩人耳目。”
叶欣不服:“不可能。她常在万方成的睡房里出入,万方客栈乃至秀水镇上许多人都知道。我看她是掩耳盗铃吧?”
我说:“万方成是个太监。所以他跟阿红在一起是个假象。”
叶欣一时没反应过来:“太监?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太监?”
我说:“别忘了,万方成临死前,只有我一个人在他身边。他死的时候太过痛苦,身体扭曲,胡子掉了一地。我那一刻才知道,他那一脸胡须,是粘上去的毛发。”
叶欣沉吟:“万方成是许多年前从宫里逃出来的太监?难不成,他的一身技艺是从宫里学来的?听说当年的皇上是个天下无双的木匠。”
我叹道:“万方成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过去,所以假装跟阿红在一起,两人都在掩人耳目。”
叶欣不再接话。万方成的过去已经不重要。
马车又走了十几里。叶欣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叶欣:“你以后会不会经常想着她?”
我假装不解:“想谁?”
叶欣叹道:“别骗我了,你心里有她。当然,我也不怀疑,你心里同样有我。”
她说的是朱玲,我不能再假装了。我心里确实有她。我无话可说。
叶欣道:“你可以想她。但别说出口,千万不要让我知道。”
我忍不住开了句玩笑:“要是我一不小心说梦话呢?”
叶欣似笑非笑地说:“那我就趁你熟睡之际,一刀捅死你。”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