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所有成分纯粹的东西,其体积和重量,都有一定的比例关系,这是普罗大众都明白的浅显道理。但绝大多数人对此的认识,也就仅仅停留在道理层面,一到实际操作上,真正能够通过目测或掂量,判断出一个物体多大的体积对应多少的重量,或者多少重量会有多大的体积,这样的人其实并不多见。而做到分毫不差的,肯定是绝无仅有了。
原因大概是,这项技能与多数人的生存和职业无关,他们会对此视若无睹,乃至麻木不仁。就像那位无聊道长,连道理都要解释半天才能听得懂。
只有在这项技能与个人生存紧密相关时,经过长年累月的职业训练,才会进入神乎其技的境界。比如所有的钱庄掌柜,都对金、银及铜钱的大小和重量有十分敏锐的感觉。你要想镂空一块金子,或在银子成份里掺假,全凭外观上的颜色和大小去蒙骗一个钱庄里的老油条,那无异于班门弄斧。被打折或打残,恐怕是分分钟的事。
叶欣前面所讲的卖油翁的倒油技巧,就是达到了一种职业化的熟练程度。娘以前还跟我讲过,菜市场卖肉的老屠夫,其目测肉类重量的本事也很绝,你想买一斤瘦肉或两斤排骨,他随便给你割一块,放上去一枰,误差基本不会超过一钱。这也是职业训练的结果。
然而,全靠长期的职业化操作而培养成的感觉,有一个明显的缺陷,那就是,其技巧只偏重于某一个方面,或某一样特殊的物品。比如卖油翁只会倒油,倒别的可能就没那份本事;卖肉的只能准确目测肉类的重量,给他一块石头,他估计会束手无策。钱庄掌柜对铁器和木头彻底没兴趣,当然闹不清这些东西的重量与体积是个什么具体关系。
推演到武功方面,跟职业化的道理一样。练剑的对剑无所不知,学棍的对棍无所不能。操练久了,即便武功天赋不高,拿着刀剑,也会像举手投足一样运用自如。
但是,你如果在一个剑客手上塞一把刀,他即便能使出某些招式,也是缚手缚脚,看上去既不美观更不迅捷。而你向一个专练棍法的和尚,扔去一把关云长的青龙大刀,他估计连抬刀的姿势都摆不好。绝大多数人的武功,都对兵器有一种依赖性。
这大概就是江湖上每个人都各自带着兵器的另一种最好解释。
当今天下,能对兵器不作过多挑剔,或者说没有依赖性,随便拿到什么都能使得神乎其神的,恐怕只有三个人:梦遗大师,上官飞鹰,李开心。
当然这三个人还是各有所长。梦遗大师出手,显然偏于使用比较轻便的物体,所谓拈花指,传说能靠飞花摘叶伤人于百步之外,扔块石头肯定威力更强大;上官飞鹰偏于厚重一种,拿到什么东西都能使出刚猛无匹的杀人招式;而李开心比较专注,无论什么在手,都能通过劲力的调节,使出美妙绝伦的剑法。
归纳起来,三人武功上的共同点是:对于到手的任何物体,都能迅速判断其大小和重量对比,并据此变换不同的力量,并以最合适的招式出击。而且,这种对物体的判断,并非通过思考完成的,那太慢了,而是像眨眼一样的已成为本能。
这种本能,仅仅通过苦练是无法达到的。还需要另一种东西:天赋。
是的,这三个人与生俱来一种天赋,能迅速判断眼见和接触到的任何特体的重量与大小。经年累月下来,他们将这种天赋融入到武功当中,形成别俱一格的特色。
他们三个人,也是凭着这份天赋,自然而然地先后识别出,那个到手的铁盒子是个实心的。只是,他们为了各自的目的,都出人意料地保持沉默。
武当掌门无厘道长虽然剑法庞杂,自成一家,但很显然,他不具备像梦遗大师等人的天赋,一辈子只能使用自己熟悉的一把宝剑。他虽然早就从梦遗大师那里得知,少林寺一直保存的盒子是假的,但其间的来拢去脉,或者说判断的细节,他或许并不是太清楚,也可能是,他根本就没去想那么多。
然而无厘道长毕竟是个聪明人,尽管他自己没那份本事,但这种理论他还是瞬间就想通了。他没有提出任何质疑,一会看看梦遗大师,一会看看李开心。他到底不愧为一代掌门,人品虽然可能差了点,智商绝对与梦遗大师或李开心不相上下,知道此时再多问什么都显得愚蠢无比。他面无表情,我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琢磨什么。
没想通的仍然是他那位师弟无聊道长。多数时候搅局的都是他。当然了,有了他那张嘴,场面会滑稽很多,也会活泼很多。有时候在不经意间,剑弩拔张的气氛,就因他那张喜欢开合的笨嘴而缓和下来。
无聊道长:“你们两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小子,自以为聪明,其实那种胡说八道的理论根本站不住脚。”
假如这是个勾栏里的舞台,无聊道长就是一位跑龙套的丑角。尽管他长得不差,可仍然只能扮演丑角。没办法,这是由智商决定的。
我捂嘴笑了一会,说道:“无聊道长,你还真够无聊的。怎么劝说都没用,你这张嘴是不是不由自主必须得说话?实在忍不住,往嘴里塞个臭袜子什么的嘛。你知不知道,关键场合抢戏,不但惹人厌,还有可能被人打?”
无聊道长大怒,但没有提剑冲过来。大概知道此时凭他一个人冲过来,绝对讨不到好处。只好硬生生忍下这口气。
他紫涨着脸恨恨道:“臭小子,胡说八道加冷嘲热讽,就以为能脱身?什么盒子的重量跟铁块差不多,就表明是实心?盒子里面如果装一块比铁重的金银什么的,同样可以弥补这个重量。你用手能分别得出来吗?”
听起来理直气壮,其实这是笨蛋最直观的思维。我懒得回答他,王大侠不能跟他站在同一水平线上争论问题。否则岂不是变成跟他一样的货色?
回答他的还是叶欣。如果要把气氛搞得更轻松,这里没有比叶欣合适的人选了。一个未成年女孩子,说错了没多少人会计较,说对了却能赢得敌我双方所有人的赞赏。
叶欣说:“笨蛋道长,盒子里如果装的是金银,不但会晃动,还会发出撞击声。那还需要高人出手进行惦量鉴别吗?那也就没什么争议可言了,更轮不到你来质疑。你问问李大侠,盒子里的有没有声音?”
无聊道长语塞,但脸上紫张如故。显然心中更加不服,只不过一时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来反驳。
这时,一直沉默不言的梦得大师插言了。
梦得大师:“如果盒子里面装的是一块与空间一样大小的铁片呢?盖上以后可以做到严丝合缝,既不会晃动,也不会有撞击声。或者,即便是个实心盒子,仍然可以切割成上下两部分,将内容信息刻在两个面上,然后再像个盒子一样合起来。”
我心想,这倒是个问题。能提出这样的问题,至少说明梦得大师的思维,比无聊道长更缜密一些。
但这仍是一种有意刁难人的说法。
第一种情况,既然盒子被制造得天下无双,除了得到万方成的指引,没人能打得开,那么,往里面存放内容的时候,写在纸上,既轻便又快捷,何必费老大的劲去刻一块铁板?那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么?
第二种情况可以说不存在。当年万方成制造这个盒子,是为了自用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为了存放自己多年的手艺心得。他还说过,盒子里只够放下一本书。也就是说,真盒子里有一定空间,并非刻将文字刻在切割开的两个面上。
对我自己而言,不需要任何理论依据,因为真盒子我曾经打开过。一切解释,只为了说服面前一帮恨不得把我生吃的家伙。但敌我双方立场不同,我磨破嘴皮子,或许能使一部人心服,估计没有一个人会口服。
我感觉自己真的像坐在审判台上,面对各种质疑和诘难,使出浑身解数解说分辩,无论怎么合情合理,仍然摆脱不了被定罪的命运。
现在我不想再说什么了。因为解释得越多,遇到的责难也越多。这就是个怪圈,永远没完没了。
梦得大师说完立即重新闭上嘴巴,一副看透世间一切的模样。我看到无聊道长脸上血色已经褪去,甚至有了得意之色,似乎那个将我难住的问题,是他提出来的。很显然,我喜欢看他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他同样喜欢看我被驳得哑口无言的出丑情态。他等了老半天,终于等到出一口恶气的机会了。尽管这个机会是旁人为他创造的。
但是,我似乎必须解释下去,否则就只有开打,此外没有第三个选择。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落到我身上。梦遗大师目光深邃,脸上已没有那副招牌式的悲苦神态;无厘道长一脸阴狠,嘴角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连李开心也满疑惑地看着我。良久,他叹了口气道:“王兄弟,梦得师弟所说的两种可能性,确实存在。我们不能仅仅凭着它有一块实心铁的重量,就说它是假的。”
说完他举了举左手的盒子向我示意。
可能性这种东西,讨厌就讨厌在无法推翻。你不能说人家没有脱了裤子放屁的权利,所以,里面放一块大小与空间恰好严丝合缝的铁块的可能性存在。另外,万方成死前说过的话,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了。没有旁证,我说出来就没人相信。所以,一块实心铁被无聊地切割成两面的可能性,同样存在。
我相信,李开心的出发点与梦得大师不同。他并非刻意刁难我。他应该是真希望我能提出更多确凿的证据,为他释疑,也让我脱身。他也许知道我能打开真盒子,并且希望我给他探密的机会。但他不知道的是,我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开真盒子,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绝不允许这事发生。
我苦笑道:“李大侠,你其实是不甘心自己得到一个假盒子,所在带着这么一点微小的可能性,跋山涉水来到秀水镇?”
李开心:“我来到此处,的确是为了寻找一个答案。”
我叹道:“本来万方成的确可以给你一个答案。”
无厘道长阴笑道:“小子,你那天在地下城堡里杀了万方成,不就是为了消灭这个答案,以方便你混淆视听?”
那天我与无厘道长一行人在地下通道里相遇,他以严密的推论证明我杀了万方成,我根本无法向他们说清楚,真相其实是南宫玄杀了万方成,所以只能甩手而去。现在,我仍然无法解释万方成不是我杀的。就像我无法解释,少林&武当那些死掉的弟子,也不是我杀的一样。
无聊道长这回难得地跟上了师兄的思维,适时插话道:“现在万方成已死,你小子便在这里信口胡诌,扰乱众人的视线与思维。实际上,除了万方成复生,你根本就没法证明那个盒子是假的。”
我这才发现,其实自己努力说了这么多,却仍然在原地踏步。或者说,众人夹着我兜了一大圈,又全部回到了原点。说了跟没说,结果都一样。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劲,跟你们作这么一大番推理?搞得我口干舌燥、难受不堪进而欲哭无泪?
但我必须向李开心证明点什么,否则我可能会失去这个惟一的同盟。于是我决定赌一把,说几句此前没有完全透露的实话。我赌的是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的激烈反应,再赌李开心会选择站在我这一边。
我向李开心道:“李大侠,我一开始就说过,我心中的秘密跟你想象的不一样。其中一个秘密,就是我有更好的办法可以证明,你手上两个盒子,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是假的。只不过,当场使用这个办法,会给你我都带来杀身之祸。”
李开心满脸狐疑地看着我。
我朗声续说:“万方成死了。普天之下,只有我一人通晓秀水镇地下城堡的机关。这点你们少林&武当的人见识过了。也只有我一个人能开启聚鹰帮的金库大门,这一点呢,你李大侠也见识过了。”
我顿了顿才续道:“现在,我告诉你们,万方成虽然死了,但天下还有一个人可以打开他制造的那个神奇的盒子。这个人就是我。”
我来不及去观察周围人众的反应,转而向李开心道:“李大侠,你再把盒子给我,是真是假,我当场打开它,就一目了然。”
李开心双手不由自主的向我伸来。
无厘道长一声断喝:“李大侠千万别上这小子的当。”
喊声未停,身与剑已联成一体冲了过来。而梦遗大师根本没出声,拈花指一挥,劲风射出,身子同时以与暗器一样的速度,掠过几个人头顶,巨鹰般扑下来。
两人这一次的目标都不是我,而是李开心双手的两个盒子。
李开心显然压根没想到两派掌门并非阻止我,而去夹击他,反应过来已慢了一步。面对两派掌门的围攻,慢一步意味着失去所有先机。盒子看来必然会落入他们两人之手。
然而出了点意外。谁都没想到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