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还是很安静。大概所有人都被我的结论搞得愤怒无比,但又不知如何发作。起初两个盒子同时出现时,李开心一口咬定我那盒子是假的。现在我又反过来说他那个才是假的。一时之间,大家无法相信我的话,可要出口反驳,似乎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此时此刻,空口争论是与不是,其实没多大意义的。
事实上几乎所有人都该知道,我说完结论,肯定还有一大篇的论证之言。所以愤怒归愤怒,大家还是希望静静地听我把话说下去。
如果江湖上搞一个“喜欢插嘴”活动比赛,那么,武当派的无聊道长一定能夺魁。这家伙表面看上去一派仙风道骨,脸如冠玉,三捋长须,长袍,道冠,手持一柄长剑,什么都齐全了,坏就坏在一张嘴巴上,大多数时候说话不过脑子,将肚子里的深浅暴露无疑。
这一刻插嘴的还是他。他适时地将他的愤怒与无知表达得淋漓尽致。
无聊道长:“臭小子,明明两个盒子一模一样,你空口无凭,说哪一个是假的,它就是假的?天下哪有这等事?”
我转头笑道:“无聊道长,你不插嘴会死啊?明明两个盒子摆在一起,怎么是空口无凭?算了,就你那智商,我无法向你解释这一切,只能给你一句忠告:努力学会闭嘴,因为无论什么场合,你只适合站在旁边做个安静的看客。”
无聊道长又一次青筋暴露,还想说什么,被其掌门师兄无厘道长瞪了一眼,只好讪讪地合上嘴巴,但脸上的猪肝之色很久还没褪去。
李开心沉默无言,双手回抽,两眼怔怔地盯着摆在胸前的两个盒子。
李开心笑了笑,抬头对我说道:“王兄弟,你知不知道你的结论让我很悲伤?现在,我只能等着你用什么无法想象的理论把我说服。”
我笑道:“我没什么高深的理论。如果我猜得不错,在我之前,至少有两个人已经知道这个盒子是假的。他们也知道,真的盒子一直深藏在别处。”
李开心奇道:“哪两个?”
我简单答道:“一个是保存它两年之久的少林方丈梦遗大师;另一个是已经死掉的聚鹰帮帮主上官飞鹰。”
人群再也无法保持安静,嗡地一声就炸开了,然后所有人都在找对象切切私语,但是,事实上相互之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似乎也没人愿认真听对方说些什么,都在急于表达自己的看法和疑问。
只有梦遗大师仍然低眉顺眼,而无厘道长一脸无辜与淡然。
这一回李开心不说话。而人群像苍蝇一样叫了一会之后,也渐渐地重归平静,很显然他们自顾自的讨论不会有任何结果。想要听最权威的解说,只能强压住张嘴的冲动,静下来听我的话。尽管他们所有人都不喜欢我,都把我当成邪恶无比的小子,都欲把我杀之而后快,但对离奇观点的探究之心,暂时盖过了所有的不信任。
我终于在这一刻,算是找回了一点点存在感。
人在江湖,活的就是那么一点存在感,否则连蝼蚁都不如。
我假装思考,其实是在故意拖延,让人群安静了足够长的时间之后,估计有些人开始要失去耐心了,我才缓缓地拉长声调说道:
“这里所有的人一定还记得,两年以前,少林寺得到这个盒子之初,江湖上立马就有传言说,盒子里的内容,是关乎聚鹰帮在各处的金库以及军队的机密,一旦打开,会对整个江湖格局产生巨大影响,甚至事关聚鹰帮的存亡。”
没有人接话,包括那位插嘴冠军无聊道长也是默不作声。我偷眼觑了一下,发现这家伙脸上的猪肝颜色已经褪下去了。客观地说,他要是不胡乱张嘴,看上去还算是人模人样。只不过细看之下,其人五官和肤色精致得不太像个江湖豪客,甚至可以说不像男人,有点甜腻腻的味道,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我又在他身上发现一点让我讨厌的地方。
没人说话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我只作了个简单的铺垫。这些内容,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没有再插嘴讨论的必要。
我接着说:“我们暂且不管这些传言的源头在哪里。很显然传言这个东西真假难辨,我觉得大部分人其实是不相信的,我自己第一次听到万方成转述这段往事时,就认为那些传言纯属无稽之谈。可是,有一位在江湖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却相信这些传言是真的。他不但相信,而且还付诸行动,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从少林寺把这个神奇盒子借走了。相信大家都知道了,这个大人物,就是聚鹰帮的帮主上官飞鹰。”
还是铺垫。我听到有几个人又开始交头接耳,还看到几个和尚身子摇摆不定,显然是对我冗长的铺垫心生不满。大多数人都有这个坏毛病,无论听别人讲什么,都不怎么在乎过程,喜欢别人直接告诉他结局或结论。这其实是一种放弃思考的表现。将思考论证的权力交给别人,自己揣着结局或结论到处招摇,还以为掌握了宇宙真理,其实多数时候被人当枪使唤了而不自知。
这些脑中只有结局和结论的普罗大众,就是谣言和流言的最佳传播媒介。
我懒得理旁边那些不耐烦的家伙,对着李开心说:“李大侠,你一定还记得,上官飞鹰把盒子借去之后不久,又原封不动地送回了少林寺。”
真实情况是,上官飞鹰是不知用什么手段从少林寺偷出了盒子,我说借,是措词比较文明的说法。
李开心缓缓答道:“确有此事。因为他虽然有本事把盒子强行借去,却没有本事将盒子打开。自己打不开而又保存它,显然除了吸引所有江湖人物的目光之外,毫无用处,那么,送回少林寺,转移天下人视线,也许是最明智之举。”
我摇了摇头道:“你错了李大侠。上官飞鹰冒着扛上少林寺这么个强大敌人的风险,将盒子借去,很明显是真心相信,这里面的内容是关乎聚鹰帮生死存亡的秘密。既然真心相信,那么,再把盒子送回少林寺,就不是明智之举。起码不是最明智的。”
武当掌门无厘道长终于按奈不住,讥道:“小子,你认为自己比上官飞鹰更聪明?”
无聊道长见师兄发话,气势大涨,也不失时机地出言嘲讽:“臭小子,那你认为什么才是最明智之举?”
我转头向他笑道:“你那么笨,是不会知道什么叫明智之举的。说了你也不懂。我不是劝你安静地待着吗?你怎么老毛病总是改不了?”
此人脸上立马又紫涨起来。
我又转向李开心道:“李大侠,假如你是上官飞鹰,你会怎么做?明知盒子里面的东西一旦公诸天下,会对自己帮派产生毁灭性的打击,还将其送回少林寺,岂不是把已知风险的把柄永远放到了别人手上?他自己诚然打不开,可万一将来有个奇才将盒子打开了呢?他上官飞鹰岂不是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来应对?况且,大家都知道,盒子的制造者万方成还活着,找到此人,要打开盒子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李开心不接话。周围也是一片安静。
我续道:“很明显,对当时的上官飞鹰来说,毁掉这个盒子才是最明智的做法。盒子没了,那些事关重大的机密也断然无存。如此一来,江湖传言会渐渐熄灭,他们聚鹰帮的潜在风险也随之消失。江湖就会重归平静。”
这时李开心缓缓地问道:“那么,他为什么不毁掉盒子?”
我也缓缓地答道:“因为他借去盒子的这段时间里,与盒子朝夕相对,虽然没法打开它,却意外参透了一件事。”
李开心似乎是在自问自答:“他参透了盒子是假的?”
我叹道:“没错。他打不开,可也想通了这个盒子原来是假的,里面根本没藏任何内容。如此,才能很好地解释,他当初为何要把盒子送回少林寺。”
李开心这回替我说了下去:“他拿到的盒子是假的,那就意味着,真正的盒子在某个地方藏着。毁掉一个假盒子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拥有真盒子的人在主导这一切,也在注视着这一切。聚鹰帮的潜在风险,永远无法消除,而且随时可能暴发。所以,上官飞鹰就把这个假盒子还给少林寺,先转移天下人的视线,然后自己发动一切力量,暗中调查真盒子的去向。”
我接道:“李大侠,你现在有没感觉,少林寺当初对这个盒子的态度,也值得玩味?”
李开心叹道:“王兄弟,有话直说吧。”
我说:“少林寺得到那个盒子,到后来保存那个盒子,一直要承受巨大的压力。因为江湖传言称,那里面有聚鹰帮金库和军队的信息,通俗一点说,在所有江湖人士的眼中,得到盒子,意味着很可能掌握着巨大的财富和权力。如此一来,只要盒子在少林寺一天,就永远躲不开天下人觊觎的目光,每时每刻都得严加防范。”
李开心:“的确如此。少林寺在这个东西上付出了很多心力。”
我接着说:“本来上官飞鹰借走盒子,虽然令少林寺面子上难堪,实际上却变向减轻了少林寺的负担。毕竟这是一个公开事件,随着盒子的失去,天下人的目光转而对准了聚鹰帮。可是,上官飞鹰随后不久又把盒子公然送了回来,而少林寺不但默默地接受,并且继续默默地保存。这就相当于,少林寺接受上官飞鹰挑衅的同时,还令人无法理解地继续承受来自江湖的觊觎风险。大家想一想,少林寺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这群和尚都是受虐狂,非要被天下人虎视眈眈,才能每晚睡得舒坦?”
李开心有点不满:“别再铺垫了,王兄弟。”
我笑道:“世上没有谁愿意天天背负着巨大的压力过日子。少林寺得到盒子的同时,也迎接了压力的到来。要消除这份巨大的压力,有两种方案:第一,打开盒子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再作妥善处理,疏导或转移压力;第二,当着天下人的面毁掉盒子,一劳永逸。我们知道,第一种方案做不到,事实上那盒子到现在也没人能打开。那么,毁掉盒子,也成为少林寺最明智的做法。”
李开心似乎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沉默不语。
我继续说:“少林寺得到盒子之初毁掉它,不但消除了天下人的觊觎,也不会后来被上官飞鹰借去的难堪;盒子得而复失之后,还是可以毁掉它,同样可以消弥天下人的猜疑和跃跃欲试。甚至,很可能就没有两年后今天秀水镇上的风波。可是,两次机会,少林寺都没有选择最优的方案。我们不能就此认为少林寺的人都是一群笨蛋,实际上,他们的方丈梦遗大师是江湖上少有的人精。那么,少林寺的做法,就只有一种解释。”
李开心盯着我的双眼不说话。
我顿了顿才说道:“梦遗大师的才智不亚于上官飞鹰。实际上,他在上官飞鹰将盒子借去之前,就已经参透了盒子其实是假的。知道毁掉它没有意义,毁掉一个,少林寺很可能会收到第二个,第三个,乃至无数个。因为既然是假的,就可以不断重复。惟一的办法,就是默默地保存它,吸引天下人目光的同时,也是为了迷惑拥有真盒子的人。暗地里,少林寺肯定也派了不少人精去查探真盒子的下落,以及拥有真盒子的人到底有什么图谋。”
一番长篇大论下来,把我说得口干舌燥。我很想跑到井边去喝水。抬眼一看,这群怒目而视的家伙挡住了去路,我此刻如果轻举妄动,很可能会引发新一轮的混战。
我正在犹豫不决,无厘道长忽然冷冷地插话了:“小子,说了这么多,只听到你在卖弄嘴巴,全是猜测之言,没说出任何可靠的证据,证明你的结论。”
我笑了笑道:“道长,我有一个绝妙的办法可以证明少林寺的盒子是假的。但你和梦遗大师肯定不希望我使用这个方法。”
言犹未尽,我转而向李开心道:“李大侠,你现在手上托着的两个盒子,是不是一轻一重?我的那个要轻,而你自己身上的那个更重?而且,轻重之间还差距较大?”
按奈不住的永远是无聊道长。他又心急火撩地插话道:“臭小子故弄玄虚,一轻一重能说明什么问题?难道天下的盒子必须一样重?”
我懒得理他。但我方也出了个按奈不住的人。这个人就是久未说话的叶欣。
叶欣笑道:“这位道长还真够笨的。两个外观、形状、材质一模一样的盒子,当然必须得一样重。如果重量有差异,那表明重的那个很有可能就是——实、心、的。”
我淡淡地对李开心道:“没错。李大侠,很不幸,你不知用什么方法得来、并带着逃亡的盒子,只不过是一块实心铁,外形是根据真盒子分毫不差地雕刻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