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承认,武功低微的万方成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人已死去,留下的机关暗器,却让所的江湖高手如临大敌。心思绵密而凶狠的南宫玄因此而撤退,号称剑法第一人的李开心,也在这些虚虚实实的机关面前,紧张得说不出话。
至于我王大侠,靠着黑暗掩饰和声音伪装,隐去了紧张的表现,实际上,说完第一句话,我已汗流浃背。而且现在额头上仍然有如泉眼,汗水不断地涌出来。只不过,我心跳已不如刚才那么快,因为全靠瞎蒙的第一步已经安然度过,接下来的第二步操作是有迹可循的。
我在黑暗中无声地揩了一下额头的汗水,故作轻松地笑道:“第二步我成竹在胸,肯定让大家安然无恙。”
朱玲啐了一口道:“刚才自己说毫无把握,现在却又成竹在胸,你不是在逗我玩吧?”
我又擦了一下下巴的汗水,笑道:“我的话前后并不矛盾。”
朱玲仍然半信半疑:“但愿你不是为了安慰我。我可不想再玩这种心跳加速的游戏。”
我笑说:“放心,咱们玩的不是心跳,而是智商。”
朱玲哼了一声:“又开始吹了。如果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减轻我的心理压力,还情有可原,但没有必要。我只希望听到一点靠谱的话,死也死个明白。”
李开心笑着插嘴:“姑娘,王兄弟的语言习惯,跟他的剑法一样,虚虚实实,令人难以捉摸。但这是一种天然的策略,跟蒙骗有本质的区别,也不是完全在赌运气。所以,如果你对他的武功剑法有信心,那么,现在就应该相信他的话。”
朱玲也笑了:“李大侠,虽然你急着出来,也没必要这么捧他吧?说得这么玄,你不怕他找不着北,自以为是地胡说一通么?我死了事小,你们两个可就永远出不来了。”
李开心笑道:“你没见过他与人交手时所透露出来的天赋,也没见识刚才他凭一己之智打开这道门的神奇。我李开心从不轻易夸人,但毫无疑问,王兄弟是我生平仅见的一个奇才。”
我脸上一阵发烧,讪笑道:“李大侠还是别这么夸我了,实在愧不敢当。所谓的武功天赋,其实我更多的是用自己的性命在赌博,只不过运气常常站在我这一边而已。至于打开这道门,根本就不是凭我一己之智。其间的曲折,一时难以说清,简单而言,首先是万方成死前给了我一张写满数字的破布,暗示着打开金库之门的诀窍,其次是上官飞鹰临终给了我很多提示。若非如此,我只能对着这几道门束手无策。”
朱玲拍手笑道:“这回终于不再瞎吹了。还是这种实在话更让我心安。”
李开心道:“普天之下,应该只有万方成和上官飞鹰能自由出入这个金库。王兄弟,这两个非常之人,临终前都把最后的秘密留给了你,这也从侧面证明你并非寻常之辈。江湖之人即便没见识过你的能力,也不敢轻易怀疑这两个人的眼光。总而言之,现在王兄弟成了世上惟一能自由出入金库之人了,朱姑娘,你现在还怀疑他的能力吗?”
朱玲嘟嚷道:“我并非怀疑他。我就是看不惯他一抓住机会便得瑟的姿态。”
李开心笑道:“我说过了,他这种语言方式也许是一种本能,却并非刻意卖弄,而是一种天然的策略。至少经过这么一番争辩,你心跳降下来了,呼吸平稳,手不发抖,再次操作圆盘,就不会出差错,风险在无形中降到了最低。”
我笑道:“还是李大侠更理解我。”
朱玲啐道:“就你那半桶水晃荡,还装得高深莫测,很难理解吗?”
李开心捂嘴笑道:“王兄弟你听到了吧?朱姑娘不是不理解你的苦心,她是故意在跟你斗嘴呢。据我看来,她特喜欢跟你斗嘴,嘴上越刻薄,心里就越甜蜜。如果有可能,她愿意跟你一直斗下去。”
朱玲假装生气:“李大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么?”
李开心继续笑:“我知道我的存在有点多余,胡乱插嘴更是大煞风景。但请你们两个小鬼也理解理解我这个老家伙,站在黑暗中听你们两人打情骂俏,滋味并不是那么好受。所以我只能很不识趣地横加解释,只希望朱姑娘早点进入状态,早点打开门,我也就能早点解脱。”
我头脸汗水基本已擦干,身上内衣依然湿冷,这倒让我感觉浑身通透清爽。
我稍稍活动了一下四肢,讪笑道:“不说没用的了,还是进入正题吧,我们得赶紧出去办正事。外面的南宫玄可能等得不耐烦了。”
朱玲立即出言讥讽:“李大侠你也听到了?他刚才东拉西扯了这么久,其实都是些没用的。他对我可没什么苦心,人家一直惦记着外面的阿红姑娘呢。王大侠,你会在乎南宫玄等得不耐烦吗?这话的潜台词,应该是怕你的阿红姑娘受到伤害吧?”
我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没有答话,心里懊悔自己嘴巴太快,没有仔细措词,让她找到机会借题发挥。不过,从语气上听来,再加上我对朱玲的了解,她这话里并没有什么怒气,充其量只是图个嘴巴痛快,噎得我哑口无言而已。朱玲一贯口齿伶俐,但并非刻薄之人,她对我的冷嘲热讽,很多时候更像是在自哀自怜,莫名伤感。这或许与她的身世有关,童年与少年时代拥有的太多,成年后又失去了太多,包括家庭,亲人,身份和地位。
李开心也没插言。以他的人生经验,当然能判断出,此时朱玲的话里带刺,但没多少恶意,也影响不了情绪,不需要再作多此一举的劝慰。前面兜了这么久,现在如果想早点出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小姑娘面前彻底认输,让她获得一定程度的满足之后,又自觉无趣,自动自发地回到正题。
朱玲见我们两人都保持沉默,笑着说:“王大侠,我再重申一句,我可以保证阿红姑娘绝对不会有事,你也别牵肠挂肚了,否则你心烦意乱之下,说错一个字,不但我命丧当场,你也见不到阿红姑娘。”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已经是朱玲第二次向我保证阿红姑娘没事。刚才第一次我当成玩笑话没有在意,现在听第二次,就让我感觉到了一点话外之音。语气如此肯定,显然并非无因,难道她知道了一些南宫玄所不知道的秘密信息?或者她虽被挟持,却仍然掌控了南宫玄无法掌握的隐形力量?
我本打算直接问她,转念一想,她既然两次都只选择暗示而不明说,也许有她的道理。何况,此时此地除了我与她之外,还有一个李开心,有可能她心中的那些秘密不便向第三个人公开。
当务之急,还是先依靠她的帮助,走出困境再说。反正我心中的悬念已经够多了,再多一两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于是,我不再说废话,直接进入正题:“现在我们一起进行第二步操作吧。”
朱玲立马严肃起来,接口道:“说吧,从哪儿开始。”
我说:“安全起见,再次确认一下门顶上方的三个数字。自左向右念一遍。”
朱玲不假思索,抬头念道:“九,五,四。”
我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刚才打开金库之门时摸索出的规律:甲乘乙,甲乘丙,乙加丙再乘甲最后减去乙。如此算来,三个结果依次是:四十五,三十六,七十六。按照规律,这三个数字应该代表圆盘上转动的刻度。但存在一个最大的问题:圆盘上最大的刻度是六十,而此处最后的数字却是七十六,这种交错,或者干脆就是个漏洞,到底意味着什么?
刚才朱玲完成第一步操作、安然过关之后,我本应该单刀直入,立即进入第二步操作的。但我一直废话连篇,兜兜转转,徘徊良久没有进入状态,李开心将此理解为一种策略,目的是让朱玲和我自己平缓紧张的情绪,以免出差错,他不知道的是,我止步不前的真正原因,其实是有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我。“七十六”和“六十”怎么对应,我心中一片茫然。但我又不能明说,因为我不能让自己的绝望,更不能忍受门外的朱玲绝望。只好依靠说废话来争取时间。很不幸的是,我争取到了一定的时间,仍然没有解决问题。
事实上,问题虽然尖锐,但并不新鲜,自始至终都客观存在。我在最初寻找开门之法时,就已经发现了它。当时,我将其理解为一种排除暗示。因为其时在我面前有三道门,只有一道门通往金库,既然开启之法要依赖门顶的数字和门边的圆盘,那么,显而易见,数字与圆盘无法对应的,就不是正确之门。恰好左边和中间两道门,都存在数字与圆盘无法对应的问题,我于是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右边之门去操作。
我一度为自己的机智沾沾自喜。因为我真的打开了金库之门。
现在看来我高兴得过早了,问题远远没有那么简单。操作右边之门的圆盘,最终开启的却是中间那扇门,已经够让人意外了。更让我意外的是,中间门边的圆盘也并非完全是摆设,触碰之后,不但有强弩射击,还有尖刀封门。最后,绝世高手李开心,加上我这个自以为聪明的愣头青,都被封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进退失据。
万方成建造这个金库时花过的心血,真不是一般地多。凭我一人之智,要解开所有的谜团,恐怕不太可能。对万方成了解得越深入,我就越没信心。
我也曾经想过开诚布公,不再故作高深,将问题拿出来三个人一起讨论。但这做法也不算是很现实,因为首先我得费尽口舌,向他们两人解释清楚万方成和上官飞鹰的所有暗示与明示。太费时间不说,即便解释清楚了,三人的观点也未必能统一。到时问题没解决,还会衍生出更多的争论。在这个黑暗而步步凶险的环境里,纠缠不清,或者争得面红耳赤,并非什么好事。
我还是自己凭感觉猜测吧,至少压力由我个人承担,他们两人暂时可以心安理得。李开心说得对,无论是谁,包括我自己,都不能随意地怀疑万方成和上官飞鹰的眼光。但愿这两位高人真从我身上看出了一些非同寻常的性质。
我想到的第一步,就是让门边的圆盘复原。这步操作没遭受暗器袭击,也许证明我的想法有点接近万方成的构想,那么,第二步依赖门顶数字操作圆盘,应该不算太离谱。“七十六”和“六十”怎么对应一时无法解决,也不能让事情就这么卡住,尝试着走一步算一步,或许不失为另一种策略。
我得承认,我紧张得满头大汗,其实并非来自第一步,而是马上将要进行的第二步尝试。要知道,在万方成的地盘上尝试机关,那可是件玩命的勾当。所谓的有迹可循,所谓的成竹在胸,那都是用来安慰朱玲的话。
我从刀缝间隙看着朱玲,尽量用平稳的语调对她说:“最上面的圆盘,从刚才指针复原的地方,自右边开始,仔细数圆盘上的刻度,沿着圆周一直数到四十五,然后转动把手,将指针定在这一格上。”
朱玲歪着脑袋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要从自右边开始起步?为什么刚好四十五格?”
我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不要提问,只管专心地执行。重申一次,我并非故作高深,而是真的解释不清。”
朱玲不再与我抬扛,举起火把,将注意力转移到圆盘上。一阵轻微的摩擦声过后,表明这个操作已经完成。没有出现暗器,让我心下稍安。
我顿了顿才说:“中间的圆盘操作手法相同,只不过这一次的刻度是三十六。”
朱玲这次没有提问,专心在墙边捣鼓。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侧影,紧张地等待。一会之后,她转头向我,问道:“聪明的王大侠,最下面圆盘的刻度应该是多少?”
这一回我张口结舌,答不上来了。我也一直在问自己,最下面圆盘的刻度到底是多少?
两个圆盘的把手旋转,都没触动暗器,说明我思路没错。现在只需想通最后一小步便大功告成。不但人生获得自由,还拥有了金库里的财富和权力。
但最后一小步,也是最关键的一小步,我到底能不能想通?也许我根本无法想通。时间紧迫,理性思路已断,看来只能凭运气赌一把了。
豁出去赌一把?这个想法一闪现,我脑海里同时涌现出另一个画面:金城赌坊的激情、颓丧、混乱、疯狂。当然,那是我第一天到达秀水镇留下的记忆,现在的金城赌坊已经尸横遍地了,再也没人坐在赌桌旁,面对各种稀奇古怪的牌具,耗尽自己的运气。
画面的涌现不由自主,而灵感便是这么突如其来。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我在这个混乱不堪的画面里,挑出了一场牌局;思维跟着跳跃,从这场许多天以前的牌局上,猛然间想通了现在门外的最后一小步。
朱玲显得有点急促,提高了嗓门说:“王大侠,你不会是睡着了吧?还是又在想阿红姑娘?我正等着你给我指示呢。”
我来不及惊喜,也不再辩白或解释,只是随口应道:“最下面的圆盘上,应该把指针转到十六格。”
朱玲等了良久才得到答案,却并没有因此降低对我的信心,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疑惑,一句话不说,立即着手操作。
为什么最后由七十六变成了十六?朱玲当然提不出这个问题,而我却突然有了强烈的解**望。
但世事就是那么不如人意,解释尚未出口,我立马就后悔解开这个谜团。
假如预先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我宁愿自己永远没有想通这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