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我惧怕黑暗,尤其是寂静的黑暗。现在,我又一次深陷寂静的黑暗当中,尽管嘴上一直在说话,仍然无法排遣心中的恐惧之感。李开心的沉默,更给了我无形而巨大的压力。我希望与他持续不断地争论乃至争吵,即便气氛不那么友善,甚至撕破脸大打出手,情况也比在黑暗中无声无息要好。
他就像忽然从这个空间里消失了,只剩我一个人自言自语。我知道那是错觉。他就在我对面的某个地方,离我大约只有十步之远。假如他听声辨形,对我突施袭击,有很大的可能会一举得手;当然我也可以根据风向进行反击,只不过,在明亮之处与他交手,我有信心百招之内保持不败,而在黑暗中,我心理上处于绝对劣势,反击的力度会大打折扣,恐怕连他十招都扛不住。
李开心没有动手。而我无法动手,只能继续说话。说话一直是我消除心理恐惧的方式。上面我说李开心设计杀掉了上官飞鹰,只不过猜测之语,凭借的是上官飞鹰临死之前告诉我的秘密:李开心与南宫玄——即当年的梦碎大师份属师兄弟。除此之外,我其实并没有证据能证明自己的观点。之所以说得如此武断,目的是激起他的反驳之语。我相信事情是会越辩越明的。但他保持沉默,要么就是被我瞎猫碰死耗子——猜中了,要么就是他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决定将这个话题扩展开来,从头开始说起。我就不信他能一直那么镇定。
我说:“目前秀水镇上剑拔弩张的冲突,虽然算是许多年前一系列事件产生的后果,但导火线仍然是那个传说中神奇的盒子。要厘清这一切,关键是先搞明白,究竟是谁盗走了少林寺的盒子?而到目前为止,你李开心是惟一的嫌疑人。”
李开心的惟一嫌疑人身份,虽然还没有传扬开来,但在那几个江湖巨头之间,已不是什么秘密。我在他面前重提这点,更像是废话。但我必须如此铺垫。这就好比面对一团乱麻,即使永远便理不清,找到了线头,也算是掌握了主动权。
如我所料,李开心依然不言不动。
我续说:“在此刻以前,尽管各人的证言和各方面证据如此的不可动摇,但我仍然相信,你李开心并没有盗那个盒子。”
我咽了一下口水,舔了舔嘴唇,继续说:“坦白说,我如此主观地忽略那些证言和证据,并非出于对你人品的绝对信心,或者说一厢情愿地把你当朋友,而是因为,我找不到你做这一切的动机。”
我闭上嘴巴,凝神静听,过了一会,李开心终于接话了。
李开心:“也就是说,你是现在已经找到了我做这一切的动机。这多少让我有点失望,因为你即便不把我当朋友,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无论是武功还是思维方式。”
我叹道:“我曾经也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但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之后,不得不承认,我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傻小子。”
李开心笑道:“你不必过分谦虚或自责。那些自以为聪明的高人,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都把事情的顺序搞反了,先入为主地把李开心定罪,然后再回头去找犯罪动机,而且至今没找到。你至少是先为我找到犯罪动机,结合那些深入人心的证据,才不得不给我定罪,仅凭这一点,你就算不是鹤立鸡群,也比他们高明很多。”
我说:“这话听着像在嘲讽我。我只不过恰好知道了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实。”
李开心:“我明白,这些事实又恰好可以证明我策划了一场惊天阴谋。”
我说:“反正咱俩现在都走不出这道门,左右无事,不如我们趁机把这团乱麻前后理一遍,看看是否能理顺。”
李开心笑道:“也好,在黑暗中被你质问,总比面对那些江湖大佬们的审判好一些。”
我说:“两年前,少林寺向江湖散布消息说,我师父诸葛神甫给他们送了一个神奇的盒子,里面收藏着一些足以影响江湖大局的秘密,然后退隐江湖。我可以肯定地说,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李开心:“谎言?你怎么如此肯定?”
我说:“确实有一个人给少林寺送了个盒子,但这个人不是真正的诸葛神甫。盒子的制造者是万方成,据他说,七八年前强取盒子的人以真面目现身,自称诸葛神甫,前几天,这个人又以真面目去见他,猝然出手杀了他。我可以肯定,杀万方成的人并非诸葛神甫,因为我师父几个月前就已经死了。”
李开心:“也就是说,真正的诸葛神甫自始至终都与盒子无关?”
我说:“没错。两年前给少林寺送盒子的另有其人,少林寺向外宣称是诸葛神甫,不知道是出于何种动机,想来应该与盒子里的内容有重大关联。两个多月前,少林寺承认盒子丢失,出动大批高手去追查。但在此事上,少林寺又一次撒了谎。”
李开心:“又一个谎言?”
我说:“这一次少林寺隐瞒的是盒子的丢失时间。他们自称盒子丢失于两个多月前,但有人半年前就在诸神教的总坛见过盒子。”
李开心低声叹了口气:“半年前?你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
我说:“总而言之,尽管时间不相符,但盒子确实是丢失了。此事看来非常不可思议,因为盒子是由少林方丈梦遗大师亲自看管,甚至除了他之外,只有一个人知道盒子的收藏之地——这个人就是你李开心。”
李开心笑道:“这一点,好像是我告诉你的。”
我说:“正因为事实是你告诉我的,所以它才是那么的牢不可破、无法置疑。因而盒子丢失,就只剩下两种可能:一是少林方丈监守自盗;二是你李开心出于某种目的偷了它。”
李开心:“以少林方丈的声望,再加上没有什么动机,他不太可能监守自盗,所以江湖之人事实上只能相信是我李某人干了此事。但还有一种可能性,你居然没想到,我觉得很奇怪。”
我问:“哪一种可能性?”
李开心:“你为什么从没想过,也许盒子根本就没丢失,一直完好无损地保存在少林寺呢?”
我说:“我曾经想过这种可能性,但现在已经排除了。”
李开心紧接着问:“排除?你有什么理由排除?”
我答:“盒子现在就在我身上。还需要别的理由吗?”
李开心一阵沉默,过了许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这绝对不可能!”
我也叹道:“如果不是因为太过黑暗,我可以让你看看这个传说中神奇的盒子。虽然你看过许多回了,并不稀罕,但是见到此物,至少可以打消你的怀疑。”
李开心喃喃低语:“一定是哪里出了错,此事越来越不可思义。”
我说:“秀水镇上不可思义的事太多了。”
李开心转而笑道:“看来我只能承认自己盗了那个神奇盒子了,只不过经过一番曲折,盒子到了你手上。还好这里不是公堂,也没有什么江湖正义人士旁听,否则接下来我就只剩受刑一途了。”
我说:“别忘了,江湖正义人士早已认定是你干的,你承不承认意义不大。”
李开心:“对啊,我差点忘了这一点,他们正义在握,没有找到动机照样可以给我定罪。现在该你说说为我找到的动机是什么了。”
我问他:“当年争夺少林方丈之位失败的梦碎大师,是你师兄呢,还是师弟?”
李开心:“他年纪比我小,但入门比我早,所以他是师兄。上官飞鹰告诉你的事实基本没错,梦碎师兄救过我的命,我们不但是师兄弟,还算是生死之交的朋友。”
我问:“所以,他若求你帮什么忙,你肯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
李开心犹疑了一会,叹道:“或许吧。我欠他的人情,一直没办法还。”
我说:“你欠他的快要还清了。”
李开心:“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一点?”
我说:“梦碎大师争夺方丈之位失败后,并没有死,但他一直心有不甘,试图东山再起。当年南宫玄以‘幻影刀法’在江湖上横空出世,或许只有少林方丈梦遗大师和你李开心,才知道此人就是逃出少林寺的梦碎大师。”
李开心:“那又如何?”
我说:“几年又后,南宫玄又离奇消失,没有人知道原因,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恰好我知道,他消失的原因,应该是受到了少林寺或明或暗的压力,这让他明白,要想卷土重来,除了自身的武功和名声,还得有强大的帮派实力作后盾。于是,他再一次隐姓埋名,远走蜀中,加入当时尚未成大气候、名声也不太好的诸神教。”
李开心:“我觉得你的铺垫有点长,快让我摸不着头脑了。”
我说:“南宫玄——也就是梦碎大师,算是个难得的人才,他与我师父诸葛神甫联手壮大了诸神教,同时处心积虑地培植自己的个人势力。恰当时候,他又把我师父逼迫得退隐江湖,然后假冒我师父掌管诸神教两年之久。他做这一切,当然并不仅仅是要掌管一个名声不佳的诸神教。当年一代少林高僧的优越感,一直根植在他的内心深处,所以他的最终目标,仍然是少林寺,既为权力,也为复仇。”
李开心:“虽然此处幽深黑暗,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但你也没必要把故事说得那么长吧?你不怕我睡过去么?还是赶紧说重点吧。”
我说:“放心,重点马上来临。南宫玄——也就是现在诸神教的冒牌教主黑衣人,估计是刚入诸神教便开始策划对付少林寺,所以当年冒诸葛神甫之名强抢了万方成的盒子。两年前,他觉得时机成熟,便在盒子里面装满有关聚鹰帮的机密,送上少林寺,目的是引起少林&武当与聚鹰帮的冲突,而他从中坐收渔翁之利。这一招确实引起了聚鹰帮的恐慌,上官飞鹰派人把盒子给盗了。只可惜后来的事情,并未如他希望般发展。少林&武当与聚鹰帮和平解决了此事,还达成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协议。”
这一回李开心再也没有催促我,大概感觉到了重点来临。
我续说:“让黑衣人郁闷的是,此计不但没引起两帮势力火併,反而让江湖比以往更加平静。他无法忍受江湖一直平静下去,而要打破这种平静,必须重新将盒子从少林寺盗出来,可是,此时盒子由少林方丈梦遗大师亲自看管,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办成此事?”
李开心叹道:“终于轮到我出场了。”
我说:“是的,你必须出场。因为普天之下,只有你李开心一个人可以随便出入少林寺任何角落,而且与方丈梦遗大师有很深的交情,要盗盒子,除了梦遗大师自己,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更要命的是,黑衣人跟你是生死之交。”
李开心:“我明白了,这就是我盗盒子的动机——为了报恩,或者说为了情义?”
我说:“我觉得,除了情义,你参与此事,可能还想从中调查当年尊师海亮和尚的死因。真相只有梦遗大师和梦碎大师两个人知道,却绝口不向第三个人进起,所以你必须做点什么让他们开口。”
李开心叹道:“推测合情合理,先师死得不明不白,确实是我的一块心病。”
我说:“简单说说结局。一年前你找借口搞清楚了盒子的收藏之地,半年前你找机会将其盗了出来,给了你的生死之交南宫玄。因为事关重大,少林寺当时不敢或不愿声张,直到两个多月前,聚鹰帮的一个金库被劫,少林寺才不得不宣布盒子被盗。然后是,黑衣人南宫玄故意让人带着盒子逃到秀水镇,成功将所有江湖势力都引进了秀水镇。”
李开心道:“故事就这么讲完了?”
我说:“我所知的那部分已经讲完了,欢迎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