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近在咫尺。
我立即拔剑,跳下桌子,一直靠着我的阿红,差点因为我的失态而从桌子上摔了下来。我伸手将阿红扶住,背贴墙壁,游目四顾,并没发现人影。
随即我才反应过来,上官飞鹰人在内室,我与阿红身在厅堂,他听到了我与阿红的对话,而我却一直不知道他的存在。但是,自从我进门到现在,并没见到有人进屋,再说了,我自信,江湖上没人能够如此无声无息地从我眼皮底下走过。那么,他是从窗口窜进来的?可是内室距离这么近,完全不让我发现,几乎也不太可能。况且,外面还站着一个绝顶高手李开心,上官飞鹰身手再好,也不可能瞒得过他的耳目。
最后就是,上官飞鹰鬼鬼祟祟地到室内去干什么?既然无声无息地瞒过了所有人的耳目,现在又何必向我公开叫阵?
一切都想不通。想不通才真正让我感到恐惧。
我把阿红抱下桌子,立即向门口退去。外面守着李开心,我要把阿红交给他,自己挡住上官飞鹰,让他们两人安然离开。
阿红在我怀中急得大叫:“王大哥,……”
我无暇向她解释,只顾奔走。两步之后我又定住了,因为门口走进来一个人影。
我又吃了一惊,上官飞鹰还带了别的高手?
紧接着我便哑然失笑,门口站着的是李开心,左手拿着酒瓶子,右手却没有提剑。一股强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看来他是进门接应我的。但他似乎太过轻敌,既没带剑,还喝得醉醺醺,如此状态,怎么能在上官飞鹰眼皮底下安然离开?如果我没猜错,刚才可能他在外面大口喝酒,一时麻木了神经,才让上官飞鹰趁虚而入,窜进内室的。
我将阿红放在李开心身边,刚要示意一起退向门外的黑暗之处。他却朝我挥了挥酒瓶子,淡然笑道:
“上官帮主大概有重要的话对你说,你就牺牲一点说情话的时间,去见见他吧。”
我一时没明白这话的意思,怔在当场。
良久,我仍然没回过神来,只好没头没脑地问李开心:“他怎么进来的?”
李开心仰脖喝了一口酒道:“跟我们一起进来的。”
我更加糊涂,不知如何答话。阿红接过话头道:“帮主一直在室内。”
他们两人的答话,对我而言同样没头没脑。我转头看阿红,她一点都不紧张,还以眼神示意我走进室内去。
李开心又笑道:“别磨蹭了,上官帮主时间不多。”
我看看阿红,又看看李开心,想不通他们两人究竟搞什么鬼,但总算感觉到了一股平和的气氛。
没有杀气,屋内屋外格外紧张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我踏入秀水镇的第一天,上官飞鹰将我打成重伤,一度陷入昏迷,不知为何手下留情没杀我,这大概是我现在张慌失措的根本原因。一句话,我对那天的遭遇仍然心有余悸。一个人内心的深层阴影,是很难消除的。即便是大侠或英雄,短短几天之内,估计也无法调整自己。
我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事实上刚才上官飞鹰在内室说话,显得有气无力,完全没有初次见面时的霸气。从声音上初步判断,他不是太过劳累,就是受了重伤。
我联想到了屋外躺着五具尸体。五个贴身侍卫死在一起,这足以说明上官飞鹰的处境有多么糟糕。
可是,这又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普天之下,有什么事情能让上官帮主劳累如此,又有什么人能将一代枭雄打成重伤?而且,还要在他面前,将他的五个贴身护卫一举消灭。更有甚的是,敌人似乎没有什么损伤,因为我并没见到别的尸体。
太不可思议了。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是目前秀水镇所有的江湖人物联合起来,对上官飞鹰及其手下进行歼灭性围攻,自己也不可能毫发无损,伤敌之后,也不可能撤走得无影无踪。
李开心看出了我心底的犹疑,淡淡地叹了口气道:“王兄弟,多猜无益,答案就在里面,进去看看就什么都知道了。”
阿红接口道:“现在屋里屋外没别的人,我就站在李大侠身边,你不需要担心我受到伤害。除此之外,无论什么情况,你都有足够的能力应付了。”
我心想,他们两人语气这么神秘,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但里面是什么情况,想必两人十分清楚。很显然的是,可能真有什么事情,正等待我去解决或说明。归无情想方设法找到我,指引我到这里来,估计也是这个原因。
我们身处的房子并不大,只有一层,为一厅两房格局,我朝刚才上官飞鹰说话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两道相邻的门,分别通向两间内室。一道门敞开,里面黑乎乎的深不见底;另一道门虚掩,看不出是否有灯光,上官飞鹰的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我朝那扇虚掩的门走去,心里描绘着上官飞鹰盛气而待的样子。说实话,刚开始我是出于心底的恐惧,而反射性地选择逃离,现在仍然犹疑不定,更多的则是不太想见到上官飞鹰那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我右手提剑,不由自主地全神戒备,左手向门上推去。这扇年深月久的破门应手而开,我有点用力过猛,因惯性作用,身子差点一个趔趄栽了进去。幸好戒备在前,双脚一前一后硬生生地定住了,这才没在屋里屋外六只眼睛下出洋相。
我在心里痛骂了一声自己太没出息,定了定神,才发现门后其实有灯光,只不过十分黯淡。第一眼没看到上官飞鹰的人影,只看到了一扇残破的窗户,外面黑漆如墨,让人有种错觉,似乎那不是一扇窗,而只是用墨汁涂抹在墙上的一个四方形。窗口的朝向,与我来时的方向相反,所以我才一直没发现,原来房子里点了两盏灯。
蜡烛直接竖在一张破桌上,没有蜡台,破桌立在窗户正下方,桌子两边也没有椅子。没有床,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房屋废弃已久,即便有床也早已破烂不堪,成了一堆腐蚀的木块。我站在门口,借着灯光看到左边的墙面斑驳陆离,就像不久前被水浸泡过;我把目光移向右边的墙,那里面对面摆放着两把椅子,明显是从破桌旁边移过来的。
一把椅子空着,离我只有三步之远。尽管光线相当昏暗,我依然看清椅面上撒满灰尘,椅背上布满蛛网。
另一把椅子离我大约八步,上面坐着一个人。正是上官飞鹰!
与想象中不同,我看到的并不是盛气凌人的枭雄,而是一个垂死的老人。
上官飞鹰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双目微闭,嘴角还残留着血迹,血液一直流到下巴,周围的胡子也因血液凝固而结成一团。胸前有一道伤口,大概是剑伤,看得出伤口很深,有可能已经穿透到后背。他仍然活着,是因为伤口在右胸。否则,我见到的可能就是一代豪雄的尸体了。只不过,即便没伤到心脏,我猜测他还是活不了多久。
伤口没有包扎或作别的处理,还在渗血,右胸的灰布长衫被血液浸湿了一大块,有几滴已经掉落在他坐着的椅面上。
我想起了金城赌坊的二楼上,其中一把椅子的靠背留有大块血迹。如果我猜得不错,那应该是上官飞鹰坐过的椅子。也就是说,他在那里就已经受伤,凭着隔间里的暗道一直逃到这里。然后,坐在我眼前的这把椅子上等死。
他身上应该没别的伤口了,但衣服上除了胸前的血迹,其它地方到处是灰尘和污渍,这与他的身份个性不相符。想来也是迫不得已,所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这一路上逃亡,摸爬滚打肯定少不了,能够活着走到此处已算幸运,衣服脏不脏已经顾不上了。惟有坐姿,依旧残存着一丝豪气,或者说尊严。身子很端正,双脚张开与双肩差不多等宽,呈外八字摆放。双手自然下垂,手掌向下俯卧在膝盖上。
尽管在外面时,我便从他说话的声音里推断,他要么极度劳累,要么受了重伤,但见到这个奄奄一息的形象,我还是大吃一惊。一下子怔在门口,进退失据。
上官飞鹰双目睁开,简短有力地命令:
“把门关上。”
我依言关上门,背贴在门后,接下来还是不知所措。
他微抬右手,伸出食指,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又一次简洁地命令我:
“坐下说话。”
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威严。若在平常,依我的个性,可能会拒绝这种完全不顾别人感受的命令式语气。但此情此景,张显自己的个性除了显得残酷以外,毫无意义。于是我向前迈出三步,默默地坐在椅子上。左手的残剑早已收入腰间包裹,右手仍然握着长剑,但剑尖垂在身边的地上。我尽量让它落地时没发出声音。
这一回先开口的是我。我问他:“你让归无情去找我?”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下巴一点算是承认,淡淡地说:“他还真有点本事,居然这么快就把你找到了。”
我冷笑说:“我以为是你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看来我猜错了。若他没经过你的指点,而是凭一己之力找到我,那么只能表明,他心里有你所不知道的秘密。”
我躺在箱子里,被抬到那个偏僻的半山腰,应该只有朱玲及其亲信知道。我一度以为聚鹰帮抓了朱玲,或者抓了她的亲信,逼迫她供出我的下落。听上官飞鹰的语气,似乎没料到归无情居然能够很快找到我。从此可以推断,假如朱玲真遇到什么意外,至少不是出于上官飞鹰的旨意,而是归无情的个人手段。
这让事情变得更加麻烦,也更加复杂。
上官飞鹰眼皮耷拉下来,稍作沉吟,随即叹了口气道:“他的本事不小,你的本事更大。”
我无奈笑了一下:“这话听着不太像是夸我。”
上官飞鹰道:“金城赌坊的秘道入口如此巧妙,一般人根本找不着,即便进入秘道,路线这么复杂,也会在里面迷失,三五天出不来。我以为杀了可能传递消息的五个亲信,便没人可以在短时间内找到这里了。可你却毫无阻碍地跟踪而来,坐在我面前。”
我心里一颤,说:“五大护卫是你自己杀的?”
上官飞鹰淡漠地说:“我不能忍受被人出卖。”
我眼睛看着他胸前的伤口,下巴点了点道:“这又是谁干的?据我所知,普天之下,几乎没人有这份本事。”
上官飞鹰答:“这人就在厅堂。”
我大为惊讶:“你是说李开心?”
上官飞鹰叹道:“没错。普天之下,只有他的剑能洞穿我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