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把自己封为大侠以来,我基本没与人说过话。众所周知,冷酷是大侠的基本特质之一。在江湖故事里,说话越少的人,武功通常越高,名气似乎也越大。从本质上讲,说话是一种消除恐惧的方式,就像有人喝酒是为了消除寂寞和愁恨。
高手不说话,至少表明他无所畏惧,或者刻意让别人畏惧。
但在师父到来之前,我没说过话,却并非完全为了装酷,而是因为根本没人听我说话。事实上,我一直有个隐秘的渴望:一群激情满怀的美女围绕四周,我向她们轻描淡写地谈论自己在江湖上的英雄事迹,然后,摆出一副慵懒与厌倦的姿态,内心尽情享受她们的惊讶、尖叫、羡慕、尊敬和崇拜。
这大概就是大侠情结一直贯穿我江湖生涯的内在动力。
无奈的是,在这片江湖上,主角除了我之外,便是群狼。就算双方不是敌对关系,它们也听不懂我说话。所以我冷酷了许多年,大侠的虚荣心一直没得到满足。我可不想做一个得不到大众理解或认可的大侠,最后郁郁而终,还惹来很多希奇古怪的猜测:身子和脑子都有病;文明一点说,就是生理和心理都已经扭曲了。
这一直是我最害怕的结果。
在师父到来之前,我因为没有说话对象,已经郁闷很久了。
这天,一个自称王大的老人来到这里,第一件事是救了我的命,第二件事是赋予我一个名字。按理说我对他应该感恩戴德的。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也是大侠应有的品质。但是,我却在名字的问题上像绕口令一样纠缠不休,直到把这位王大惹恼到要与我动武,一时之间气氛陷入僵局。
平心而论,我并不是有意与他抬扛,更不是不知感恩。可能的原因是,我太久没有说话,猛然之间见到一个能够说上话的人,一方面急于表达自己,另一方面又缺乏沟通经验,这才导致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
现在,自称王大的老人站在我前面十步之外,盛气而待。我盯着地上的铁剑,心想,无论如何我不能与他动手,否则以后传出去,我这个大侠就太过心胸狭窄了。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抬头对他说:
“不用比了,你既叫王大,我叫王二就是。一个名字嘛,即便不好听,也不算是多大的事情,犯得着动武吗?再者,这个名字忽略那个‘二’,以后人家如果叫我王大侠,听上去也蛮威风的。”
我没等他回话,又伸手示好,故作轻松地说:“欢迎加入这片江湖,现在一起把狼扛回去,今晚可以饱餐一顿狼肉,其它的肉风干存起来,很长时间不用挨饿了。”
这回轮到他较劲了。
他固执地说:“不行,必须比试一回,定个胜负。”
我以为他气还没消。我娘以前曾多次对我抱怨,老人家的脾气都顽固得不可理喻。据此猜测,一个没有手臂的老人,可能会加倍难缠一些。于是我再次说软话:“算了吧老王,刚才是我态度不好,不该跟你纠缠不清。”
抛开年纪和独臂这些特征,站在我面前的,无论如何都算是一个武林高手——从他的杀狼手法里可以看得出来——据说,高手通常吃软不吃硬,一旦对方愿意口头上认错,事情就算揭过了。
可没想到我如此服软,老家伙还是不依不饶,仍然双眼凶狠地盯着我说:“算了?既然争端已起,怎么能轻易就此算了?”
我本来想保持起码的风度和礼貌,但在他的语言和目光刺激之下,开始有点沉不住气了:“喂,老头,你一大把年纪,总不能像个孩子似的无理取闹吧?照你说,争端一起,难道就该没完没了?”
老人冷笑:“小子,你既把此处当作江湖,就该明白江湖上只要有人,就必定会有流血和杀戮。”
我啼笑皆非:“我不过跟你强了几句嘴,就得流血和杀戮,江湖上有没有天理?”
老人突然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关人事,不谈天理。”
这几句话听来节奏铿锵,意思却模糊得很,我愣了一会,还是不太明白,只好虚张声势地说:“别说得那么玄,你到底想怎么样吧?”
老人冷哼一声:“小子,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拿起地上的剑,用尽你平生最好的本事来杀我。赢了,继续做你的大侠,输了,这片江湖从此就由我说了算。”
我就算再笨,也终于听出点话外之音了。原来这位残疾老头子有备而来,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争夺这片江湖的所有权!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反而冷静下来,仔细回顾了一遍老头刚才杀狼的手法,确信是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觉得自己与这家伙动手,胜算不高。但我也有两个明显的优势:一是年轻力壮,四肢健全;二是地形熟悉,周围几十里之内的一草一木,我能闭着眼睛走得分毫不差。万一动手落败,我还可以凭着体力和机敏撤退。我就不信,自己在这片熟悉的江湖上折腾了多年,却跑不过一个初来乍到的独臂老头。
这么一想,我瞬间充满了自信,但仍然不想就此与他动手,毕竟尚未开打先想到逃跑,对大侠而言是非常不体面的事。
况且,逃跑只能算是权宜之计,这家伙既是为这片江湖而来,当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那么,往后我怎么在此处生存下去,才是问题症结所在。
我又一次故作轻松,试探性地说:“老王,你也有点太过分了吧?你刚才救了我的命,我感激不尽,你说你姓王,不管是真是假,硬让我叫王二,即便不好听,出于感恩和对老年人的尊重,我最终也认了。可是,听你现在的语气,分明是要抢我地盘的意思嘛。”
老人冷冷地说:“所谓天下有德者居之。能否保住你的地盘,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我努力辩道:“我就不明白了,我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你一出现就想用强力把我赶跑,这算哪门子‘有德’?”
老人一声冷哼,以一种莫名其妙的耐心解释道:“小子,这里‘有德’二字,不能简单理解为‘品德’,更准确地说是‘能力’,在江湖上,能力是什么?就是武功。一切争端,都得靠武功来解决。”
我不耐烦地挥挥手:“不管你怎么强词夺理,总而言之,我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甚至压根就不认识你,我怎么碍着你了?”
老人又哼道:“小子,是谁告诉你,你没碍着别人,别人就不能杀你?”
我苦笑:“江湖再怎么残酷,也不能如此无法无天吧?杀人都不带理由?”
老人阴阴地怪笑道:“小子,一张嘴巴绕来绕去,你是不是怕了?也罢,如果你实在没信心打赢我,给我磕个头,就此离开,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在这个地方出现。”
我压抑许久的怒气终于一下从心底窜了上来。这番话大大刺伤了我的自尊心,我没想到做大侠这么多年,到头来被一个残疾老人视若无物。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头掉了不过碗大的疤,士可杀不可辱……。反正这一口气,我是怎么都忍不下去了。
我弯腰拣起地上的铁剑,剑身很沉,剑柄太粗,拿着根本不趁手。但我身上没别的武器,而面对的又是一个难缠凶狠的高手,凑合着用这柄铁剑,总比赤手空拳要好千万倍。
我横剑当胸,学着故事里江湖高手的腔调,冷哼一声:“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从哪里来的,但要我向你磕头,恐怕是妄想。”
这话多少有点虚张声势,却是我一时之间能说出的最严肃最有力量的话了。
老人独臂伸直,以木棒朝我点了点,轻蔑而简洁地说:“小子,闭嘴,冲过来。”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斜眼觑了觑他的右侧,微风吹过,空空荡荡的袖子迎风飘扬。
我平伸铁剑冲了过去,剑尖直刺他的右肋。我自问速度并不亚于任何一匹恶狼或猛虎,奇怪的是,我离他尚有两步之遥,剑尖甚至还没有表达出要攻击他右边的意思,他便向左一侧身,左手木棍准确无误地敲在我手腕上。
这一敲让我痛入骨髓。
我咬牙忍痛,并未扔下铁剑,努力用左手托住右手腕,剑尖转而攻向他的右大腿。但他又一次看穿了我的意图,大腿向外一摆,木棍再次敲向我的左手肘部。
我双手回抽,铁剑再次变招攻他腹部。这一招似乎还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手中木棍也同时回抽,中途用力击中我的左腕。
这一次我终于疼痛难忍,铁剑脱手掉在地上。
我内心那股怒气继续上窜,快要从双眼奔涌而出了。我低头闭眼,双腿突然发力,身子腾空而起,疯狂扑向这个可恶的家伙,双肘直撞其前胸。这一招是我长期观察狐狸和兔子的行动学来的,算是我的绝技了,估计他动作再快,也闪不开这一击。就算他木棍能及时反扫在我的腰上,他自己所受的一击也必然比我重。
可是,结果大出我的意料之外。老家伙突然扔掉棍子,左手前伸,手掌轻轻在我右肩一按,我的身子便在空中转向,最后重重地摔在他右边五步之外的地上。
这一下摔得我眼冒金星。同时,也将我的满腔怒气摔得七零八落,代之而起的,是满心的沮丧和绝望。没想到自己做大侠这么多年,在一个独臂老头面前,既然如此不堪一击。此事传扬江湖,我的脸还往哪儿搁?还有什么资格在江湖上做大侠?可是不做大侠,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我连自杀的心都有了。但是,我怎么都无法忍受,活了这么些年,到头来却跟那些无名无姓的过客一样,犹如从来没在江湖上出现过。
更令人伤心欲绝的是,一辈子没见过美女为何物,叫我怎么能死得安心、死得瞑目?
转瞬之间,恐惧的力量占了上风,大侠的颜面被我抛到九霄云外。我就地一滚,向圈外滚出了两丈之远,然后一个鲤鱼打挺,身子窜了起来,尚未站稳脚跟,便朝着老家伙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
我饿了整整一上午,本来全身发软,但刚才饱餐了一顿新鲜狼血,体力恢复了九成以上。现在我用尽生平最快的速度奔跑,自问在这片江湖上,没有哪一只狼能够追上我。老头子诚然武功怪异高绝,毕竟少了一条胳膊,走路都不平衡,别说跑步了。我估计,即便他在我起步之时立即奋起直追,也无法与我并驾齐驱。
我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内心重燃了一点点自信。接着又觉得,就此丢弃那些能够吃上十天半月的狼肉,真是太可惜了。遗憾之余,我斜眼向后瞄了一下。
这一瞄让我大吃一惊。老头子不紧不慢地追上来了,离我不到二十步!而且,我一向听力不差,却不知为什么,一直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他手中还提着那把粗糙的铁剑,很明显,他在我逃跑之后,从容不迫地拣起我扔掉的铁剑,再起步追上来的。这么说,他追上我是游刃有余了。更麻烦的还在于,既然他有意去拣起那柄破剑,这岂不是说明,他是铁了心地要杀我?
我深吸一口气,脚下尽力加快了速度。一会之后,到了另一个转角,我打算利用地形优势跟他捉迷藏。但转弯之机,我又看到这家伙离我更近了,目测不到十步!
这一回我不再是震惊,而是彻底的绝望。我是决计逃不掉了。
我再次提口气,又一次使脚下加速,心下却明白,无论怎么加速都算是垂死挣扎。况且,从刚才两人打斗的地方算起,我已经持续不断地跑出了十里以上,体内气力已经有不足的迹象。
这次加速后跑出不到一里,我听到身后衣袂飘飞的声响,不用回头就能判断出,老家伙紧贴在我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此时如果他要杀我,只需脚尖在地上借力前窜,铁剑便可直接攻击我的后心。
我猛然停住脚步,嘴里喘着粗气。再跑已经没有意义,否则在他出手之前,我就已经累死了。与其累死,不如让他一剑穿心。
独臂老人也跟着双脚钉在我两步之外。我看不到他脸上的汗水,也听不见他的喘息声。这家伙看上去就像散步一样悠然自得。
他笑了笑,淡淡地说:“小子,奔跑的功夫不错。”
我哼了一声:“别嘲讽了,要杀要剐随便你。但我宁愿把腿剁了也不向你磕头。”
他讥道:“小子,你该明白,卖弄骨气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傲然道:“不管怎么说,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此外没人有资格让我屈膝。”
我以为他听了这话,会立马出手逼迫使我就范,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的,一面直怪自己光图嘴快不留后路,一面思忖着自己到底能在他的折磨之下硬撑多久。
没想到的是,他一点都没有凶神恶煞的意思,反而似笑非笑地又一次将我从头看到脚,良久,才冒出一句古怪的话:
“你认不认输?”
我愣了愣,无奈承认:“我打不过你,也跑不过你。”
王大这才脸色一沉,严然道:“我现在宣布:我叫王大,你叫王二,不准有异议。另外,从这一刻开始,我要做你师父,教你真正的武功,这点你也无权反对。”
就这样,我在做了多年的无名大侠之后,突然有了一个傻里傻气的名字“王二”,还多了一个怪里怪气的独臂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