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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南有乔木

雪狼王和芳冉各睡一床,一个面壁,一个看天,谁也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门上笃笃敲响,小山道:“殿下,你睡了吗?”

雪狼王半撑坐起,道:“没睡,有事吗?”小山道:“我能进来吗?”雪狼王便起身坐好,说:“你进来吧。”小山揭门进了,仿佛屋里没有芳冉,并不向她看一眼,只说:“殿下,奚止哭啦,我劝不了,你去看看吧。”

雪狼王一急:“怎么就哭了。”小山撅嘴道:“我也想问殿下,她好好的,干什么就哭了?”雪狼王情知是和芳冉有关,提了鞋子就要起身,芳冉忽然说:“你若去了,我就下岛。”

雪狼王终于不高兴,挂了脸说:“我去看看她,有小山陪着,你怕我们当着小山做什么吗?”小山更不饶人,哧一声酸道:“殿下这话说的,就是当着我做什么,那也凭你们高兴,关她什么事!”

芳冉并不生气,冷冷道:“我说了,请我做医人,就要听我的安排。你们若不信我,我走就是了。”她说着忽拉坐下,就要下床。雪狼王一把拉住,咬牙想:“她脾气如此古怪,谁知做出什么事。奚止、菁荃、平常、索鸾,还有那地上躺着的六个人,全要靠她救命。小不忍乱大,还是忍了罢。”

他强压性子,沉声道:“你稍安毋躁,我不去就是。”

芳冉一丝表情也没有,纳头又躺下。小山惊的忘了说话,圆溜着眼睛看雪狼王。雪狼王一边眼神安抚,一边软语道:“你帮我陪陪她,就说,说,七日之后,她要天上的太阳,我也替她射了下来,叫她别哭啦。”

小山冷哼一声,悻悻道:“我们奚止可不会为难人,要什么天上的太阳!”

她说着便走,用力一摔门,咣的一声,屋里又静了下来。

雪狼王坐在床上,心里实在牵挂奚止,琢磨半晌,耐着性子说:“你是为我说话急了生气吗?”芳冉不说话,亦不动。雪狼王只好说:“那么我赔个礼,刚刚实在是冲撞了你,对不住。”

芳冉身子动了动,还是没说话。雪狼王笑道:“别生气啦,气恼生白发,很不值。”芳冉轻声道:“你们是王子王女,我不过是个姬女,哪敢生你们的气。”

雪狼王听这话就不愉快,这要放在银针松林,他早走的八千里没影了。可这是流波岛,今晚为了救芳冉,惊动了泯尘,又陷进去周泉流月,明日太阳升起,又有大把烦恼。

他皱眉思考,忘了要巴结芳冉消了气,许他去看奚止。

芳冉等了又等,他不再说话,不由转身瞧瞧。雪狼王抚膝坐着,呆呆瞧着木床,也不知在想什么。她于是问:“你在想什么?”

雪狼王恍然回神:“姬女也是一样的,淳于的母亲就是姬女为后。”他是搪塞,芳冉却认着是安慰,静了静说:“我母亲就是被她们害死的。”

她没等雪狼王回答,自顾说下去:“母亲得宠,她们容不下,捏造她与星骑护卫有染,就处死了。”雪狼王听了一愣。芳冉躺着,大张着眼睛看天花板:“我母亲不是王后,若是王后,她们不敢。”

这话若是奚止说出来,雪狼王肯定心疼。但芳冉刚才的古怪,让他不肯生出同情。芳冉却放软了声音说:“我们很像,对不对?”

雪狼王忽然想起涤尘馆里的泯尘,咬了咬牙根。芳冉翻身坐起,忽然伸手向他小腹探去。雪狼王躲了说:“干什么!”

芳冉浅愁轻笼的眉尖,忽尔淡作远山流云,莫测一笑:“脐下三寸板结如石,你不难受吗?”雪狼王恼色散去,默然不语。芳冉微笑道:“你被不才氏咬过,认真讲来,你才是半兽人。”

她的声音轻淡,细细小小浮在屋里,像蚊子轻吟。然而夜深人静,蚊吟让人生躁,雪狼王像被格式刷从头刷到了尾,忽然换了个人,面无表情。

芳冉轻笑:“不才氏的齿毒啮咬,灵力愈高,发作愈急。你被咬时尚在幼年,反倒是逃过劫数。”她顿了顿问:“还要我说下去吗?”

雪狼王冷冷看她,一言不发。芳冉道:“我不知你有何奇遇,被灌注灵力,压制奇毒不入丹田。但我知道你的秘密,至少三个月,你要见那个灌注灵力的人,否则毒侵丹田,很快,你就是淳齐老大啦。”

雪狼王静静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芳冉笑道:“我第一次碰你已觉奇怪,却不能肯定。你赴安亭之宴,出门前的那次施针,却是确定了。”

雪狼王嘲讽道:“所以你不按时辰施针,明知我穿妥深衣,还是要来求见,就为了求证。”芳冉缓缓点头,珠光微弱,她风致别具。

雪狼王不再看她,密垂的眼睫一动不动。芳冉问:“奇毒不解,总是会发作,发作起来很痛苦吧。”雪狼王像片剪影,一动不动。芳冉道:“我虽不能化去奇毒,却能帮你,让你发作时好受些。”

雪狼王心头忽得一蹿,仿佛放出了林中幼鹿,想起奚止的抚慰。他咬了她三次。头一次为了求生,她忍了;第二次她猜到他是淳齐,小声哭了;第三次她委屈的放声大哭,又踢又打,恨不能杀了他。

可这三次,他以为她是碧姬。想起往事,雪狼王一笑。芳冉见他笑了,皱眉问:“我说的事很好笑吗?”雪狼王转开话问:“你帮我,有所求吗?”

他举眸淡定望她,眼里晃着戏谑和等待。芳冉看出了戒备和嘲讽,飞快吞下绽在舌尖的“所求”,缓缓道:“帮你是我愿意,并无所求。”

雪狼王微笑点头:“那劳你费心了。”芳冉眉尖一蹙:“等我们逃出去,你要回北境,我要回西境,那时我怎么帮你?”

雪狼王道:“我不知道。”芳冉一愣:“什么?”雪狼王笑道:“我未必回北境。脱离此地,我带着奚止周游四极,草荣木实,流火寒风,看星落如雨,此生别无他求。”

芳冉激动问:“你不做北境王了?”雪狼王道:“如你所说,认真说来我是个半兽人,有什么资格为王。”芳冉不甘心,逼问道:“你不恨他们吗?是他们把你害成这样!”雪狼王笑道:“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杀尽天下,我也是这样啦。”

芳冉柔弱的影晃了晃,轻声说:“我恨他们。总有一天,要让她们不再小看我。”她略有疲惫,沉声道:“姜奚止并不懂得你,我们才是一样的人。”

雪狼王问:“为什么。”芳冉冷淡道:“她生来神奇,被捧在手心里,她懂什么不得以的苦。”雪狼王静静看她,一会道:“南境被灭了。”

芳冉还是冷淡:“那又如何?”雪狼王道:“你只失去了母亲,她失去了所有。”

芳冉嗤之以鼻:“她快活那么些年,我们痛苦了那么些年,论起来,还是她占便宜。”她忽然问:“你喜欢她是因为她可怜?”

雪狼王道:“为什么喜欢她,我能说出很多,唯独不是可怜她。”芳冉蹙眉思考,雪狼王于是问:“她的伤重吗?”芳冉冷漠道:“养几日罢,比起你并不算什么。”雪狼王笑道:“请你多看顾她,她为了救我,被打得守护散形,我很心疼。”

芳冉冷笑:“神兽待她偏心,好东西都给她了,奇香,守护,姻缘,血统。”她说到血统,忽然顿了顿,微然一笑:“她那么高贵,会嫌弃你吗?”

雪狼王静静看她。芳冉的笑像春风吹绽的桃李:“辍关三十年,三百年,三万年,你都是王子,血统纯正的王子。可你现在是什么,你们能有后代吗,还会是仙民吗。”她忽然就得意了:“我若是你,就娶了阿草国的小娘子,也不必费神念想。”

雪狼王迅速打断她:“你针对她是为什么,就因为她是王女,你是姬女?”芳冉哼了一声,并不回答。雪狼王话里有话说:“谁跟了我都一样,奚止是这样,菁莲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芳冉冷笑不答,雪狼王想起她在正殿请泯尘帮忙,心底有一线希望轻轻拱动,却问的漫不经心:“你不怕吗?”

芳冉微笑不语,轻抚纱裙,一会才说:“我要一颗心,来换一张方子。”她抬眸看他,志得意满。雪狼王艰难摇头:“我不相信你能做到。”

芳冉伸手摸他按在膝上的手。她的手冰冷,冷的像刀锋,绵软的刀锋。

“信不信,你总要试一试。”芳冉说。空气绷着,像慢慢拉满的弓弦,忽然砰一声,弦放了,却无箭。

雪狼王爽然一笑:“我不试。我没有那颗心。”芳冉脸色微变:“奚止知道你的秘密,不会再接受你!”雪狼王呵呵一笑,翻身躺下:“那么我就独游四极,凤歌箫动,玉壶光转,夜夜有新人,新人妆不同,更是乐事。”

他架着腿晃了晃,以手抚胸,安然闭上眼睛。

屋子窄小,他呼吸停匀,飘来脉脉清冽之气。她想起他在榻上忍耐辛苦,大汗淋漓,转眼华衣广袖判若两人。

“其实我愿意的,”芳冉想:“草荣木实,流火寒风,看星落如雨。”

夜深了,这屋子静如古墓深穴。

******

雪狼王醒来时,外面很吵。芳冉施了针,他像是睡的好些,醒了也软绵绵不想动。他躺着,空白的脑海被一点点填满,像有小蚂蚁窸窸窣窣爬进来,黑压压,密麻麻,一片片骚动着。

他叹了气,怎么救周泉,泯尘会做什么,且留岛上的放箭人是谁,还有风神,失了周泉,三天后怎么办。

他起身打开门,懒洋洋倚在门边,厅里忙乱有序。螺屋洒扫过,地上泛着水光,窗大开着,阳光微风透窗而入。芳冉正在菁荃床边忙碌,有一束阳光落在她身上,让白裙泛了圣洁的光。

雪狼王看着芳冉的背影,昨晚有着古怪的张力,他们成了熟悉的陌生人。他不能当她是敌人,也无法觉得她友善。自从太黄把他叼回浮玉之湖,雪狼王不逃跑,任何都是要面对的,再艰难也要面对。

可是芳冉让他想躲,躲的远远的。

通道里响起咚咚的脚步声,小山绷紧着脸,捧着盛水的盆子进来。她把盆子一搁,转身就走。芳冉冷冷道:“站住。”小山住了脚,诧异着回头看她。芳冉不回头,冷淡道:“三殿下说这水能治伤,你打回来就给他们擦擦,搁在那里等着谁干呢。”

小山奇道:“你叫我打水,又没说干什么用。水能治伤,你把人扛了丢进去泡就是,打这么点回来,当香水擦啊!”

芳冉悠然道:“他们晕迷不醒,丢进池子里淹死了,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小山翻个白眼,哈哈一声:“你是医人,雪狼王都要听你安排!怎么治人当然算你的,和我有什么关系。”芳冉入针的手停了停,捏了砭石转身道:“我是姬女,你是奴人,叫你干点活是抬举,怎么如此话多!”

欧小山顶道:“你有病吧!”芳冉脸上蒙了霜气,冷冷道:“你说什么。”正说着,奚止另捧了水进来,听了搁下水,拉小山道:“别说了,这么多人等她治呢。”

小山急得一挣,气道:“姜奚止,我可最讨厌傻白甜!你要当傻白甜高风亮节,就别认我这个朋友!”奚止一怔,小山跺脚道:“这都欺到鼻子尖啦!抢你男人抢的明目张胆,你还在这顾全大局呢!”

奚止俏脸一沉,道:“你可想好了,你既不当我朋友,她抢了我男人,我就抢你男人!”小山一愣,奚止捧了水擦过她身侧,搁在几上,呛一声抽了泥鸿的佩剑,左右看看,牵过傻愣站着的心远,刷得割了他一幅深衣,撕作几片浸在水盆里。

心远呆道:“快,快割,割完了。”奚止冷冷道:“他能裁你衣服画画,我不能吗?”心远笑道:“能,能,我,我帮你。”说着捞了水里布片,拧了拧去替平常擦身。

小山咬咬唇,蹭到奚止身边,搅着布片喃喃道:“看着她就讨厌。”奚止道:“讨厌她你就冲我发火。”一句说罢了,小山觉得她声音不对,抬头看看,奚止泪花闪闪,又要哭了。

小山心软,瞪一眼雪狼王,咕噜道:“不是我的错,都怪他!”

雪狼王情知再不管要更热闹,走到奚止身后,摸了摸她的腰。刚要说话,奚止一扭躲开了,向小山匆匆道:“到时辰了,我走了。”小山点头:“去吧,这里交给我。”

奚止抽身便走,仿佛雪狼王不在。雪狼王尴尬立着,问小山:“她去哪?”小山甩了甩布片:“不知道。”说罢了径直走去菁荃身边,解开他衣服拧着布片,把泉水滴在他身上。

雪狼王长叹一声,转身就走。刚走到通道口,芳冉冷冷道:“殿下去哪。”雪狼王刹住了脚,又不想回答。芳冉冰冷说:“虫子没出来之前,殿下不要离我左右,以免有了状况,我可来不及救。”

雪狼王阴着脸回身,冷淡道:“我去见泯尘,你也陪着?”芳冉有条不紊收针,淡定道:“陪着也行啊,泯尘还有一日的针不曾施呢。”

欧小山简直目瞪口呆,想不通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雪狼王却不再理芳冉,只问小山:“夕生呢?”小山一怔,回了神指树林:“在箍桶。”雪狼王眉头一皱:“在干嘛?”小山道:“带了痩九大头在箍桶呢。”

雪狼王挥手道:“你带我去看看。”小山答应,搁了布片擦手往外走。芳冉冷冷道:“殿下!”雪狼王边走边说:“只听过医人跟着伺候,没听过王族守着医人不能动。”他说完了,人没影了。

芳冉久立当场,并没有跟着。屋里微静,只剩下心远和一众晕着的人,心远叹道:“哥,哥哥是坚,坚钢心性,你,你莫惹他。”芳冉冷笑道:“坚钢心性,怎么个坚钢法。”

她说罢了自回房去,哐得放下了门。

心远微叹,走到窗边,看着高耸的山崖。崖尖如勺,微微凸出去,盛着秀要泉。心远看了很久,轻声说:“难怪哥,哥哥喜欢她,她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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