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了。立秋后的崂山依然闷热,空气潮湿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立秋后的第三天,吉永太郎的计划开始实施。
清晨,在飞机三架的掩护下,吉永太郎带领自己联队的三千多人,乘坐八艘汽艇由大湾码头出发,在崂山湾登陆。与此同时,松本山地连八百多人由沙子口沿山路向崂山奔来。胶县警备队和即墨教道队三千多个汉奸,已经在拂晓前进入崂东明霞洞砖塔岭一带,单等吉永太郎的到来。
崂山这边的各路抗日武装早已众志成城。半月之前,关成羽召集卫澄海、魏震源和城阳武工队派来的人在自己的营部碰头,商量好由卫澄海的义勇军埋伏在棋盘石一带那条鬼子的必经之路上,城阳武工队散落在荆条涧西边的峡沟里,魏震源担负狙击南边下来的鬼子的任务,独立营埋伏在荆条涧上面的乱石中。鬼子一旦进入伏击圈,由卫澄海的义勇军将他们往荆条涧方向引,城阳武工队用大炮把他们往这边赶,最终将鬼子围困在荆条涧的山涧下面,合力歼灭。在这之前,关成羽就与青保大队留守华楼山的首领联系过,战斗打响之后,由他们截断鬼子的退路,争取让崂山变成埋葬这批鬼子的坟墓。
黎明前,各路武装全部就位,枕戈待旦。
趴在荆条涧上面的一堆乱石后,传灯对关成羽说:“我这就去山后找魏震源,还是打起来再说?”
关成羽说:“等等。等鬼子过来,这边开始战斗,你跟喇嘛再过去不迟,不然魏震源这小子容易瞎指挥你们。”
刘禄战战兢兢地抱着枪凑了过来:“要不我也跟掌柜的他们一起过去?我也算是镇三江的人呢。”
关成羽征询地望了传灯一眼,没等传灯说话,喇嘛大大咧咧地一拍刘禄的肩膀:“这事儿哪能少了禄子哥?去,一起去!”
刘禄长吁了一口气:“汉杰是俺的好兄弟……”
太阳在不经意的时候升上了东南天边,刚才还缠绕在半山腰的大雾一下子就被阳光驱散了。
一群麻雀撒米也似从西边的山涧下面扬过来,遮天蔽日。
关成羽望着这群麻雀,微笑着点了点头:“来了,送死的来了……”左右转了转头,“大家趴好,不要出声,把家伙都给我亮出来!”
这群麻雀刚刚不见,山涧下面又扑起一群鹧鸪,这群鹧鸪扑啦啦飞过涧顶,箭一般扎向雾一样淡的云彩。
有飞机的轰鸣声由远而近地传来,接着,山下响起一阵装甲车轧过山石的咔咔声。
轰隆隆!轰隆隆!鬼子的炮弹在山涧下面炸响,看样子是在试探山上的动向。
炮声刚停,棋盘石那边就响起几声清脆的***声。
“好,卫澄海那边开始了,”关成羽满意地捏了捏下巴,将一直攥在手里的那枚紫铜旗子啪地拍到眼前的石头上,“传灯,你们可以走了!”传灯拽了侧耳静听枪声的喇嘛一把:“走吧,魏司令那边等急了。”喇嘛打个激灵,揪着满腹心事望天的刘禄跳下了这边的乱石:“禄子哥,咱们一起过去参拜大当家的啊!”“参拜,参拜……”刘禄跳几下凿疼了的脚,快步跟上了走在前面的传灯,“掌柜的,打完了这一仗,咱们是不是可以回家?”“回家?”传灯的脸上泛起一丝忧郁,“咱们还有家吗?”刘禄一怔:“没……没有家了,咱们都没有家了。”
喇嘛摇晃一下脖子,悠悠地唱了起来:
我躺在山沟沟里呀,
忽然就想起了我的爹娘,
爹娘的面容从我眼前过,
止不住地泪水淌……
跟着传灯和喇嘛走了一气,刘禄两腿一软,倚在一块石头背面大口地喘气:“我就不过去了,我不想看见魏司令了……”
传灯看了他一会儿,仿佛知道了他想干什么,说声“也好,你自己注意安全”,拉着喇嘛继续往峡沟北侧走。
喇嘛停止唱歌,回了一下头:“这小子不会是想‘滑’吧?”
传灯漠然一笑:“随他的便吧。”
喇嘛边走边自语:“不能吧?这家伙苦大仇深,像个要给他家争口气的样子。”
喇嘛刚嘟囔完,身后的枪炮声就激烈起来,炮弹落地的爆炸声仿佛就在脑后炸响,喇嘛抱着脑袋蹿到了传灯的前面。
两个人找到魏震源的时候,魏震源正跟蒋千丈坐在一块石头后面,你一杯我一杯地互相敬酒。
传灯坐过去,接过魏震源递过来的一杯酒,说:“大禄子本来也要来,可是中途溜了。”
魏震源没有说话,矜持地喝一口酒,侧着耳朵听对面的动静。
对面的枪炮声稀薄下来,有喊杀声爆发出来,接着大乱,听声音是这路鬼子坚持不住了,要跑。
传灯丢了杯酒,拉着喇嘛躲到一处低洼,各自将枪架在了跟前的草丛中。两个人刚喘了一口气,几声炮响横空而起,一发炮弹落在前方的那条山路上,石花四溅。接着,山坡上骨碌骨碌滚下来十几个鬼子兵,有两个被树枝挂在半山腰上,上了案板的猪一样哇哇乱叫。又一发炮弹落到了山路上,西边埋伏着的那帮兄弟似乎是怕鬼子跑掉,提前将炮打到了这里。鬼子们慌不择路,一蜂窝地往山路上涌。炮弹好象找不准方向了,一颗一颗在路边的草丛中炸响。鬼子兵抱着脑袋沿山路往山下逃窜,眼见得离魏震源这边越来越近。
“该我了……”魏震源摔了酒杯,抬手一拍蒋千丈的肩膀,“蒋兄先请。”
蒋千丈沉稳地将酒杯放到一块石头上,说声“在下先打为敬了”,将在左手中已经攥得发烫的手雷迎面拽了出去,随着轰的一声巨响,这几个鬼子烂布似的被抛向了半空。与此同时,魏震源手里的枪也响了,一枪一个,转眼之间,十几个鬼子全都躺倒在一片浓烟里。
一直眯缝着眼睛看魏震源和蒋千丈的传灯笑着冲这边竖了一下大拇指,刚要举枪,魏震源嘘了一声:“慢着!别把他们打歪了道儿!”果然,后面跑着的几个鬼子见这边气氛不对,撒腿往北边的山坡上跑去。喇嘛急了,一个猛子跳起来:“小鬼子别跑啊,这边有好吃的……”话音未落,突然被一阵炮弹掀起来的热浪扑倒了。传灯爬过去扶他,喇嘛歪歪扭扭地在尘土里站了起来:“谁他妈的这么不长眼啊……”话一出口,山路南边受惊的野鸡一般扑下来光着膀子的刘禄,他像是刚从煤窑里出来,整个脸只能看见一排白色的牙齿,身上全是一道道被汗水冲刷出来的杠子。传灯边用***扫射那几个往山坡上爬的鬼子边喊:“趴下大禄子,快趴下!”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刘禄似乎是疯了,手里的枪打一阵后面打一阵前面,身子也没有方向地乱撞。
“这位兄弟,卧倒啊——”一块石头后面探出了蒋千丈乱蓬蓬的脑袋。刘禄仿佛没有听见,嘴里嚷着“我要回家”,边打枪边往这边跌跌撞撞地跑,子弹碰在石头上,溅起的火花就像打铁。一个鬼子兵躲在一棵树后悄悄瞄准了一路趔趄下来的刘禄,传灯喊声“趴下啊禄子哥”,一个点射,枪没响,卡壳了,鬼子突然将枪瞄准了传灯。喇嘛大叫一声,腾空扑向了鬼子,鬼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喇嘛扑到了身子下面。鬼子怪叫着,在喇嘛单薄的身下剧烈地扑腾,喇嘛的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回头大喊:“传灯,大刀!”
“我没有大刀……”说话的是刘禄,他站在喇嘛和鬼子的跟前不停地念叨,“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回你妈那个×家!”魏震源扑过来,一把推倒刘禄,站在喇嘛和被他抱紧的那个鬼子后面,提着枪来回瞄这个鬼子的脑袋,鬼子觉察到了魏震源的意图,脑袋直往喇嘛的怀里扎。“操你娘的,再叫你躲!”喇嘛猛然一歪身子,魏震源瞅准空挡,一搂扳机——砰!
“快走!这边危险!”刚刚冲过来的传灯揪起躺在地下大口喘气的喇嘛,快步闪到了一块石头后面。
“刘禄呢?”喇嘛刚问完话,就看见一个鬼子在一块石头后面探出了脑袋,抬手就是一枪,鬼子翻滚着掉下了山崖。山坡上又跑出几个惊慌失措的鬼子,传灯的手榴弹呼啸着飞了过去:“刘禄‘滑’啦!”瞄准一个懵懂着爬起半边身子的鬼子就是一梭子。鬼子像是被一根绳子拖倒似的,斜着身子歪躺下了。一个鬼子想要扑过去扶他,蒋千丈的手榴弹跟着过去了,爆炸声中,破碎的弹片夹杂着铁石穿空的声音,四散开来,随后响起蒋千丈发疯似的大笑:“哈哈哈,都说老子是个江湖骗子,老子杀鬼子这总不是骗人的吧?”挥枪冲对面冲过来的一个鬼子点射,咔嗒一声脆响,枪里没有子弹了,蒋千丈举着空枪来回踅摸,姿势依然潇洒:“小鬼子,出来给爷爷磕头啊!出来给……”身子剧烈地一抖,“咦?奶奶的,我中弹了……”不相信似的看着胸前白绸马褂上的一个冒着鲜血的窟窿,矜着鼻子笑,“奶奶个熊,我终究还是一个骗子……”身体贴着一棵手腕粗的小树,连人带树跌倒在一个弹坑里。
魏震源一手一把盒子炮,从一片硝烟里钻出来,大声喊:“蒋兄,你不是喜欢日本刀吗?那边有个鬼子官儿……”到处找不着蒋千丈,魏震源骂声“操”,重新钻进硝烟。旋即冲出来,手里多了一把亮闪闪的日本军刀:“蒋骗子,你他妈的给老子出来!”眼睛一下子直了——脚下的一个弹坑里,蒋千丈艰难地用双肘拄着地,身子弯成一个半圆形,抽搐几下,横着趴下了。
“蒋兄,你不是刀枪不入吗?”魏震源蹲下身子,将日本军刀给蒋千丈塞到怀里,忍着眼泪笑道。
“兄弟没有防备……”蒋千丈从嘴里吐出几颗被血染黑的牙齿,抬起头直直地盯着魏震源,眼睛里透出一股悲哀和绝望,咂吧两下嘴唇,极力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别管我了魏大侠,蒋某流浪累了,蒋某要回家了……”努力要把脊背挺起来,脑袋却撞在了地面上,“兄弟你看,我是个中国爷们儿……”抽搐一下,身子侧翻过去,脑袋扭到肩膀底下,发出一声短促的叹息,慢慢合上了眼睛。
“日,你他妈就这么熊蛋?”魏震源踢一脚蒋千丈的尸体,突然爆笑起来,“哈哈哈哈,对,这就是中国爷们儿!”
“魏司令,走啊,这边结束了,咱们去对面!”传灯站在一块石头上冲魏震源喊。
“走……”魏震源倒提着枪,跳出弹坑,身体猛然一僵,捂着流血的脖子转回了身子,“咦?谁他娘的打老子黑枪?”话音刚落,前额上猛然出现一个大洞,魏震源轰然倒地,一溜鲜血鸡冠花一样冲上天空。
“魏司令!”传灯一枪撂倒那个躲在魏震源前方一个弹坑里的鬼子的同时,喇嘛哭喊着扑在了魏震源的身上。
就在传灯冲过去想要拖喇嘛走的时候,刘禄赤身裸体地穿过他们身边,向对面山头没命地跑去,拖在地上的大枪蹭起一溜火星。
传灯拽起喇嘛,望着刘禄的背影哼了一声:“呵,这家伙彻底‘彪’了……”
山头这边的涧底下涌上来一大群鬼子,山涧上空的浓烟与火光交织在一起,整个天空被染成了一片火海。
关成羽硬硬地半蹲在一块巨石旁边,嘴里自言自语:“好啊小鬼子,送命来吧。”
走在涧底的鬼子首先踩上了地雷,紧接着,地雷的爆炸声铺天盖地响成一片,涧底、山坡上瞬间躺满了鬼子的尸体。
在飞机的掩护下,鬼子兵停止了前进,一蜂窝地退到了涧边石头路上的卡车和铁甲车的后面。
卡车让开道,铁甲车轰隆轰隆地往上开,一路碾压着横七竖八躺在路上的鬼子尸体。
铁甲车越开越近,关成羽的眼睛瞪得血红,猫着腰蹿到了一架平射炮的旁边。炮弹呼啸着砸向了铁甲车的车头,铁甲车顿了顿,车上的钢炮忽地指向了这边。关成羽的平射炮调整一下方向,对准铁甲车又射出了一发炮弹,呼啸而至的炮弹猛地钻进了铁甲车的轮子,铁甲车一下子瘫在了那里。后面的铁甲车被前面的挡住了,歪歪扭扭地将炮口指向了涧顶。一发炮弹在关成羽身边不远的地方炸响了,炮弹爆炸溅起的铁片带着野兽般的嘶叫横空四散,关成羽的身边立时躺倒了四五个兄弟,鲜血与碎肉四处横飞。关成羽咬着牙跳到正在装炮弹的一个兄弟身边,一把推倒他,抱起一发炮弹填进了炮膛。旁边的兄弟没等瞄准,猛地一拉绳索,炮弹怪叫着射到了正涌上来的一群鬼子兵的中间,泥土与尸块组成的雨哗地罩了下来。那辆正倒退着的铁甲车顿时湮没在一片火光之中。
后面的卡车轰轰地往后倒,刚倒回路边就被横扫而去的一阵机关枪打成了蜂窝,嗡嗡几声也动弹不得了。
传灯和喇嘛冲过来,跟关成羽一起往涧底哗哗地扫射,随着一片弹雨,前面的鬼子兵砍稻草似的倒。
鬼子兵倒下一批,下一批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哇啦哇啦叫着往这边冲。
乱石后的兄弟躺倒了不少,一个脖子搭拉在肩膀下的兄弟跪着往正在扫射的传灯身边爬:“七爷,给我枪,给我枪……”
传灯将自己的枪丢给他,搬起身边的石头,拼命地往下砸。
那个脖子已经断了的兄弟又一次跌倒,他翻一下身子,脸冲着天,一口一口地倒气。臧大勇满脸血迹,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那个兄弟一只手揪着臧大勇的胸口,一只手艰难地在地上摸:“枪,给我枪……”一发炮弹轰然落在了他的身后,那个兄弟一下子就不见了。
臧大勇浑身血污,冲四周大声喊:“同志们,报仇啊!”丢下自己的***,抓起一个死去的兄弟留下的机关枪,咬着牙根扫射。
弹雨瓢泼一般砸向这边,子弹碰在石头上砸出来的渣子到处乱飞。
枪声忽然稀落下来,眼前的鬼子少了,他们有的还在继续往前冲,有的沿着涧边乱石爬上了山坡,山坡上接二连三地爆响了地雷……
透过滚滚硝烟,传灯看见提着一把***的关成羽站在远处的一块石头上,冲这边大声喊:“去卫澄海那边增援!”说完,冲下面的鬼子扫了一梭子,纵身跳下了石头。传灯拽一把杀红了眼的臧大勇,趴在他的耳朵边使劲地喊:“去东边!”
臧大勇将最后的一颗子弹打光,站起来冲旁边用力挥手:“撤!”
有几个还在开枪的兄弟没有听见,传灯挨个将他们拽了下来。大家踩着这边的乱石,迅速撤到了涧顶东边。
这边,大批的鬼子已经冲到了崖顶。随着关成羽的一声“开火”,趴在沟底的兄弟全都站了起来,手榴弹、机关枪、三八大盖一齐轰响起来。关成羽跳到沟崖上面,一把扯掉已经被汗水湿透了的褂子,哇哇叫着,哒哒哒地一阵狂扫。
东面,卫澄海的弟兄们也开始反攻,愤怒的子弹和西面来的子弹组成了两股火网,鬼子兵被夹击,纷纷躺到了尘土与硝烟之中。
传灯将自己***里的子弹打光了,抓起地上冒着烟的一颗手榴弹甩向鬼子群。身子一跃,跳进一条峡沟,踩着一路血河窜到了臧大勇那边。臧大勇受伤了,脸上全是被硝烟染黑的血污,他在闭着眼睛朝下面打枪,侧面一个弓着腰的鬼子瞪着血红的眼睛悄悄靠近了他。
就在传灯抬枪瞄准的刹那,那个鬼子已经扑到了臧大勇的身上,两个人搂在一起,翻滚着掉到了峭壁的下面。
传灯跳起来,朝着有黄色闪动的地方横扫一梭子,冲到山崖边往下一看,下面深不可测,有云烟悠然飘过。
臧大勇牺牲了……传灯紧跑两步,蹬着一块石头跃上了崖壁的一处凸起,再一踩脚,翻身上了沟沿。
与此同时,关成羽看见了传灯:“小臧呢?!”
传灯说不出话来,噙着泪水望关成羽。关成羽似乎明白了什么:“老子要杀光你们这帮畜生!”跳上了一块巨石,机关枪吐出一条愤怒的火蛇。“大哥,危险!”传灯的这一声呼喊刚刚出口,一发炮弹不偏不倚地在关成羽的跟前轰然爆炸……“大哥——”传灯发疯似的扑进那片火光与硝烟做成的云雾,到处寻找关成羽。
时间仿佛在刹那之间停止了……远处那些不断炸开的炮弹云朵一样美丽,它们迅速聚拢又迅速散开,无声无息。
“大哥,你别吓唬我,你别吓唬我……告诉我你在哪里,告诉我你在哪里……”传灯喃喃地念叨着,瞎子一般在满是血水的地上摸索。
传灯不敢睁开眼睛,他害怕看到那个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情景……
脑海里有小鸟的叫声响起,那些看不见的鸟儿飞过传灯的脑际,云彩一样地消失……
闭着眼睛的传灯终于摸到了一具肉体,他的心脏剧烈地一缩,猛地张开了眼睛,他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关成羽!
关成羽的一条胳膊没有了,可是他的身体依然硬朗,传灯没有看到几乎将他击垮的那具碎裂的尸体。关成羽的脸在笑,可是这笑容仿佛凝固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活力。他的右腿几乎从膝盖处整个断掉了,仅仅剩下一层皮仍然连接在大腿上,血水如泉般涌出来,冲开伤口处的泥土,却染不红白色的骨头。
“大哥你挺住,咱们回家,咱们回家……”传灯念叨着,撕下一块衬衫,试图捂住关成羽胸前那个汩汩地冒着血泡的大洞。可是关成羽那曾经壮得像铁塔的身子,如今已经软如一扇风干了的肉,满身全是黑色的窟窿,淋漓的鲜血顺着一个一个大小不一的窟窿往外冒。
“大哥,你死了吗?大哥,你不能死,你不是跟我说好要一起打跑鬼子,打跑一切欺压百姓的坏蛋,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的吗?大哥,咱们的任务还没完成呢,你别丢下我啊大哥……”传灯用力摇晃着关成羽越来越软的身体,凄厉的喊叫冲散四周的枪炮声,回荡在浓浓的硝烟里。
“传灯,我没忘记这些话……”关成羽的身子慢慢蠕动了几下,他在笑,“你要好好活着,为了咱们说过的那个世界……”关成羽的喉咙咕噜咕噜响着,好像有很多话要对传灯说。传灯强忍泪水,极力将自己的耳朵贴近关成羽的嘴巴,可是他再也没能听到大哥的一句话……
随着几声艰难的喘息,关成羽张开双眼,目光安详地瞅着滚滚浓烟缝隙里的一抹清亮的天空,松开一直攥着的手,一枚泛着紫光的棋子滚落一旁,跳两下,悠悠落入了深不见底的山涧。
传灯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颤抖着手指抹上关成羽的眼皮,跪在一边无声地哭泣……
四周不断炸响的炮弹让传灯渐渐清醒,望一眼前方不断腾起的火光,传灯打了一个激灵,抓起身边的手榴弹,发疯似的往山下扔,山下腾起一股又一股的烟柱。“大哥,你慢慢走,我很快就去找你,很快……”传灯用尽全身的力气,拖起关成羽的身子,艰难地向硝烟淡薄的地方挪,终于力竭,一骨碌滚倒在一汪血洼里。
一发炮弹怪叫着掠过头顶,在不远处爆炸,弹片与碎石遮天蔽日。
传灯一手摸着关成羽的脸,一手指着看不见太阳的天空,声音尖利得就像吹唢呐:“天,你照一下我大哥,你照一下我大哥呀……”歇斯底里的嚎叫撕心裂肺。
一颗手榴弹在不远处翻滚几下,没有声音地爆炸了……
硝烟散处,传灯看见筛糠也似抖做一团的喇嘛远远地向这边伸出一只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枪炮声陡然剧烈起来,涧顶涧底全是滚滚的浓烟,依稀可辩有野兽一般乱撞的鬼子兵。
青保大队的人冲了出来,卫澄海的义勇军冲了过来,城阳武工队的兄弟冲了过来,喊杀声响彻云霄。
传灯猛地跳起来,高喊一声“杀呀”,箭一般冲出山谷。
喇嘛一顿,冲后面跟上来的弟兄们猛一挥手,弟兄们沿着一处斜坡,呼啦一下涌向敌阵。
西边天上响起一阵飞机的轰鸣声。杀红了眼的传灯猛一抬头,一架土黄色的飞机犹如一只大鸟,怪叫着向这边扑来,机身上画着的一面膏药旗如同疾飞的子弹射向刚刚扑出战壕的人群。机身下探出的机关枪管喷出一股巨大的火舌,机关枪后面的那个鬼子狰狞的面目越来越近……冲在前面的兄弟斩草似的扑倒了一大片。飞机贴着山脊冲向了东边,带起的气流让传灯猛然打了一个趔趄。飞机上扔下的炸弹在他的不远处爆炸了,爆炸声湮没了喊杀声。一串飞机上射出的子弹横扫向呼啦啦往山谷里跑的人群,又一批兄弟倒下了。
传灯跳到刚刚从硝烟里站出来的喇嘛身边,一把将他推到了一块巨石的后面:“你走,不能一起死在这里!”
话音刚落,一架飞机嚎叫着扑了过来,山谷里响起无数声炸弹的爆响。
喇嘛的目光显得有些呆滞,嘴唇一张一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死……谁死?我不能走,我有很多事情要做呢……大哥,大哥呢?”
传灯似乎忘记了这是在生死交织的战场上,摸着喇嘛的肩膀哭了:“大哥没了,大哥没了呀……”
“大哥……大哥没了,刚才我看见了,刚才我在做什么?”喇嘛哆嗦一下,身子一软,***嘭的掉到了地上。
“大哥死了,大哥死了……”传灯满是焦烟的脸上被泪水冲出了一道一道的杠子,猛地推了他一把,“喇嘛你快走!你不能死,你要活下去,你要给我们报仇……”疯子一般抽出一直背在身上的那把大刀片子,挥舞着往下冲去。“要死咱们一起死!”喇嘛跳到前面拦住他,夺下大刀,将杨武留下的那把装满子弹的***递到了他的手上,“来,哥儿俩冲锋!”眼睛下面全是泪水,一扭头冲到了一块石头后面,子弹潮水一般泼向敌阵。传灯抬手擦了一把眼泪,双手握紧***,挺身站到一块高地,大喊“来呀”,咬紧牙关,疯狂扫射。
轰鸣声又响了起来,飞机像是一只巨大的蝗虫,蛮横又莽撞地冲了过来……
就在传灯藏身到一块石头后面,高喊“喇嘛当心”的刹那,一颗子弹狠狠地钉进了喇嘛的胸膛。
传灯丢下***,猛地托住正在往后跌倒的喇嘛,大叫一声:“挺住!喇嘛,你给我挺住!”
喇嘛努力想要站稳,可是他的胸口在他用力的同时,忽地喷出一股鲜血,顺着传灯的臂弯软到了地上。
喇嘛……传灯的脑子仿佛被一阵清风扫过,一下子就空了。
喇嘛安静地躺在传灯的臂弯里,貌似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一股深深的遗憾:“传灯,我终于还是没有姓徐……”
随着传灯的一声“你姓徐,你叫徐汉杰”的呼喊,喇嘛浅笑一声,安详地停止了呼吸。
一架飞机被青保大队的高射机枪打中了,巨大的爆炸声回荡在山谷里,经久不息。
一群鸽子呼啦啦掠过山谷。硝烟渐散的山涧中央,传灯在轻柔地唱歌:
往前走,往前行,眼前闪出庄稼灯。
稷子穿芯骑烈马,秫秫绣穗使枪拧,
麦子盘腿打下座,谷子绣穗哭嚎声。
地瓜撒下拌马索,要害养麦百万兵,
黑豆地里打一仗,黄豆地里安下营,
绿豆地里开了炮,呼啊啪的不住声。
秋后出来个镰元帅,不论糙好一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