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子,告诉我,你彪哥是不是铁了心要跟我作对了?”抗日独立营的营部里,关成羽盯着对面坐着的栓子,一字一顿地问。栓子直愣愣地点头:“那是一定的了。大哥你不知道,这次回来我是提着脑袋来的,万一让他知道我又偷偷跑来见你,十个脑袋也被他砍去了。彪哥现在跟疯了一样,稍微有一点儿不顺心的事情,拔刀就砍……这次来,我一是跟大哥汇报这事儿的,二是来见见传灯,老掌柜的托我给他带来了一样东西。”
“把传灯喊过来。”关成羽冲团坐在门槛上的喇嘛说,“顺便喊杨武过来,我有话对他说。”
“这小子就是三嫚儿家那个做贼的儿子吧?”栓子瞅一眼喇嘛的背影,吃吃地笑,“跟他妈一个长相呢。”
“你确定张彪明晚要去付家庄?”关成羽继续发问。
“绝对没假!”栓子说,“付家庄有个叫付进财的伙计,以前跟我一起在彪哥手下,彪哥下山之后,他回了家,在家伺候老娘。前几天彪哥找到他,让他继续回崂山跟着你。彪哥的意思是,他回来假装跟着你继续打鬼子,实际上是安插在队伍里的密探,随时把这边的情况跟他汇报,他想要找个机会袭击咱们这边,也好立功给鬼子看……反正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吉永太郎把老娘还给他。付进财答应他了,但是提出要几条枪,拉几个在家过不下去的兄弟一起上山,这样还好看一些。彪哥说,人你随便拉,枪我明天过去送……”“知道了,”关成羽叹了一口气,“真没想到张彪现在变成了这付德行……栓子,回去以后你不要让他看出来你已经来过,我明天亲自去会会他,我就不信他会真的帮鬼子做事儿,真的不顾兄弟情谊。”
栓子点头:“大哥放心,我一定接受上次的教训,坚决不能让他知道我来崂山见过你。”
关成羽稍一思索,开口问:“明天我去付家庄的时候,怎么才能见到张彪?”
栓子说:“你傍晚的时候在村口等着,我去接你。”
关成羽哦了一声,一笑:“不怕张彪发现你的行动?”
栓子一怔,脸红了:“我会提前过去的……我把你引到付进财家,就走。大哥别误会,反正你又不是去跟彪哥拼命的……”
“说得没错,”关成羽挥了挥手,“我只不过是去开导开导他,没准儿我们兄弟见面还得喝一壶小酒呢。”
“但愿是这样的……大哥放心,我一定把事儿做得滴水不漏。”
“你给传灯带什么来了?”
“一把刀,”栓子从后背拽出一把用破布包着的大刀来,“昨天我去下街看我二叔,顺便去看了看老掌柜的,我跟老掌柜的说,我明处参加了夜袭队,暗地里帮关大哥做事儿。老掌柜的说,传灯也上崂山来了,你们要互相照应着,说着就从箱子里拿出了这把刀,说这是他家祖辈传下来的,当年他用这把刀杀过黄毛鬼子,传灯他大哥用这把刀杀过日本鬼子,他要让传灯继续用这把刀杀鬼子……”抖开破布,拿出刀,弹弹刀背,嘻嘻地笑,“太破了,崩了多少口子啊……老爷子也真是有点儿意思,要给也给传灯弄条像样点儿的枪呀。”
“你不懂,”关成羽摸起大刀,横空劈了几下,“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有灵性,可以保佑后代呢。”
“对了大哥,彪哥去付家庄很有可能带不少兄弟去,到时候你可得当心着点儿。”
“我又不是去跟他拼命的,当什么心?”关成羽笑着放下刀,顺手摸了摸栓子的肩膀,“我们再怎么说也是拜把子的兄弟。”
“当心着点儿也好……”栓子的眼神有些躲闪,话说到一半打住了。
“没事儿,”关成羽坐下,瞄了一眼窗外纷飞的雪花,“时候不早了,见过传灯你就马上回去,别让张彪起了疑心。”
话音刚落,传灯披着一身雪花进来了:“栓子来了?”栓子跳过去,抱着传灯转了几圈:“哈哈,你终于也来崂山啦!”传灯当胸拍了他一掌:“是汉子的都应该走这条路!来,是不是我爹给我送大刀来了?”栓子回身将大刀拿过来,双手递给了传灯:“看看吧,你爹拿它当宝贝,我看这就是一块破铁叶子。”传灯接过大刀,轻轻在刀身上摩挲几下,嘭地踹了栓子一脚:“破铁叶子?你就是拿座金山来,老子也不换!”
杨武进来了,两眼一横栓子:“你不是跟着张彪当汉奸了吗?来山上丧门什么?”
栓子躲闪着杨武的目光,悄声说:“我把话都跟大哥说了……”
杨武将舌头顶在嘴唇上,啵的一声放了:“你他妈横竖都是一个‘空子’。听说张彪前几天又杀人了?”
栓子说:“杀人了,杀的全是打鬼子的好汉……武哥,我可没跟着他杀人啊,我就在旁边看着。”
杨武抬起脚想要踢栓子,被关成羽拉到了一边:“没他什么事儿。好了栓子,你可以走了。”
“传灯,老掌柜的说,你不要担心他,他一切都好,”栓子绕过杨武,上前拉了拉传灯的手,“他让你好好跟着关大哥杀鬼子……对了,刚才我在山上碰见刘禄了,他说疤瘌周回了下街……”突然打住,松开传灯,回头对关成羽说,“老人家告诉我,周五常经常在下街出没,前几天他到处找小炉匠,没找着,后来刘禄找着他了,刘禄去见过老人家,刘禄让老人家当心着点儿……后来他不说了,让我走。我猜出来了,周五常肯定想逼迫小炉匠去杀老掌柜的,从中制造混乱,刘禄良心上过不去,这才去给老人家透露这个消息的。这几天我没事儿就去找找小炉匠,不行的话就先杀了他,省得以后出事儿。”“你不是见过他吗?”传灯有些紧张,脸都黄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栓子,“有人传说你跟他一起在营子大集上出现过……”“那只是传说,”关成羽打断传灯道,“小炉匠很久没在下街出现了,栓子怎么可能见过他?”
“我没见过他,”栓子不敢看传灯的眼睛,他似乎是在后悔刚才的话,盯着脚面子说,“你别听别人胡说八道。”
“回去吧栓子,”关成羽指指门口,“这些事情你不要操心,我自有安排。”
“大哥我再提醒你一句,”栓子走到门口回了一下头,“明天晚上当心着点儿。”
栓子开门,一股夹杂着雪花的风砸进来,摔了站在门口的喇嘛一脸。喇嘛边用手背擦脸边嘟囔:“彪哥这是真的不想做人了呢……他当了汉奸这倒没啥,可是他怎么就能忍心来这里跟咱们明着干?”杨武一惊:“这是真的?”关成羽冲杨武点了点头:“我找你来就是为这事儿呢。”杨武张张嘴,关成羽嘘了一声,继续说,“张彪没有那个胆量带人上来‘搅局’,他想要的人是我。”瞥一眼门口,笑道,“栓子的心在张彪那边,他上来跟我用计谋呢。这事儿我分析过了,张彪派栓子来引诱我下山,然后他们设下埋伏想要抓我。知道为什么吗?小鬼子想抓我不是一年半载的事情了,张彪很聪明,他知道,抓一个我比杀十个抗战分子都顶用……我想这样,给他来个将计就计,直接下山去见他!为防万一,咱们提前安排兄弟埋伏在附近,这件事情由你来办,先把跟他一起去的人控制起来。明天晚上,我带传灯和喇嘛直接去付进财家,看张彪有什么动向,万一他真的想做杂碎事儿,我当场‘捂’住他,咱们一起押他上山,后面的事情由我来做……”
“直接在那边杀了他算完!”杨武的眼珠子瞪得血红,“他不仁咱们不义!”
“这事儿你就不用操心了,有我。”
“你不忍心杀他是吧?我来动手好了。”
“不是谁来动手的事儿,”关成羽的脸上泛出痛苦的表情,“咱们也有不对的地方,应该帮他找到老娘的,可是现在已经晚了。”
“我不想听那么多,我只知道,张彪现在一点儿兄弟情分都不讲了!”
“武子你别一根筋好不好?”关成羽笑了,“目前还不知道他的确切想法,到时候再说好吗?”
杨武忿忿地甩一下手,不说话了。关成羽摸出烟给杨武点了一根,插到他的嘴里,用力搂了他的肩膀一把:“去吧。挑几个结实兄弟,提前去付家庄,把付进财家左邻右舍全安排上咱们的人,一旦发现有陌生人进入,直接控制起来。明天傍晚,我们三个就过去。”
杨武抽了几口烟,悻悻地说:“万一张彪提前过去怎么办?那也不是个没有头脑的人。”
关成羽笑道:“所以,咱们必须比他还早。放心,他的人少,不可能提前安排很多兄弟在那边。你悄悄进村,‘摸’他们个措手不及,然后牢牢地控制住他们,不让他们有消息传递出去就万事大吉了。我和传灯他们傍晚的时候等在村口,栓子会去带我们进付进财家的。”
“那好,我这就带人下山。”
“不要让李老三知道这事儿,李老三跟张彪相处不错,我怕走漏风声。”
“知道。”杨武转身出门,门口带起一阵旋风。
“喇嘛,”关成羽冲喇嘛勾了勾手指,“你马上赶在杨武之前去付家庄,提前侦察一下那边的情况,万一有什么异常,你去路口等着杨武,不要让他贸然进去。如果没有什么异常,你就潜伏在付进财家附近观察着动静。万一有情况,立刻通知杨武。还有,这事儿不能让杨武知道,他很自负,知道你在暗中观察,他会不高兴的,一上火容易出乱子……”“你担心他直接上家伙招呼彪哥是吧?”喇嘛笑着走到门口,回头做了个鬼脸,“现在我支持武哥‘插’张彪了,哈哈!”
关成羽冲门口晃了晃拳头,坐到传灯对面,闷声道:“是接亲人们上山的时候了。”
传灯想要起身:“这就去接?”
关成羽按住了他:“现在不行,目标太大。我想让张彪亲自护送他们上山。”
传灯心里有数了,换个话题道:“韩尖嘴儿也应该有消息了吧?”关成羽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又锁紧了:“按说应该有了。上个礼拜喇嘛下山,没找着他。喇嘛去找了钱老三,钱老三说,韩仲春上个月底去接触过他,对他说,他跟吉永太郎提起过在麦岛大集上发现一件古董的事儿,吉永太郎根本就没往心里去,他正在想别的办法……我怀疑吉永太郎起了疑心,不然按照他对古董的贪婪程度,他不可能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后面的事情很难说啊,万一吉永太郎怀疑韩仲春心中有诈……”“大哥,你别分析了,我是越听越糊涂了,”传灯连连摇手,“吉永太郎会怀疑韩尖嘴儿心中有诈?不能吧,韩尖嘴儿是个铁杆汉奸,这谁不知道?他跟着吉永太郎和山田杀了多少中国人啊……就算他怀疑麦岛大集有古董这事儿蹊跷,也不会怀疑韩尖嘴儿吧?”关成羽哼一声,捏着下巴沉吟道:“吉永太郎是个相当有城府的家伙,他怀疑上谁是会不动声色的,等事情有点眉目,他会大开杀戒的,他可不管你是谁。好了,这不过是分析,真实情况还不知道呢……先处理张彪这事儿吧,韩仲春这事儿急不得。”
“要不我先回一趟下街?我担心我爹他们的安全。”
“不用担心,今天上午我刚派人去玉生那里了,玉生会安排人守在那里的,暂时还不需要担心。”
“栓子说,他在山上遇见刘禄了,刘禄说,周五常去了下街……”
“他去下街很可能是去找山田汇报这边的情况,顺便找找小炉匠……”尽管这样说,关成羽的心里还是有些毛糙,有心让传灯下山,又怕横空出事儿,一时不知该怎样说了。
传灯看了看关成羽冷峻的脸,轻声道:“那就不去考虑这事儿了。”
关成羽吐了一口气,说:“你没过来之前,李老三说,就在半小时前,董传德的人袭击了周五常和蒋千丈的山头,他们在仰口的山头已经不存在了。估计周五常一回来,首要的任务是跟董传德讨要说法,没有结果的话,他很可能要重新招兵买马,那样也许就顾不上其他事情了。这正是一个机会,咱们想办法找到刘禄,控制他,让他帮咱们抓到周五常,我要亲手杀了他。”慢慢踱到门口,用力拉开门,迎着漫天大雪,朗声叫道,“大好河山,岂能让豺狼贼寇肆意践踏!”
天黑了,雪停了。醉汉一样脚步踉跄的刘禄走在太阳胶皮前面的桥洞子里,就像一个刚刚爬出坟墓的幽灵。
我该先去哪里躲一躲呢?刘禄盲人一样摸索着桥洞壁往前走,去老掌柜家里?我没脸过去啊……要不就去小炉匠家?刘禄冷不丁出了一身冷汗,万一周五常藏在那里,问起我为什么下山,说不好就是一个死。那么我应该去哪里呢?我在这边举目无亲……阵阵阴冷的感觉从脚底涌到头顶,睡意也阵阵袭来,刘禄走不动了。娘的,狗都有个狗窝,我呢?管不了那么多了,豁出去先去小炉匠家睡上一觉!也许我想多了,周五常忙得像一条疯狗,也许他已经踏上了回仰口的路呢……这样一想,刘禄的脚步轻快起来,胸脯也挺了起来,对,先睡觉再说,不然在这样的天气里我会成为“路倒”的。
穿过下街南学堂东边的胡同,刘禄在小炉匠家的那条胡同口停住了脚步,不能大意,万一碰上周五常呢?我还真的不好跟他解释仓促下山的理由……轻咳一声,刘禄猫着腰蹲到了一个草垛后面,张着两只猫眼盯紧了小炉匠家的街门。
刘禄的担心果然没错,此刻,周五常正端坐在小炉匠家的炕上,炕旮旯里蜷缩着抖成一团的小炉匠。
一个小时前,周五常从宪兵队出来,一路直线径奔小炉匠家,因为他得到了一个消息,小炉匠每天晚上会回来睡觉,这消息是山田提供给他的。在宪兵队,山田听完周五常的汇报,拿出自己的帝国勋章给周五常挂在胸口上,许诺他,等消灭了崂山所有的抗日武装,就让他担任崂山地区警备大队的大队长,并奖励他十根金条和一个日本老婆。周五常感激涕零,跪在山田的脚下,用舌头一下一下地舔山田满是泥浆的皮靴。山田等他将自己的皮靴舔得瓦亮,扶起他,说,你不是要找小炉匠吗?他出现了,现在参加了张彪的夜袭队,平时隐藏在队伍里,晚上回家睡觉。山田交给他的任务是,随时汇报张彪的行踪,防止张彪反水。周五常心中有些吃醋,问山田,照您这意思,小炉匠跟我一样,也是皇军身边的人了?山田说,他跟你不一样,你是衷心投靠,他是临时搭桥,所以,你想要如何对待他,皇军是支持你的。周五常心中有数了,辞别山田,直接奔了小炉匠的家,他依旧没有忘记自己以前的打算。
果然,周五常在小炉匠家的炕上躺了没有多长时间,外面就响起一阵说话的声音。
周五常躲在门后侧耳静听。
小炉匠对一个人说,我已经铺垫好了,张彪很快就可以除掉周五常,到时候这个功劳就是咱哥儿俩的,咱们用这个作为敲门砖,前去投靠关成羽,关成羽跟我以前就是好兄弟,你又在他的队伍里干过一阵子,他肯定会收留咱们,以后咱哥儿俩就乖乖地呆在崂山算了,现在青岛很乱,那边总归是太平一些。
那个人说,你确定张彪能把周五常杀了吗?这个声音好像是栓子的。
周五常吃了一惊,下山的时候我好像看见栓子沿着去崂山的路往里走,行色匆匆,好像要去关成羽的山头,他跟了张彪,这当口他去崂山干什么?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但小炉匠的话让周五常的怒火掩盖了对栓子的猜测。周五常强压怒火,按着胸口继续听外面的说话声。
小炉匠说,我杀了张彪的娘,这样做的目的你应该知道。
栓子的嗓音有些颤抖:“你怎么竟然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小炉匠说,没有办法,我的老婆孩子控制在周五常的手里,我必须这样做。
好,周五常在心里笑了,这小子大概还不知道我已经杀了他的老婆孩子,这就好办……外面继续说话,栓子说,那你准备让我做点儿什么?小炉匠说,你今晚不要在我这儿睡了,你马上回去找张彪,就说他的娘已经死了,一个月前被人杀死在俾斯麦兵营。“一个月前?”栓子惊叫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要是早告诉我,彪哥也不会再去安排抓关成羽这事儿了……完了,完了,现在说啥都晚了。我不能跟彪哥说多了,说不好我的脑袋就搬家了……”“哦,这个我还真没想到呢……这样吧,”小炉匠沉稳地说,“这不是你刚替张彪去崂山见过关大炮吗?你继续做你的事情,他娘死了这事儿先别着急告诉他。明天晚上无论结局如何,咱们都按兵不动,万一关大炮死了,咱们就投靠董传德去,反正下街是不能再呆了。其实你早就不想呆在下街了,这我知道……还有,刚才你说,你做了对不起关大炮的事情,又感觉不敢面对张彪,其实这是多虑,你不要过于谨慎,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应该贴近他。听我的,你这就回张彪那儿,不然他会起疑。”
“炉匠哥,我有些晕乎呢……”栓子想走,“那我就回去?”
“回去,听老哥哥的话。”
“那好,我走。炉匠哥,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厉害,起先我还以为你是个囊汤糟呢。”
“别罗嗦了,走吧,明天队上见,没准儿张彪会带我们去抓关大炮呢,到时候有热闹看。”
外面响起一阵脚踩积雪的咔嚓声,栓子走远了。小炉匠嘭的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说声“你他娘的才是囊汤糟呢”,推门进来。周五常已经坐回了西间大炕。小炉匠没有进到西间,摸着黑走到脸盆那边,哗啦哗啦洗了一把脸,走到天井,望着漆黑的天空,悠然唱了起来:
日出东来准落西,
光棍家里没有妻。
衣裳破了没人补,
两只破鞋打哈嘻,
富的不知穷的苦,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这小子唱得比鬼哭还难听,但是听感觉他好不惬意!周五常听得心中刺痒难耐,暴吼一声:“我操你妈!”炮弹一般蹿到天井,双手抓住小炉匠的裤腰,当空甩一个圈儿,猛然撒手—“哎,哟哟哟哟,哟……哼!”小炉匠的脑袋一下子扎进堂屋的一个饭厨里,半截身子在里,半截身子在外,两腿打鼓似的翻腾。
周五常快步过去将街门关紧,返回来,一脚蹬严房门,一脚蹬住小炉匠的屁股:“下来吧你!”
随着饭厨倒地的一声闷响,小炉匠哼的一声躺在了地上,脑子似乎还在晕着:“谁呀这是?开什么玩笑……”
“谁他妈跟你开玩笑?”周五常拎着小炉匠的腰将他摔进西间,“张开你的狗眼看看!”
“呀!亲娘……”小炉匠抱着周五常当空踹下来的一只脚,尖声叫嚷,“五爷,你先别动手,听我跟你解释!”
“我他妈都听见了,你还解释你爹那个**?”尽管小炉匠抱着他的脚,周五常还是死死地踩住了小炉匠的脖子,“说,走的那个人是谁?”“是……是栓子,”小炉匠嘶啦嘶啦地喘气,“五爷,你松松脚,让我起来跟你说话……五爷,你行行好,我快要憋死了……”
周五常挪开脚,一把将他摔到了炕上:“老实跟老子说!胆敢有半句假话,老子这就送你上西天!”
小炉匠嘴里哎哎着,偷偷把手往腰后摸去。周五常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摁住,反手抽出了一把小巧的撸子枪,调转枪把子,一下一下地砸小炉匠的脑袋:“操你妈,操你妈,敢跟老子反动?砸死你!”小炉匠知道自己挣扎没用,索性硬着脖子任他砸。周五常砸了一气,将枪摔到炕下,一把拧住了小炉匠的腮帮子:“说,你他娘的这些天都做了什么?”
小炉匠将死的老狗一般倒气:“我……我,五爷,我……你不是都听见了吗?”
“我需要你继续说一遍,有一点儿对不上茬儿的地方,我立马把你的脑袋砸成肉酱!”
“我……五爷,我……唉!我啥也没做啊……”
“想死?”周五常刷地摸出匕首,抓过小炉匠的右手,猛地钉在炕上,匕首在小炉匠的手背上面簌簌地抖。小炉匠下意识地往后抽手,整个手掌一下子分成了两半,一溜鲜血刷的溅到了墙上。小炉匠惨叫一声,用左手猛地捏住右手,捂在胸口上,声音就像敲碎了的瓦罐:“五,五爷……五爷饶命啊五爷……我说,我说,我说实话……我杀了张彪的娘,我想把屎盆子往你的头上扣,好让张彪杀你……我,我该死,我不是人……五,五爷,你饶了我,我下辈子当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你的恩情啊五爷……”“我操你老娘!”周五常一脚将小炉匠踹到了炕下,呼出一口气,竟然带着哭腔笑了,“我真的操你亲娘啊小炉匠……你他妈的怎么能想出这种下三滥的办法来呢?你……连我都不会随便去杀一个无怨无仇的老人,你他妈的还是人不是?你说,张彪他娘跟你有什么冤仇?哦……”脑子忽然一懔,换了一种舒缓的口气,“算了,你他妈的反正就是一个杂碎了。来,回答我,你想救你的老婆孩子吗?”
一听这话,小炉匠清醒了许多,好家伙,这小子还不知道我已经知道我的老婆孩子已经被他给杀了呢,那我就跟他周旋周旋吧。
“五爷,我怎么能不想救自己的老婆孩子呢?五爷,你行行好,把他们放了吧……”
“你他妈的连条狗都不如!给你点好气儿你就蹬鼻子上脸是吧?你害我的事情还没完呢。”
“五爷……”小炉匠忍住剧痛,好歹将呼吸喘顺溜了,“其,其实我就是一个没有脑子的猪,我想害你,可是这不是被你给察觉了?所以我说,五爷,你是宽宏大量的观音菩萨,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你就看在我跟随你鞍前马后好几个月的份上,饶我一条狗命……”
“我他娘的还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你这个杂碎了,”周五常说着,在心里冷笑一声,饶你?在我这本书里还没有这么一说呢,本来你就应该死,这么一来,有一万个理由保你,你也得死了,“得,我饶了你,谁让五爷我的心软呢?但是,我有个条件,那就是用一个人的命来换你的命,想活的话就答应我。”
“想活,想活!我想活啊五爷……你说,你让我去杀谁?”
“徐正义。”
“啊?我不太敢啊……你是知道的五爷,吉永次郎是他收养的儿子……”
“我不管那些。你就说,你干不干吧。”
“这……五爷,让我想想……”小炉匠刚刚伸展开的身体又蜷成了刺猬,“吉永次郎对待徐正义像父亲,他又是是吉永太郎这个杀人魔王的亲弟弟,他的干儿子是关大炮,他的儿子是徐传灯……乱,乱啊五爷,你说我要是去办了这事儿……”“回答我,干,还是不干?”周五常的匕首又一次贴近了小炉匠的脖子。“干,干干!五爷,我干!”小炉匠用脊梁偎着地面躲闪着周五常越凑越近的匕首,脸上的冷汗渗进了他的眼睛,眼睛里流出的不知是冷汗还是泪水,“五爷,给我点儿时间,让我好好设计一下应该怎么去办这事儿。”
“不用设计,我都替你设计好了,”周五常收起了匕首,“你从后窗进去,我在外面等着你。”
“徐传灯不会在家吗……哦,不会,他去崂山了……可我还是害怕,徐正义年轻的时候一身功夫……”
“暗杀!暗杀你知道吗?起来,跟我走,这工夫他已经睡下了。”
“天哪……”小炉匠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就去?五,五爷,我的手……”
“你还有一只左手!”
“左手用不上力气……”
“再他妈罗嗦,先死的是你!滚起来,跟我走!”
就在周五常用匕首顶着小炉匠的腰走出街门的时候,刘禄从草垛后面转了出来。眼瞅着周五常和刘禄的背影消失在通往顺丰马车店的那条铺满积雪的路上,刘禄身上的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地起。他们一定是要去杀老掌柜的……怎么办?我马上赶过去通知老掌柜的?望一眼漆黑无边的夜色,刘禄摇了摇头,恐怕是来不及了,没准儿我前脚还没踏进大车店,事情就已经出了,万一被周五常发现我,也许我的命也就丢在这里了。刘禄想立刻离开下街,可是他硬是挪动不了脚步,一用力,两腿打滑,竟然跪在了地上……一只乌鸦悄然掠过他的头顶。
顺丰马车店的后门紧闭。小炉匠手里握着周五常递给他的匕首,两腿筛糠似的抖。
周五常轻轻捏一把小炉匠的胳膊:“去吧,我在外面等着你。十分钟之后,我需要你提着徐正义的脑袋出来见我,一旦我没看见我想要的东西,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
小炉匠的嗓子眼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口干唾沫咽下去,咯咕的一声响吓了自己一跳:“放,放心吧五爷……”
周五常盯着小炉匠的眼睛,一步一步地往后退,脚下踩出的咔咔声在小炉匠听来就像棺材板子的挪动声。
周五常退到一堵矮墙后面站住了,他看见小炉匠老鼠似的钻进了大车店的后窗,阴森森地笑了。
与此同时,身体和脑子都空着的刘禄轻飘飘地走到大车店对面的杂货铺子屋檐下,晃悠两下停住了脚步。
小炉匠顺着后窗墙壁滑到地下,贴近墙根喘了几口气,悄悄摸到堂屋门后,慢慢打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院子,往后瞄了一眼,一步蹿上西边的墙头,纵身跳了下去。脚下砸起来的积雪溅在他的肩膀上,让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刚刚钻出雪堆的野猫。小炉匠落地的声音尽管很小,但还是被呆望着大车店门口的刘禄听到了。刘禄下意识地闪到杂货铺门垛后面,张眼往这边一看,小炉匠箭一般射向西边的一条胡同,眨眼消失在茫茫夜色里。莫不是小炉匠已经得手了?刘禄的心脏像是被麦芒狠刺了一下,又一次跪在了雪地里。
小炉匠沿着西边的这条胡同跑了一气,在胡同口稳一稳精神,窜到南边的一条胡同,沿着这条胡同大踏步地往翁村方向赶,他知道,张彪的队部在翁村,他要亲自去告诉张彪,张彪的母亲被周五常杀了,现在周五常就在下街,他要亲眼看着张彪砍下周五常的脑袋……管不了那么多了!尽管小炉匠的脑子也是乱的,可是复仇的欲望却异常清楚,管你去抓不抓关成羽呢,我先撺掇你去杀了周五常再说!
刘禄空着脑袋在雪地里跪了片刻,脑子猛然警醒,我不能呆在这里了,就算周五常没有发现我,别人发现我藏在这里我也有麻烦,毕竟这里刚刚才出了人命。我该去哪里呢?刘禄晕晕乎乎地拽动双脚,漫无目的地穿行在乱如港汊的胡同里。
这边,周五常不住地看怀表,五分钟……十分钟……一刻钟……娘的,周五常猛醒,上当啦,小炉匠“滑”了!
沿着大车店后面的那条胡同往北一阵风似的跑,周五常在心里不住地骂自己,操,老周,你他娘的玩了一辈子鹰,怎么让一直麻雀给啄了眼睛呢?你就没想想,小炉匠一旦离开你的视线,他不“滑”还等着你回来红烧了他?周五常悔不该自己太过固执,他早就应该想到,以前的那些设想现在已经时过境迁,牢牢地抱着那些设想是不切实际的,人家在变,我为什么不能灵活一些?妈了个巴子的,等着吧小炉匠,老子早晚得“插”了你!
跑出这条胡同,周五常突然顿住了,对呀,小炉匠现在是一只惊弓之鸟,他是不可能随便乱窜的,最大的可能是他立马藏到张彪那里,那里才是他最安全的地方……有了,老子这就去翁村夜袭队那边等着你,只要你一出现,老子不跟你罗嗦了,直接下家伙!
周五常抄近路一蹦一跳地赶到翁村的时候,小炉匠也已经接近了翁村。
起风了。呜呜叫着的风将街道上的积雪卷起来,一股脑地往西南方向砸,蛮横又莽撞。
周五常在一条胡同口站住了,前后打量一番,断定夜袭队的队部应该就在这条胡同里面,闪身进了胡同。
周五常刚在胡同半截的一堆碎砖后面藏好,披着一身雪花的小炉匠就蹿了进来,嘴里呼出的白气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没有脑袋的幽灵。
周五常悄悄将手摸到后腰上,手一空,周五常吃了一惊,匕首呢?一怔,这才反应上来,匕首在小炉匠的手里。怎么办?直接用砖头砸碎他的脑袋?周五常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感觉把握十足,尽管小炉匠的手里有匕首,可是我在暗处,冷不丁一砖头拍上他的脑袋,依我的力量,他不死也得昏过去……正想着,小炉匠呼啦一下奔了过来!周五常怪叫一声,迎头就是一砖头—小炉匠冷不防挨这一下,咕咚一声仰面跌倒,没等喊出一声救命,雨点似的砖头就劈面砸了下来,可怜小炉匠生生将一口怨气憋在肚子里,两腿一蹬断了气。
周五常伸手摸摸小炉匠的鼻息,用尽最后一把力气将砖头砸进他的鼻凹,吭出一口浓痰啐在他的脸上,慢慢起身,迎着灌进胡同里的狂风走了出去。风鼓动周五常的褂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乌鸦叫一般的声响中,周五常阴森森的脸显得越发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