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家寨在板桥坊的正北方向，西南方是一片被称作马虎岭的丘陵，西北方向就是流亭机场。由仙家寨通往流亭机场的小路很窄，也就一架马车的宽度，四周是一片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黄澄澄的太阳刚刚升到东南天边，路东就走来了一群脚夫打扮的人，打头的是关成羽。这群人走到路西拐角的时候，停住了。关成羽指挥大家将手推车横七竖八地堆到路边，一部分人散落到丁字路口的南北两侧胡乱溜达，一部分人装作歇息的样子坐在各自的手推车上，自己将手推车支在路边，把一根指头伸进嘴里转着圈儿打了一个口哨，南边的玉米地里呼啦啦钻出来杨武。关成羽拉着杨武往回走了一段路程，在一个蓄水池上坐下了。
几个挑着担子像是赶集人模样的汉子沿东边走过来，关成羽灵机一动喊住了他们：“各位兄弟，歇息歇息吧，前边修路，过不去。”
那几个人对望几眼，掀开褂子扇着胸，稀稀拉拉地坐在了路边。
杨武茫然：“什么意思？”
关成羽小声说：“没准一会儿有打前站的汉奸过来，这帮人可以帮咱们迷惑一下他们。”
杨武笑了笑：“你也太仔细了……你确定鬼子中午之前能从这里经过吗？”
关成羽点了点头：“基本可以确定，青保大队的消息一般不会错，他们的人有钻进鬼子肚子里的蛔虫。”
“青保大队的人去了马虎岭？”
“天还没亮他们就去那里埋伏下了。共产党平度武工队的兄弟已经去了机场，就等咱们的消息了。”
“万一鬼子不走这条路怎么办？”
“不可能，”关成羽抬眼瞥了瞥东边，“这是市区通往流亭机场唯一的一条路，除非他们插上翅膀。”
杨武瞅了西边一眼：“不是说青保大队有人把车停在路口堵路的吗？怎么全是咱们的兄弟？”关成羽笑道：“鬼子不傻，那样更容易暴露，我临时改变决定了，不需要他们。鬼子的车队一到，手推车就可以挡他们一下，等他们稍微一停，咱们直接开火。李老三带的兄弟已经埋伏在玉米地里了，咱们只需要把两边给他堵住。”“喇嘛呢？”杨武问。“这小子太累了，让一个兄弟推着他，在车上睡觉呢……”关成羽顿了顿，“你办完了事儿就直接过来等着了？”杨武点了点头：“我让李老三先回山跟你汇报，自己在韩尖嘴儿家的那条胡同里等了整整一宿也没见他回去，天一亮直接赶过来了。李老三把情况都跟你说了吧？”关成羽说：“说了。我估计在这个节骨眼上韩仲春不可能回家，也许他会跟着吉永太郎一起来，如果那样，或许咱们可以在这里直接解决了他。我听李老三说，你想先绑架了他儿子？”
杨武看看关成羽，没有说话。
“这样的事情不能做，”关成羽摸了杨武的肩膀一把，“上次你杀了胡占山他爹那事儿就不太敞亮。”
“这都是他们‘作’的……大哥，必要的时候应该这样，不然他们……”
“我说了，这样的事情不能做。”关成羽出了一口气，“现在咱们是有主义的队伍，不能做那些让江湖人嗤笑的事情。”
“有主义的队伍？江湖？”杨武笑了，“大哥你到底想要说什么呀……尽管我是个粗人，可是我也知道这是两码事。”
“道理我说不出来，”关成羽红了一下脸，“反正做事儿尽量不要……咳，我还是跟你说实话吧！张彪的母亲被周五常给绑架了。”
“什么？”杨武腾地站了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关成羽也跟着站了起来：“别激动武子。你听我说……”当下，将前面发生的事情对杨武说了一遍。“妈的，疤瘌周这个杂碎！”杨武忿忿地蹲下了，“当初咱们结拜之前我还问过彪子，我说，我没有父母了，你出来打鬼子，你娘咋办？他还说要抽空把它娘送到他大舅家呢……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张彪果然下山了？”“对，下山了，我没拦他……”关成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惆怅，“我理解他，这事儿摊在谁都身上谁也会这样做。不过你放心，彪子是不会干出不江湖的事情来的，该怎么做他明白。”“难说……”杨武闷闷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他找到了他娘，也许没事儿，怕的是周五常一直利用这事儿控制他，那就难说了，彪子这个人为了他娘是什么事情也干得出来的。这样好不好，办完了手头上的事情，我想办法去找他，跟他一起……不行啊，疤瘌周也不是个没有脑子的主儿，跟他来硬的，张彪他娘就危险了……”“这事儿暂时只好不要去管了，”关成羽说，“本来我想让钱老三一直跟踪周五常，也许可以找到他藏老人家的地方，可是后来我一想，那更不行，周五常比狐狸还狡猾，当初我和金福那样地找他都不行，反倒让他把金福杀了……所以，目前这事儿只有张彪自己跟周五常周旋才行。”
闷了一阵，杨武猛地一拳砸在地上：“反正不能让张彪办出畜生事情来！大哥你应该知道，张彪太熟悉咱们山头的情况了，如果他真的当了汉奸，山头很危险……再就是，他在山上很有威信，如果他偷偷摸摸地潜回山里，拉拢咱们这帮兄弟，没准儿就被他给搅乱了山头……不行，坚决不行，办完了咱们的事儿，我直接去找他，不行的话我直接灭了他！”
关成羽瞪着杨武看了好长时间，看得杨武不自在起来：“大哥你说怎么办？总不能眼看着他就这么……”“就哪么？”关成羽的眼圈有些发红，“武子，别的我不想说，我只想说，咱们是磕过头的把兄弟，无论他将来会做出什么事情，只要咱们还没见到他的行动就不要随便猜测他！”脑子忽然一乱，蔫蔫地摇了摇头，“这事儿我不想再提了……这样，今天如果解决不了韩仲春，你马上下山蹲守他家，想尽一切办法把他弄到崂山，我要利用他干一件大事。”杨武捶了大腿一下：“那么麻烦干什么？完事儿我直接去绑了他儿子……”一抬头看见关成羽瞪着他的眼睛，讪讪地笑了，“那好，我听你的。”话锋一转，“喇嘛那事儿办得怎么样？”
“很好，”关成羽面无表情地说，“他见过高芳先了。在这之前，喇嘛收买了一个看守，那个看守说，高芳先真是一条硬汉，吉永太郎劝他归顺，许诺高官厚禄，高芳先说，我是个中国人，我不想死后被人戳着坟头说，看吧，也也算是个中国人？吉永太郎走了，宪兵队的鬼子就开始折腾他，勒逼他投降，高芳先哈哈大笑，始终不屈。喇嘛摸进监狱的时候，高芳先正联络几个兄弟想要越狱。喇嘛把提前写好的一张纸条塞进去，偷偷溜走了。回来就把关押高芳先的具体位置画了下来，我立刻派人送去了青保大队。”
“纸条上写着什么？”杨武问。
“让他不要随便活动，后天夜里有人劫狱。”
“也就是说，监狱那边不需要咱们去人了？”
“对，咱们的任务就是夺回属于咱中国人的宝贝。”
“听说魏震源也跟高芳先关在一起？”
“喇嘛没见着他……这事儿咱们不管了，魏震源命大的话，青保大队的人会捎带着救他出来的。”
闲聊了一阵，天就有些晌了，那几个脚夫起身想要离开。关成羽摸出怀表看了看，表情有些急躁。西边的那帮兄弟不住地往这边踅摸，好像也在着急。关成羽朝那边摇摇手，嘟囔一句“怎么还没来”，跳下蓄水池冲脚夫们喊：“老少爷们儿等等啊，一会儿咱们结伴一起走。这一带经常有胡子截道儿呢。”几个脚夫愣怔片刻，互相看了看，说声：“等不得了，再等集就散了。”挑起担子，稀稀拉拉地往西走。杨武想要上前拦他们，关成羽一把拉住了他：“别动。我怀疑这几个人就是汉奸打前站的……妈的，难道我们上了鬼子的当？”一抖精神，反身又跳回了蓄水池。
杨武跟上来，枪已经掂在了手里：“要不先干掉他们再说？”
关成羽按住了他的手：“不行，在这之前不能出一点儿差错！你去玉米地看看，让李老三派几个兄弟在四角放哨，别中了鬼子的埋伏，咱们继续在这边等。”杨武纵身跳下蓄水池，哗啦哗啦地钻进了玉米地。关成羽冲西边压了压手，目不转睛地盯着东边的路。
喇嘛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大哥，咱们不会是在傻子等麻雀吧？急死人了。”
关成羽跳下池子，小声说：“回去告诉臧大勇，把刚才过去的那几个人控制起来，不要开枪。不管他们是什么人，先绑起来丢到玉米地里，不能放走一个。”喇嘛说声“得令”，超过那帮人，一头扎到了自己那帮人的里面。关成羽看见那帮脚夫有些慌乱，有几个人想往玉米地里钻，被对面冲上来的人一个一个摁在地上，粽子一般捆起来，嘴里塞上破布，连拖带拽地进了玉米地，没有丝毫声响。
喇嘛擦着满头大汗，一路无声地笑过来：“嘿嘿，妥了，妥了……大哥，鬼子咋还不过来？”
关成羽招手让他上来，阴着脸说：“该来的时候会来的。我问你，昨天你是不是去见传灯了？”
喇嘛一怔：“没有啊……”
关成羽扯一把他脖子上挂的一串珠子：“没有，这串珠子哪来的？”
喇嘛下意识地将珠子掖进了脖领：“那什么……我去了。我把你给的钱全都‘孝敬’那个汉奸了。没钱了，就去找传灯要几个，他不给，就把他脖子上的这个玩意儿给我了。这小子送干巴人情呢，我知道这是我妈给我的……哎，大哥，刚才我才转过弯来，这事儿我没有必要瞒着你啊，传灯说，你答应夺宝的时候喊上他的。”关成羽哼了一声：“我那不过是先安抚住他……他不能跟着出来，家里需要他，咱们也需要山下有个联络点。”“大哥你这就不实在了，”喇嘛矜着一面鼻孔说，“我都听传灯说了，你说，青保大队现在跟咱们都是一个战线的，他们在青岛有密探，根本就用不上传灯了。”“可是他出来，他爹、你妈，还有杨文的孩子怎么办？”关成羽的声音低沉下来，“这个家需要有个人来照顾。喇嘛，你来告诉我，你都跟传灯说了什么，传灯是怎么说的，不许跟我撒谎。”
“我跟传灯说了咱们今天要来这里，他没说什么，真的，他还说让我好好观察着，别开错了锁……反正，反正他没说要来。”
“他已经来了。”关成羽等喇嘛把话说完，闷声道。
“来了？在哪里……呦！武哥什么时候来的？”看着一脸怒气扒拉着玉米秸走过来的杨武，喇嘛愣住了，“这又是跟谁？”
“妈的，看见穿鬼子衣裳的我就来气，”杨武跳上蓄水池，忿忿地嘟囔，“还他妈非得打扮成鬼子？”
“他们换上鬼子衣服了？”关成羽往玉米地里瞅了瞅，“哈，兄弟们这是等不急了……”抬头望了望天，“可也是，按说他们应该来了。”转头问喇嘛，“听说你会说几句高丽棒子话？”喇嘛不解地问：“干啥？”关成羽说：“李老三带的那帮兄弟化装成二鬼子了，万一需要的时候，你跟真鬼子‘搭咯’几句。”“明白了，”喇嘛嘿嘿地笑，“会是会几句，可是不算太精。当年我在东北混‘绺子’的时候认识几个高丽棒子……前轱辘不转后轱辘转，斯密达！哈，其实鬼子也不懂，就像以前我糊弄别人我是日本人一样……挖蛤蜊一挖一麻袋很幺西的齐瓦！请好吧大哥，捣鼓这事儿我专业。李老三在玉米地里？”翻身要往下跳，关成羽拽回了他：“等等。”
喇嘛以为关成羽又要问他传灯的事情，不耐烦地说：“传灯来不来跟我有什么关系？”
关成羽嘘了一声：“我再问你一遍，什么样的锁你都开过？”
喇嘛一挺胸脯：“王母娘娘的梳妆盒我没开过，其他的……一个字，日！”
关成羽反手贴了贴他的脸：“估计咱们在这里等不到他们了，也许需要你去机场。”
喇嘛已经跳下蓄水池，仰脸笑道：“不管这么多啦，兄弟先当一把二鬼子过过瘾再说！”
太阳一点点地往西边挪，拉动天上的云彩一丝一丝棉絮一样地飘，一群麻雀贴着玉米穗子豆子一样撒向天际。焦急地望着天，关成羽的手心捏出了汗，心一忽上，一忽下，空得厉害。难道是我们走露了风声？下山之前，关成羽和臧大勇分析过这事儿，山上没有几个人知道今天的行动，张彪知道的可能性更小……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毛病？难道是青保大队那边有汉奸？也不可能，李先良是黄埔军校出身，本身又是一个将军，这样的事情他说不会随便透露出来的。难道是鬼子提前做了防范？关成羽在心中画了一张地图，筛箩一般地筛，他确信如果鬼子要将这批国宝通过机场运出去的话，这是他们的必经之路……如果他们利用汉奸将国宝化整为零带在身上通过这条路的话，可能性也非常小，据说舍利铁函非常大，需要四个人才可以将它抬起来。关成羽黎明前就派人过来了，一直没有发现有这么大的物件经过这里……不要胡思乱想了，关成羽放了一下心，也许时候没到，继续等吧。
跟杨武背靠背眯了一会儿眼，玉米地里有沙拉沙拉的声音传出来，关成羽坐直了身子。
一身鬼子军装的喇嘛蛇一样地钻出来，站在地头冲关成羽打了一个敬礼：“参见长官斯密达！”
关成羽挥手示意他回去，喇嘛反倒凑了过来：“玉生刚才来过一趟。”
关成羽低下头问：“他说了什么？”
喇嘛说：“青保大队已经派人进城跟军统那边的密探联系去了，让咱们再坚持一会儿……玉生说，他们分析很可能鬼子改变了计划，不走机场要走海路呢。青保大队已经火速派人到了海上……鬼子要把国宝送去烟台或者大连，必须经过崂山湾，那样更好。”
“我知道了，”关成羽让喇嘛回去，“告诉弟兄们，继续坚持，回山以后再吃饭，我会好好犒赏大家的。”
“我们都吃过了。李老三什么出身？早预备好了……”喇嘛说着丢上来一只烧鸡，“弟兄们吃得好着呢。”
“操……”杨武蔫蔫地乜了烧鸡一眼，“这小子是不是下山折腾百姓了？”
“你啥眼神啊武哥？好好看看，沙子口李家扒鸡铺子的！三哥‘递条子’，他不得好好孝敬着，斯密达？”喇嘛说完，闪身不见。
初秋的风有些干燥，尽管偏西的太阳很烈，但风吹在身上，感觉不到热，身上没有汗水。
西边的路上不时有零散的行人走过，关成羽估计这是流亭大集散了。
等在西边路口的兄弟坐不住了，一个个站起来，懒洋洋地在路边溜达，臧大勇躺在手推车上，盖在脸上的草帽被风吹得一掀一掀。
鬼子到底还来不来了？尽管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关成羽还是忍不住烦躁起来。眼见的太阳就要落山，再这样等下去肯定要出麻烦，即便是鬼子不知道这里有埋伏，巡逻的鬼子看见路口有手推车堵着，他们暴露身份也不是什么难事儿。要不让大家撤进玉米地？不妥，那样万一鬼子的车开过来就将畅通无阻……正在犹豫着，南边玉米地里响起一阵悉索声，玉生甩着帽子钻了出来：“关大哥，我来了。”
关成羽长吁一口气，纵身跳下了池子：“有什么情况？”
“鬼子没在海面上出现，”玉生沉稳地说，“我们派去城里的人回来了，鬼子的行动计划没变，估计要晚一些过来，大家还得继续等。”
“哦……”关成羽稍微放了一下心，“那就继续等。”
“监狱那边你不用心事了，我们的人已经到了李村，有人已经提前潜进去了……喇嘛的图纸很管用。”
“高大队长的具体位置已经确定了？”
“对，不但他的位置没错，连魏震源的位置都确定了，我们打算连他一起救出来，你不用担心。”
“我不担心，”关成羽笑笑说，“不过你们也别小瞧了鬼子，听说去年有人越狱，当场打死了三十几个人。”
“这都是后话……我的车已经停在仙家寨路口了，得手以后我拉你们走，城阳武工队把他们往北引，我们的人断后。”
“知道。”
“看来关大哥是胸有成竹了，”玉生顿一下，开口道，“听说关大哥要参加共产党？”
“有这个打算，”关成羽继续笑，“我很赞同共产党的主义，他们是为咱老百姓打天下的，有血性，够义气。”
“既然大哥已经决定了，我就不说什么了，”玉生跟着一笑，“人各有志嘛。”
“这事儿咱们说不到一块儿去，”关成羽收起了笑容，“你在青保大队当特务队长？”
“队副。不过很快就要走了，上峰指示，我还去警备队开车，那边的关系重新给我铺垫好了。”
“哈，你还是个探子，”关成羽捏了捏玉生的胳膊，“如此说来，以后我还得需要你帮我办事儿。”
玉生笑了笑：“没得说啊大哥。张彪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这事儿交给我好了。无论他在哪里，他做了什么事情，我都会在第一时间通知你。”“喇嘛好快的嘴……”关成羽摇了摇手，“这事儿以后再说吧。既然鬼子的计划没变，你回去告诉你们的人，我的计划也不变。”
玉生钻进玉米地，关成羽跳上池子冲杨武笑道：“这下子好了，玉生又要回青岛当差。”
杨武哼道：“我听见了……娘的，张彪这事儿还真他妈挠头呢。”
关成羽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无聊地望了望天，天色擦黑，一群乌鸦怪叫着掠过头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