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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爱情的力量

关成羽跟张彪谈到汉兴的时候,汉兴正坐在牛家酱肉铺一个昏暗的单间里一个人喝闷酒。外面传来一阵飞机飞过的轰鸣声,牛掌柜的在外面嘟囔道:“又撒传单呢,老是没个消停日子。”汉兴拉开门问:“传单上写着什么?”牛掌柜的说声“还不是东亚圣战又取得辉煌战果那一套”,让小二出去捡了一张传单回来。汉兴接过来一看,那上面写着“在中日两国爱好和平人士的共同努力下,中日和平条约签订……”。汉兴笑了:“好嘛,汉奸汉奸,这才是真正的汉奸呢……”摸起酒壶对着嘴儿嘬了一口:“大汉奸,大卖国贼,民族败类,不得好死……”“哈,汉兴老弟这是在骂哪个?”门一开,韩仲春满脸堆笑地站在门口。

“骂我自己呢,”汉兴起身让进韩仲春,指着他手里提着的两壶酒笑道,“孝敬我的?”

“孝敬你家老爷子徐大叔的,”韩仲春坐下,将两壶酒墩到桌子上,冲外面喊,“再来一壶烧酒,一盘牛肉!”

“老是让韩兄破费,”汉兴给韩仲春筛了一杯酒,“吉永次郎答应你去沙子口了?”

“答应了。兄弟已经在那边上任了,青岛东部全归我管,哈哈……这次回来就是专程过来答谢你的。”

“恭喜韩兄啊,”汉兴拱拱手,抓起酒杯跟韩仲春碰了一下,“韩兄这下子权利大了。”

“那是,”韩仲春仰起脸灌了一杯,抹抹嘴道,“三个中队,二百来号人,全听我的管辖。”

“还是侦缉队?”

“嗯。还是侦缉队,除了后勤的兄弟,一水儿的黄军装,倍儿‘起闯’!这全靠你的美言……”

“不能这么说,”汉兴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烫,“我无非就是跟吉永次郎提了一下,你的本事他不是不知道,再说打从我弟弟走失了,你也没少帮我打听,我得好好报答你呢。”

“传灯还没有消息?”韩仲春问。

“没有,估计是过年那天跟我爹拌了几句嘴,生气走了,他早就念叨说要跟着喇嘛一起闯荡江湖呢,”汉兴说,“喇嘛这小子混帐着呢,过年那天送来家一个孩子,说是在北平跟一个窑姐儿生的,名字都起好了,叫小喇嘛呢……他妈一个人养活不了这个孩子,送在我家。”韩仲春笑道:“这我知道。那孩子挺好的,比他爹长得俊秀……汉兴,我知道你们家跟吉永太君一家关系不错,我还是想要通过你帮我在吉永太君面前美言几句……那什么,我想去青岛市区当侦缉队长。我听说青岛侦缉大队的乔虾米即将卸任,担任警备大队队长,这是个机会。”

“韩兄放心,”汉兴摸着韩仲春的手说,“有机会我一定帮你这个忙。”

酒和肉上来了,韩仲春给汉兴和自己满满地筛了一杯酒,双手捧起酒杯冲汉兴一晃:“兄弟满饮此杯,借此再次感谢。”

汉兴干了这杯酒,正色道:“兄弟之间不要再提感谢二字了,你我都是为皇军效力的,不必那么客气。”

韩仲春点头附和:“就依你。汉兴,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很支持你跟吉永一家攀亲,这对咱们将来的发展大有好处……”

汉兴墩了墩酒杯:“这样的话也不要再提。”

韩仲春没趣地笑了笑:“那就不提了……”话锋一转,“关成羽再没跟你联系吧?”

“关成羽跟我联系什么?”汉兴警觉起来,“他无非就是跟我见过一面,有什么理由跟我联系?”

韩仲春眼里寒光一闪,喝口酒掩饰道:“我也没说你跟他有什么关系……只是有人在背后嘀咕你跟他的关系不错,以前他在下街出没,有人看见你们经常聚在一起。汉兴老弟,你帮了我的大忙,我也应该有所回报……”将身子往这边靠了靠,小声说,“吉永太君从宪兵队走了以后,宪兵队里的皇军好像开始注意你了,当然,这事儿吉永太君还不知道,我也不会去跟他汇报的,我相信你不可能跟关成羽有什么联系。我当然要保护你了,不为别的,就为咱们兄弟在皇军的辖区里能混出个人样来……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要提醒你,类似关成羽这种亡命之徒咱们能不接触尽量不要跟他接触,容易引火上身。前几天吉永太君在沙子口抓了几个通匪的人,直接拉到街上枪毙了,尸首都没人敢去收。关成羽可是一个大大的土匪,还是抗日的土匪……你是知道的,庙会那天关成羽带着他手下的土匪联合青保大队和共产党游击队劫了法场,当场打死了小山队长,不是我跑得快,恐怕也得死在他的手上。所以,我跟他不共戴天……”

“那不关我事,”汉兴摇手道,“我只知道好好干自己的活儿,养活着自己的这张嘴。”

韩仲春直勾勾地望着汉兴有些醉意的脸,轻轻摇了摇头:“你呀……呵,肚子里藏着不少东西呢。”

汉兴抓起一把牛肉,边往嘴里塞边说:“对,肚子里不藏东西就饿死了……韩兄,你也吃……”

韩仲春尴尬地摇摇手,将自己带来的那两壶酒往汉兴这边推了推:“你慢慢吃着,我先走了。替我问徐大叔好,有机会我去看他。”

汉兴不看他,反着手挥:“走吧走吧……高升的事儿我尽量帮你办,要相信我的能力。”

韩仲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横一下脖子,拉上门走了。

汉兴将嘴里的肉吐到桌子上,瞥一眼门口,自言自语:“我帮你?我那是让你靠关成羽近便一些呢……彪子。”

牛掌柜的推门进来,神秘兮兮地冲汉兴眨巴了两下眼:“韩队长很精明呢,顺着后门走了,不知道什么意思。”

汉兴说:“他那是怕有人看见他跟我接触,我现在是个‘臭人’,谁碰谁跟着臭,呵呵。”

牛掌柜的跟着笑:“汉兴是个实在人,大家都知道呢。听说你跟吉永太君闹翻了……应该这样,咱们中国人不‘尿’他小日本娘们儿。”

汉兴暴吼一声:“闭嘴!”掀翻桌子,扬长而去。

牛掌柜的大张着嘴巴,一头雾水。

外面的天很阴,空气里透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味道,三五成群的燕子贴着路面箭也似地飞,不一会儿,雾一般的细雨就落了下来。汉兴站在街口望着雾蒙蒙的天,大口地喘气,呼出来的白气与细雨融合在一起,就像纷飞的雪。一直在街对面墙根下蹲着的小炉匠见汉兴出来,眼前一亮,扯着嗓子喊:“锔锅啦,锔盆吧!”汉兴这才发觉自己竟然提着酱肉铺里的一只破盆出来了,随手扔给了小炉匠。

几个孩子在街对面唱歌:“日本鬼儿,喝凉水儿,坐汽车,压断腿儿,到青岛,吃炮子儿,沉了船,没了底儿……”

汉兴大吼一声:“还不回家!”孩子们喊一声“汉奸来啦”,一哄而散。

汉兴扑拉掉满脑袋的雨水,摇摇晃晃地往家的方向走,心里就像揣着一把乱草。

百惠,百惠,百惠……百惠的影子在汉兴的眼前一忽一忽地晃,挥之不去。百惠,我不会再跟你联系了,我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次郎,谢谢你的好意,我们是朋友,可我们又是敌人,我们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汉兴恍惚看见前方出现了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河面上漂着粉嫩粉嫩的樱花,百惠坐在一条樱花做成的船上,手里摇着一只桔黄色的手帕,她在喊,汉兴,汉兴,你快过来,你快过来……汉兴看见自己踩着樱花铺成的大道,轻飘飘地向百惠跑去。百惠坐的那条小船在阳光映照下泛出五彩斑斓的光,百惠从船上下来了,她同样踩着那条樱花大道,边往这边跑边展开了双臂……就在汉兴即将把百惠拥进怀里的刹那,大道突然断裂,眼前赫然出现一道深壑,这道深壑骤然扩张,迅疾皱裂……汉兴大喊,百惠,百惠——赫然看见一头没有脑袋的猛兽站在他的面前。汉兴拼命躲闪,可是它越靠越近,直到血红的喉管染红了汉兴的眼睛……我是不是在做梦?汉兴想要醒过来,可是他的身上没有力气,就像一条被抽去了脊骨的蛇……

“汉兴,醒醒啦!”有人在拍汉兴的脸。

“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汉兴茫然地坐了起来,他发现自己刚才是躺在了正间的炕上,旁边坐着面色阴沉的徐老爷子。

“你喝醉了,”徐老爷子舒了一口气,“有人看见你躺在街上睡觉……”

“百惠走了?”汉兴仿佛还沉浸在那个恐怖的梦中。

“百惠没来,次郎刚走。”

“次郎来过?”汉兴彻底清醒过来,“他来干什么?”

“给你送了一封信,”徐老爷子从窗台上抓过一个信封,随手丢给汉兴,“自己看。是百惠写给你的……看信之前我先问你两件事,你必须如实回答。”汉兴停下撕信封的手:“您说,我答应。”徐老爷子瞪着汉兴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第一,传灯到底去了哪里?”汉兴敷衍道:“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嘛,过年那天他去找刘全,正好碰见喇嘛,喇嘛因为在外面惹了祸,不敢回来,就拉他一起闯江湖去了……其实这也是我猜的,具体是怎么回事儿,我也不清楚,反正我猜得八九不离十。”徐老爷子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会相信?单纯为这么点儿事情,韩仲春会狼狗似的整天过来闻味儿?跟我说实话,你们是不是跟年前大马路那边发生的事情有牵连?”

“爹你想哪儿去了,”汉兴说,“那天晚上我是跟传灯一起回来的,你又不是没看见。”

“照这么说,传灯一直没有消息?”徐老爷子冷冷地盯着汉兴,“说实话,不要让我担心。”

“怎么能没有消息?我打听过了,他们路上被日本人抓了劳工,在东北呢。次郎正在走关系,过几天我去接他们回来。”

“好,我就相信你这一把。”少顷,徐老爷子问,“你跟吉永太郎因为百惠的事情吵吵起来了?”

“嗯,他说话难听……爹,你就别打听了,这次我下了决心,从此跟百惠一刀两断!”

“我相信你,”徐老爷子垂下了眼皮,“看信吧,无论信上说了什么,我希望你拿出自己的主见来,牢记你是一个中国人。”

“我知道,”汉兴不想让徐老爷子知道信的内容,“我去我那间。”

“不用了,”徐老爷子翻身下炕,“我去看看喇嘛他妈和孩子,你就在这间呆着,你喝了不少酒,不要出去了。”

看着徐老爷子出门,汉兴急急地撕开信封,抖着手将信展开……信是百惠清秀的字迹。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大意是她不明白为什么汉兴突然不理她了,她的心里很难过,她放不下这段感情……“爱情是没有国界的,”后面的字体变成了中国字,“无论中日关系到了什么程度,割不断我们之间的爱情。你不要如此懦弱,鼓起勇气大声宣布你的爱情,你心爱的百惠永远站在你的一边,你心爱的百惠永远属于你……明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我希望你能到场,我希望看到你站在我所有的亲人面前抱紧我,对我说,百惠,我爱你……”汉兴看不下去了,他的眼里涌满了泪水。汉兴将那封信折叠起来,轻轻揣进自己的口袋,让这封信贴紧自己的胸口,压着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

外面的雨声大了起来,铺天盖地的噼啪声包围着汉兴的脑子,让汉兴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在寒风中颤抖的羔羊……

汉兴哭出了声音,压抑的哭声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困兽一般的嚎叫。

汉兴将双手捂到眼眶上,往两边用力地擦,可是泪水总也擦不干净,汉兴索性不擦了,抱住脑袋往伤心里使劲地哭,他感觉自己在刹那之间变成了一株脆弱的小草,似乎一阵风就可以将他拦腰折断……百惠,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呀?

汉兴又一次做梦了,他看见自己飘起来了,飘到了一个高高的山冈上,一边是涧底那条小河里泛上来的风,一边是暖暖的阳光。汉兴看见自己被埋葬在山冈上面,坟头上开满艳丽的紫荆花。远方的天边慢慢裂开一条暗红色的缝隙,太阳出来了。暗红色的光芒悠忽转换成了玫瑰色,血红色,最后化做万道金光……有不知名的鸟儿正从天空悄然飞过。汉兴独坐山岗,看着天光一点点地暗下来。月亮升起来了,脚下的河水泛起的白浪鱼鳞似的闪烁,像汇聚成一片的鬼火。看着这些鬼火,汉兴的心一阵阵地恍惚。他觉得自己还不如这河里的水,它们要么往地里渗,要么一直流向东方。他呢?他要渗回地里就是死,如果不死,他将流向哪里?百惠从河面上站了起来,她在哭泣,声音丝线一样缠绵,仿佛是在唱一支谁也听不懂的歌……有清冷的泪水顺着汉兴的脸往耳朵旁边爬,汉兴这才发觉,自己刚才与梦境融为一体了。

百惠,我一定要去见你,哪怕从此再也见不着你……可是这一次我一定要去见你,我要把你搂进怀里,大声喊,百惠我爱你!让全世界的人都听见我的呼喊……汉兴睡不着了,一骨碌爬起来,披上衣服,静静地站到了窗前,外面漆黑一团,天上没有一个星星。

面色憔悴的汉兴一杵一杵地走在清晨苍白的阳光里,就像一只觅食的鸡。雨后的微风带着丝丝凉意吹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脸看上去又冷又硬。今天一早汉兴就接到通知,日军驻青岛最高司令长官长野荣二招集各路皇协组织开会,有重要指示传达。汉兴的差事很清闲,一般不跟着警备队进驻,他的任务就是随时传达日本陆军总部的指示,然后就可以随便活动。赶到会场的时候,会议已经开始了,汉兴找个座位坐下。长野荣二首先赞扬了各路皇协组织在维护地方治安方面所做的努力,然后宣布,鉴于崂山一带“匪患”猖獗,决定成立中日联合讨伐大队,由吉永太郎率队进山围剿,日军第五混成旅飞行大队和山田陆战队全部归吉永太郎指挥,希望各路皇协组织配合行动。

看着吉永太郎上台领命时那张冷森森的脸,汉兴的心就像被一把钝刀割着,又痛又麻木。

散会以后,汉兴饭也没吃,回队传达了指示精神,怏怏地回了家。

闷闷地在炕上躺了一会儿,天就有些擦黑,汉兴找出一件干净一点的军装换了,悄悄走出了大院。

在路上,汉兴去礼品店买了一个玉观音,汉兴知道百惠喜欢玉观音,小的时候她见到玉观音就用指头戳着嘴巴不想走。

汉兴记得有一年次郎在街上捡了一个玩具,因为这个玩具,汉兴和传灯兄弟俩跟次郎兄妹闹了很长时间的别扭。

我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汉兴想,我们再也不会因为一点小的摩擦就生气了,我们都成熟了……

圣爱弥尔教堂巨大的尖顶出现在汉兴的视野里,即将落下去的太阳在教堂尖顶的半腰,似乎是被尖顶刺穿,背景是血一般红的晚霞。晚霞在不停地变幻颜色,血红、桔黄、灰黑……最后呼啦一下没有了。圣爱弥尔教堂大钟的响声悠远绵长,仿佛来自天外。吉永太郎住在教堂后面的那片日式房子里,那些房子是以前日本侨民修建的,据说吉永一家很多年之前就住在这里。百惠从吉永太郎来了以后就从学校搬到这里来了,跟大哥住在一起。次郎前些日子也搬过来了,次郎说他大哥不让他一个人住在军营里,他担心他跟那些粗野的军人学坏了。

汉兴走近教堂,在教堂旁边的一家花店里买了一束鲜花,双手捧在胸前,屏一下呼吸,迈步进了那条胡同。

胡同里面静悄悄的,坚硬的石头路在月光下发出幽冷的光。

在吉永家的大门外面喘了一口气,汉兴抬手拍门,一个日本军人出来。通报过姓名,汉兴被领进了一个房间。

房间的榻榻米上跪坐着一脸肃穆的吉永太郎,对面跪坐着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日本军人,中间横放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放着三瓶日本清酒。

汉兴站在门口冲里面哈了哈腰:“吉永君,我是徐汉兴。”

吉永没有动身,淡淡地点了点头:“请进。”

汉兴脱下鞋子,将鲜花递给送他进来的日本军人,直接坐到了吉永太郎的对面。吉永太郎用手指指对面的那个日本军人:“山田一郎君。大日本帝国第五混成旅陆战队少佐,是百惠的未婚夫。”百惠的未婚夫?汉兴的胸口猛然一堵,百惠什么时候有的未婚夫?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山田傲然咳嗽了一声:“汉兴君,不要吃惊,我跟百惠的事情是吉永君撮合的。”

“对,”吉永太郎盯着汉兴,目不斜视,“作为大哥,我必须为自己的妹妹找一个好的归宿。”

汉兴突然就想喝酒,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桌面上的三瓶清酒。

吉永太郎伸出手,慢慢打开了一瓶酒:“你们支那人是很喜欢喝酒的。来,我给汉兴君满斟一杯。”

汉兴打一个激灵,抬手按住了太郎的手:“你们倭人的酒,我们大汉人喝不习惯。等一下,我出去买壶中国酒。”

吉永太郎抽回手,反手扣住汉兴的手腕子:“我知道你要出去干什么。可是我要告诉你,百惠是不会过来见你的,你不要有别的想法。”

汉兴冷笑道:“你以为我们中国人会那么下贱?呵,可笑。”

“可笑的是你,”山田斜眼看着汉兴,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个下贱的蠢猪。吉永百惠小姐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花儿,你没有资格追求她。”汉兴反着眼珠瞪他:“我没有追求她,我牢记自己是一个中国人,我不屑与你们为伍。”“可是目前你干的是什么职业?”山头居高临下地乜了汉兴一眼,“你目前应该是你们所痛恨的汉奸吧?”“笑话!”汉兴感觉自己的头发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胸口有鸡皮疙瘩泛出,迅速蔓延到全身,“我会给你们这帮无耻的侵略者卖命?不要白日做梦……”

“不要说了,你的底细我十分了解,”吉永太郎用一根指头在嘴边晃了晃,“你一直跟流窜到崂山一带的匪首关成羽有接触,我们正在调查你。”口气缓和下来,“我们吉永家族信奉的是知恩图报,如果没有发生我弟弟和我妹妹在你们家住过几年那件事情,你是没有资格跟我坐在一起的,现在你应该坐的地方是监狱。”“哈,我倒是想要尝尝你们监狱的味道,”汉兴冷笑一声,“要知道,现在我坐你们的监狱,总有一天,你,你们所有沾满中国人鲜血的刽子手都会坐进我们的监狱!我相信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山田猛地站了起来:“巴格牙路!”

汉兴也站了起来:“操你小日本姥姥!”

吉永太郎用一根指头一横山田:“坐下。”

“吉永君,”汉兴没有跟着山田坐下,取一个不屑的姿势冷眼看着吉永太郎,“我希望在我临去监狱之前能够见一见次郎。”

“我不会让我的家人再与你见面了,”吉永太郎冷冷地摇了摇头,“请你理解。”

“那好,”汉兴将军装的风纪扣扣好,倒退着下了榻榻米,“请带我去监狱。”

“坐下,”吉永太郎不动声色,“在百惠这个问题上,我再次请求您的谅解。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不必这么罗嗦了,”汉兴淡然一笑,“我从来就没有与你们日本人攀亲的打算。麻烦你转告百惠,请她以后不要再给我写信了。”

“她给你写信?哈哈,”山田大笑,“你以为一个堂堂的帝国女子会给一个蠢猪写信?”

“卑鄙,无耻!”汉兴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悲愤,吭出一口浓痰啐在了地上,“你们倭国才是劣等民族,你们茹毛饮血,你们血债累累,你们……”随着一声狼嚎般的吼叫,汉兴的肚子上重重地挨了一拳,怀里掖着的玉观音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汉兴擦去嘴角上的鲜血,强忍着疼痛,抬起眼皮,轻蔑地扫着站在他对面的山田,嗓音低沉如受伤的狮子:“血债要用血来偿!等着吧,这一天终究是要来到的。”话音刚落,汉兴就被山田狠狠地摔出了房门。汉兴的后脑撞在对面的墙壁上,身体重重地弹回来,脸朝下砸在地面上,鲜血四溅。汉兴的脑子仿佛不属于自己了,低声咆哮着,手足并用地爬起来,一头撞向又要往上冲的山田。山田往旁边一闪,膝盖同时抬起,猛地撞在汉兴的胸口上,随着一声惨叫,汉兴直直地跌倒在地上。山田跳过来,拎麻袋似的拎起汉兴,风一般冲出大门,用力将他惯在胡同对面的一条水沟沿上,一只脚踩着汉兴的脸,用力地扭:“支那人,现在我不杀你,以后不要再让我碰到。”

汉兴感觉自己脸上的皮肉就要被搓下来……汉兴感觉有一口浓痰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支那人,你不是喜欢喝酒吗?”汉兴分辨不出这个声音是吉永太郎的还是山田的,这个声音鬼一样,又缥缈又阴森,“好好在这里喝,没有人会打扰你……喝完了就回家睡觉,睡觉起来继续去警备队为我们大日本帝国军队效劳,这就是你们支那人的生存之道。来,喝吧,喝吧,喝了就不会有烦恼了……”汉兴感觉脸上的那只脚移开了,一只手在贴他的脸,汉兴想看看这个人是谁,可是他睁不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朦胧的光景,这片光景在模糊地变幻着颜色,黄,红,蓝,绿……一片雪花一样密集的星星出现在眼前,汉兴看见自己孤单地行走在这片星星里,四周闪电一样亮。汉兴走着走着就飞起来了,游泳那样蹬腿,潜行……有歌声从四面八方兜头涌来:

工农兵学商,

一齐来救亡,

拿起我们的铁锤刀枪,

到前线去吧,

走上民族解放的战场!

脚步合着脚步,

臂膀扣着臂膀,

我们的队伍是广大强壮,

全世界被压迫兄弟的斗争,

朝着一个方向……

四周没有一丝声响,微软的风从胡同口弥漫进来,犹如淡淡的雾。

坐在地上的汉兴在喝酒,笑眯眯一口一口地灌,嘴角流出的酒与鲜血融合在一起,蜿蜒淌进他的脖子。

百惠,你为什么不来见我,你骗了我……次郎,难道你也害怕你大哥?难道我们之间真的没有丝毫关系了?

汉兴的脸在扭曲,渐渐碎裂,嘴巴里似乎长出了森森獠牙,他在笑,起初是嘶啦嘶啦的声音,最后变成了一声狼嚎:“我是中国人——”

汉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家的,他只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整个街道空无一人……

汉兴将自己的脏衣服脱下来,洗了脸,换上平常舍不得穿的那件长袍马褂,梳理过头发,静静地站到了窗前。

外面墨一样黑,夜风吹动院子里的那棵银杏树,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就像墓道里无数幽灵走过。

天空在一点一点地变亮……汉兴几乎是在窗前站了一夜。

外面传来一阵麻雀的叽喳声。汉兴悄悄走到徐老爷子那间的门口,将耳朵贴到门上静静地听里面的声音,里面传出徐老爷子均匀的鼾声。传灯摸了一把胸口,退回来,将自己的被褥仔细地折叠好,用一把笤帚一丝不苟地打扫过炕面,然后找出一把刷子蘸上水,将那件带血的军装收拾干净,轻轻挂到衣架上,坐到桌子边,拿出笔和纸,沉稳地在上面写了几个字,收好纸笔,喝一口水漱漱口,转身回到炕头,打开一只箱子,从里面摸出一只香瓜模样的手雷,揣到马褂里面,喘口气,稳步踱出了大门。

天色蒙蒙亮,薄雾在晨曦映照下泛出水一样的光。

圣爱弥尔教堂巨大的尖顶上落着一只老鹰,老鹰俯瞰着下面,在它的眼里,汉兴一定比蚂蚁还要小。

吉永家的那条胡同依旧清冷,雾气从胡同口冒出来,一团一团地被阳光吞噬。

汉兴坐在胡同北头那块阻拦车辆前进的石头上,冷眼盯着胡同口,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阳光把他照成了一个金人。

胡同南头有摩托车的声音传来,汉兴站了起来,神色安详,唯有插在怀里的手在簌簌颤抖。

吉永家的大门开了,几个日本兵跑出来,呈两行站立在摩托车的两边,随即,一身戎装的吉永太郎从门里走了出来。

吉永太郎目不斜视,直接跨上了三轮摩托车的车斗。

随着一阵摩托车的发动声,摩托车向汉兴站立的方向驶了过来……

“徐汉兴!”随着吉永太郎的一声惊呼,汉兴手里的手雷拋了过来,手雷在车轮前炸响的同时,吉永太郎手里的枪也响了。

汉兴倒地,吉永太郎跳到西墙根,手里的枪再次瞄向已经躺在地上的汉兴。

摩托车歪扭几下,轰然撞向墙面……

胡同口大乱,肩膀上淌满鲜血的徐汉兴被几个日本兵簇拥着奔向了吉永站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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