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姑姑苏安妮相比,林理的父母要显得老态很多。林富华虽然精神很好,但是鬓角已有些花白,毕竟是近五十的人了,他微胖,笑眯眯的脸膛透着一股和蔼可亲的劲头儿。他穿了件暗蓝色的POLO衫,头发梳得比平时整齐;周时英呢,短发,微鬈,头顶两撮都向中间卷曲着,像牛角。皮肤有些黄,眼袋严重,鼓着两只金鱼眼,猛一看挺吓人。她唇色本来就深,只涂了若有若无的口红。今天她穿了一件藕荷色苹果领小衫,底下配了一条裤线笔直的白长裤。半休闲半正式的式样,挺好看的一套衣服,可是和苏安妮的旗袍一比,又显得不够端庄了。当然了,这也是她今天心气儿不顺的一个原因。
“这么晚才下班,刚才我还想叫小理接你呢!”周时英说,当然,这也是句假话,她才不会让自己的宝贝儿子跑来跑去呢!
“没事,公司正好离这儿不远!”苏嫣笑着摇头,心想自己又何尝不想早来,让姑姑和林理的父母独处,她非常担心。
林理也是紧张过度,这时才想起来还没上菜,赶忙起身拉开门,冲外边喊了一声:“服务员!可以上菜了!”
等菜的工夫儿,苏安妮怕冷场,于是又打开了话匣子说:“北京天气好变态哦,春天有沙尘暴,夏天热死,秋天风又那么野蛮,冬天又干又冷。我之前每次来,几乎一下飞机就感觉到皮肤痒,阿拉上海人可受勿了这里的鬼天气。”她左嘴角上边的那颗绿豆大的黑痣,在她说话时,随着她的嘴唇跳动。说完她用纸巾按了两下唇上的枣红色口红,她发现口红早就印在了她的杯沿上,伸手上去用一个手指在杯沿上抹了抹。
“是啊,北京确实是四季分明,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周时英随口附和了一句,心想你们上海的天气还不是一样不正常?一到梅雨季节折腾人吧?一天到晚淅淅沥沥地下雨,大活人一觉醒来都没准浑身长蘑菇!
时间就这样慢慢地消耗,尽管苏嫣几次三番地提醒姑姑说普通话,要不然林家人听不懂,可苏安妮还是固执地满嘴方言,后来发现林家人常常一脸茫然,她才收敛了些。不一会儿服务员敲门进来上菜,玻璃转盘上迅速满了起来。
“哦哟,要这么多小菜,怎么吃得了哦?”苏安妮不好意思地笑道。
林富华笑着说:“别客气了!今天小理和小嫣请客,他们点什么,咱们就吃什么吧。”
周时英点头说:“是吃啊!这俩孩子订的,大都是北方菜,也不知道你习不习惯。”
苏安妮笑道:“哦!没关系,我在上海也常吃北京菜。”
“那你就随意了!小嫣的父母不在了,要不然怎么管姑姑又叫姑妈呢,你们上海叫娘娘是吧?我们就把你当成小嫣的母亲了!” 周时英笑着说。
林富华也急忙开心地跟了一句:“是啊!我们也不叫你小苏了,和小嫣分不清楚,反正以后是一家了,就叫你亲家母吧!”
这句话让苏安妮很开心,马上就觉得自己的身份和地位重要起来。此时不煽情,又什么时候煽情啊。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嫣嫣啊,以前吃了勿少苦头,我这当姑姑的,没有照顾好她,我这心里,总觉得对不起她!也对不起我那早逝的哥哥!……”
苏嫣刚才还想笑,姑姑和林理的父母年龄相差十多岁,看起来好像是两代的人,他们管她姑姑叫亲家母,实在有些别扭。这会儿又听姑姑提起父母的事,一股心酸涌上心头,强忍住没有落泪。她轻轻地搂了姑姑一下说:“姑姑!您说这个干嘛呀?说点高兴的吧!”
林富华也担心苏安妮情绪失控,吃顿饭搞得哭哭啼啼的多不好,他忙说:“对!这高兴的时候,咱们说点高兴的!”
苏安妮拉住苏嫣的手,拍了拍,郑重其事地交代她:“以后侬要照顾好自己知道伐?”
苏嫣点点头,心里有些泛酸,这么多年,姑姑一个弱女子在上海自己要生活,还要供她上学,实在不易。
周时英清清嗓子,以博得大家的注意,她指了指服务员手里刚打开的红酒说:“我说咱们都喝这个吧!”
“好,小嫣和小理也喝点!都倒上!”林富华示意服务员给每个人都换上高脚杯倒上酒。
“哎不行!儿子开车呢!”周时英喊道。
“其实红酒没事,算了,不喝就不喝吧,那小嫣一定要喝点!”林富华笑着说。
“叔,我不会喝酒。”苏嫣摇头。
“都是大人了,马上就结婚了!喝点喝点!”周时英笑话未来的儿媳妇。
“喝一杯,红酒对皮肤很好!侬啊,早就该保养皮肤了!”苏安妮也撺掇侄女喝酒。
苏嫣无奈,只好从命,任服务员帮她倒了半杯。
“我喝雪碧!”林理提起大雪碧瓶子,拧开盖子就给自己倒了一杯。
“来来来,我组织一下,大家举杯……”林富华等大家都举起杯子,他笑着说,“首先欢迎亲家母的到来,北京欢迎你!为咱们苏林两家的见面干一杯!能喝多少喝多少!”
“抿一口吧!”周时英说完自己喝了一小口。
“你少喝点!”林理喝雪碧前不忘叮嘱苏嫣一句。长辈们都笑林理对苏嫣的关心。苏嫣知道他是怕她一不小心喝多,今天这日子,这场合,也实在不适合牛饮,她乖乖地只抿了一小口。
放下酒杯,大家开始吃菜。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怀旧让侄女的心情有些不好,苏安妮吃下一口菜便又挑了一个与沉重无关的话题:“哎,最近的股市,你们有没有关注啊,我觉得中石油要跌啦,现在这股市啊,是涨跌一股风,根本找勿到规律,真是烦死人哦。”
“哦,是啊!”周时英一边吃一边点头。
“姑,您还炒股啊?我们都没这胆子。”苏嫣说。
苏安妮见他们对股票不感兴趣,便又转移话题说:“地震你们北京有没有感觉?”
苏嫣点头说:“嗯,我当时在十二楼,感觉到吊灯晃了。”
周时英摇头说:“我们楼层低,一点感觉都没有。”
苏安妮说:“好可怕哦,阿拉,哦,你们听不懂是伐?我说普通话!我们公司在陆家嘴,三十层,喔……那个抖动啊,不得了的啊,嫣嫣,我后来不是给侬打电话了嘛,真后怕,这要是再严重一点,我跑都跑不下来!听说四川死了好多人!好可怜哦,你们有没有捐钱啊,我捐了一千块,聊表寸心啦。这个人啊,一定要有爱心的。不过我有一点很纳闷哦,捐款现在不透明了,政府是怎么花的,民众完全不知道,我觉得这点很不好,要有一个明细账目嘛,我的钱可是要花到刀刃上的唻。”
“可不是嘛,我们捐了好几次,先是你大哥他们公司捐了五千,在我们小区又捐了五百,后来我还交了特殊党费,加起来,也不少呢。我们为灾区也是做了贡献的!”周时英得意地说。
苏安妮没吭声,大家吃了几口菜,饭桌上有短暂的沉默。
林富华清清嗓子,又端起酒杯歪头对妻子说:“第二杯咱俩还是敬未来的亲家母吧?”
“好!”周时英应道。
林富华转头对苏安妮说,“亲家母啊,感谢你为小嫣做的一切!给我们培养了一个这么知书达理多才多艺的儿媳妇!”
苏安妮激动地说:“啊哟!快别这么说,那我也得感谢亲家把这么优秀的小林给我当侄女婿!”
林理见长辈们互相恭维,他笑着举杯跟苏嫣碰了碰杯,小声说:“祝你永远年轻!”
苏嫣笑得合不拢嘴,她随口回了一句:“祝你发财!发大财!”
喝完这轮,大家吃了两口菜。酒桌上的氛围,又温馨又愉快,大半杯酒下肚,各自的紧张心情都稍微有些放松下来。
苏安妮张口说道:“你们知不知道啊,美国要大选啦。”
“嗯,麦凯恩吧?”林理小声说,他很不习惯这种翻译。
“对……那个黑人好酷的啊,听说他对老婆很好的,很顾家的,小林啊,侬要向他学习啊,我的嫣嫣可不想嫁一个穷光蛋啊,听说北方人爱打老婆,丑话可说在前头,侬要是敢打小嫣,我可跟侬没完!凡是成功的男人都是有绅士风度的,这绅士风度的第一条就是女士优先,侬懂不懂伐?”
“嗯!我一定努力!成为大亨!”林理笑着点头,说完看了苏嫣一眼。
“大哼哼还差不多!”苏嫣凑到林理身边小声说。
林理在桌子底下握住了苏嫣的手,两个相视一笑,一股幸福感油然而生,再过不久,他们就要结婚啦。可这三位老人怎么连一个结婚的字都不提呢?
“这俩孩子!老拉着手!看得我都怪不好意思的!”林富华打趣儿子和苏嫣。
“人家俩人感情好!”周时英也忍不住又笑话了孩子两句。突然想到自己的婚姻,已经多少年没和林富华拉过手了?将近三十年的老夫老妻,都麻木了,即便是拉着手也感觉是左手握右手,什么感觉都没有。
林理因为苏嫣姑姑的原因,也矜持着不怎么说话。苏嫣也觉得现在应该扮演乖乖女的角色,任他们大人说去吧,她和林理就低头吃菜和起身倒酒这两项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