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想,如果时光倒流,倒流到我的小说发生以前,那时候没有文慧,没有林筱姗,而文秀第一个出现了,我爱上了她,她爱上了我,我们是不是就可以真得在一起?
用时间去推算,文秀那时候应该还在上高中,半夜里,我翻墙进她们的学校,文秀偷偷从宿舍楼跑出来,霜浓月薄的夜里,天是乌蓝的,地上撒了一层银白的光,我们就在这光里相拥,我可以甜蜜地叫她秀儿,我说:
“秀儿,等你长大了,我就娶你,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养你。”
她把头偏在我的肩膀上,红着脸,微笑着,她说:
“我不,你这算是拐骗少女呢!”
然而她的眼里满含憧憬,汪着一潭清泉,似乎比月光还要柔和,还要明亮。
她高考的那一天,我送她进考场,我拍着她的肩膀说:
“秀儿,不用紧张,有我。”
她进去了,转头看着我,我向她做一个“你一定行”的手势,她终于深吸一口气,回了我一个“我爱你”的手势,蹦跳着进了考场。
她考完了,飞奔着扑向我的怀抱,她哭着鼻子说:
“刘治,最后一道题,我没做出来。”
我刮着她的鼻子说:
“不要哭,你就算考得不好也没关系,你和别的考生比,你早就已经赢了。”
她疑惑地看着我问为什么。
我说:
“因为你已经赢得了一个出色的老公啊!”
她扑哧一声笑着说:
“是你心里美吧!”
我送她去大学,满脸的忧愁,她看着我疑惑地却满脸关切地问:
“怎么了啊,我上大学你不高兴吗?”
我说没什么。
她不饶,她说:
“你心里有事,不可以瞒着我。”
我终于说:
“你进了大学,如同鸟儿出了笼,有了广阔的天空,终于自由了。”
她不明白,歪着头,眨巴着明亮如水的眼睛,她说:
“刘治,你说直白点,别文绉绉的,欺负我听不明白。”
我说:
“大学里帅哥才子多。”
她听了,扑哧一声笑出来,在我耳朵底下吹气道:
“老公,你尽管放心好了,我是你的人。”
她的气吹得我心里痒痒的,也终于舒展开眉毛,笑开来。
她把舌头伸出来,舔了一舔嘴唇,我直瞪瞪地看着,心里积了一团火,她却“咯咯”地笑起来,用手打在我的肩膀上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一边说,一边拿了行李进宿舍楼道里去了,到了楼梯口,又转过头来,朝我妩媚地一笑,我终于清醒过来,才意识到我被她调戏了,我跑过去,一把捉住她,我说:
“居然敢调戏我!”
她一边笑一边求饶,我帮她把行李拿上宿舍,到了门口,她堵住我,高昂着头说:
“女生宿舍就不要进去了,回去吧!”
我只好转头,转头的时候她又抱住我,她的眼睛红了,似乎要哭,她在我耳边说:
“你放心吧,四年一晃而过,四年后我就嫁给你。”
四年后,她真得嫁给我了,穿着白色的婚纱,有如一朵盛开的花朵,让我陶醉了。
我笑了。
“你在傻笑什么?”
我回过神来,文秀正看着我,她的话把我从幻想中拉出来,我还没有说话,她又说:
“你饿了么?”
我道:
“没饿,怎么?”
文秀笑道:
“没饿,口水都从嘴边淌出来了,我以为你在想好吃的呢?”
我因为刚才对她的一段幻想,这时候看到她,禁不住红了脸,文秀见我看到她红脸,突然也跟着绯红了脸,我不解,想了半天,终于明白了,她大概以为我在想不好的东西呢!
她头转过去了,我似乎意犹未尽,还要想刚才的幻想,我自言自语地道: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
文秀转过头来道:
“什么?”
我又说了一遍,抬起头来,才发现文秀又在看着我,我吓了一大跳,忙说:
“没什么?”
她转过头去继续开车,过了一会,听得她小声地道:
“时光怎么能够倒流呢?”
她只说了这一句,便哭了,我虽没有看到她的正脸,但她的肩膀正在微微地发抖,所以,她哭了。
我的幻想就被彻底打断了。
时光不能倒流,我与文秀也绝无在认识文慧前见面的可能,而且就算有,如果没有文慧与我的爱情出现,文秀也绝无可能爱上我,所以,一切只能是幻想。
于是我又从幻想掉到现实来了,掉到现实里的忧愁、现实里的烦恼、现实里的伤感里来了,如同一个伤痛的人,睡着了,做了一个美梦,醒来发现美梦没有了,要面对的还是伤痛。
“你知道,我妈妈是死于什么病么?”文秀突然问我。
我不禁吓了一大跳,大概任何人都不愿意听到关于死的话题,我也是,因为生死总是伤感的话题——大概这就是人生。
我说:
“你知道的,那段记忆,在我脑中抹掉了,然而我看我自己的小说,大概知道,是死于尿毒症的。”
文秀发出“哼哼”地笑声,听上去有点凄婉,我说:
“不对么?”
文秀道:
“不对,我妈妈死于肺癌!”
我惊叫道:
“啊?”
文秀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又幽幽地道:
“听说这个病是遗传的!”
她的声音有点冷,阴冷,如同黑暗的洞穴里吹出来的冷风,似乎听得见风里夹带着的断断续续的哀怨的哭声。
我的身子禁不住一阵抖擞。
文秀又咳嗽起来,她这时候的咳嗽突然让我害怕,我说:
“秀儿,你感冒了,我们去看医生吧!”
她突然掉转头来,笑着道:
“你叫我什么?”
我一怔,才想起来,“秀儿”是我刚才在幻想中叫她的,然而在现实里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叫她,我忙说:
“没什么,你安心开车,安心看前面的路,不要老掉转头!”
她吐了吐舌头,掉过头去说:
“我听到了的,说来奇怪,总觉得有几分熟悉。”她又忽地转过头来,“似乎你以前也这么叫过我的!”
我道:
“没有!”
她又转回头去:
“那就奇怪了,真得觉得耳熟。”
我也觉得奇怪,我也觉得我也这么叫过她的,然而在哪里,却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