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行云得意的笑道:“李煜明天即可回宫,只不过,那个李煜已经不是你了。”回顾浪随心道,“浪公子,你对他熟悉得如何了?”这些天浪随心加倍留意李煜的一举一动,将他的言谈举止牢记于胸,当下故意模仿李煜的声音道:“没有任何问题。”
李煜吃了一惊,怔怔的望着浪随心。龙行云哈哈笑道:“那好,现在轮到你去做国主了。”浪随心冷笑一声,盯着李煜,依照他的模样,用“鱼龙曼衍”之术幻化起来。只见他皮肤剧烈抖动,五官挪移,有的部位肌肉塌陷,有的则高高鼓起,周身的骨骼“喀喀”作响,片刻之间,另一个“李煜”活生生的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位长于深宫,终日与妇人为伍的天子,几时见过这等诡异的功夫?当即骇得抖如筛糠,缩成一团,已然明白了龙行云和浪随心接下来要做的是什么。浪随心原本比他高大,幻化之后,骨骼收缩,便是身材也与他一般无二,直看得侯、郭二人瞠目结舌,暗暗赞叹龙行云不愧是绝世天才,竟能创出这么神奇的功夫,却不晓得此功虽然神奇,却无异于一把双刃剑,使用超过三次,便有性命之危。
龙行云留下朱还在洞内看守,其余众人都回去休息。次日一早,浪随心穿上李煜的便服,带着龙行云以及同来的两名近侍,离开碧海重楼,一路马不停蹄,半日即到了金陵。入宫之后,但见从宫门开始,经朝堂、政事堂,直到后宫的西楼、莺阁,俱被装扮得花团锦簇,放眼望去,一派旖旎之象。宫人们往来奔走,脸上挂着喜庆的欢笑,果然没有人能瞧出浪随心的破绽。龙行云经常入宫,有时还被李煜留在宫中歇宿,一些重要的宫人和大臣他都认得,暗暗指点给浪随心。
毕竟做贼心虚,浪随心难免紧张,遂借口身体不适,独自回到寝宫,传令下去,未经准许,任何人不得打扰。在忐忑不安中过了一夜,次日一大早,文武百官齐集光政殿,各自忙活开了。今天是江南国主娶后的大喜之期,人们集中在北长街看迎亲的队伍。江南风习,娶继室从来是不重视的,但娶继皇后却另当别论了。而且江南皇业传到第三世,在位的君主自外面娶一位皇后入宫,还是第一次,这不仅是本朝三世所仅见,纵观整个大唐也是绝无仅有。
先主李昪建国之初,国号大齐,江南曾经称唐,此后称南唐,现在名义上只是江南国,用宋年号,但在私底下,上自君主,下至臣民,仍然自称承唐道统,对宋上表时,李煜自称国主,而在国内,依然沿用南唐皇帝的尊号。因此,人们追根溯源,总爱把大唐和南唐联系在一起。历史上,皇帝于在位时丧偶,多半就宫内妃嫔中择一人擢为皇后,向外娶后者极少。
现在,江南国主向外面娶一位国后入宫,婚礼从议定到筹备,足达七个月之久,只不过当初是为女英准备的,临时换了个女主人而已。在听到新国后是林芳菲,而不是既定的女英时,人们反而欢天喜地。因为娥皇之死,人们都认为女英狐媚惑主,气死了姐姐,对她始终不肯原谅,如今国主另寻新欢,迎娶林将军的女儿,觉得这正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怀着这样一种特殊的喜悦,人们争先恐后的来看热闹。
一百二十名身着锦服的骑卫分批在北长街往来驰骋,江南少有马匹,这样的马队自然格外引人注目,加之鼓乐当街演奏,以及各式各样的扎彩牌坊,金陵城本身就已像个新娘子,美不胜收,且充满了喜气。
浪随心身着锦袍,头戴皇冠,率文武群臣候在光政殿,不时有人飞报迎亲队伍即时的方位,新国后的文车,已经接近午门了!掖庭令、宫闱令团团打转,四名宫监在辇路上守望,群臣谈笑不绝,声振屋瓦,因为新国后将入住珥光殿,侍从宫女都集中在那里。浪随心从未经历过如此盛大的场面,头脑被搅得一片混乱,同时不得不赞叹皇家的气派与奢华。他想:“芳菲今天该打扮得更加漂亮吧?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我们几经波折,离合聚散,如今总算苦尽甘来了,这隆重而盛大的婚礼,便当是对我们的补偿吧。可她做梦也想不到,我竟是以这样一副面孔,这样一个身份,与她结为夫妻。”一时间心潮澎湃,他们实在经历了太多的悲欢,但觉为了这么一刻,自己怎样做都值得了。
内侍逐一传报:“光政殿开门——”意思迎亲队伍已入皇城了,群臣都道:“来了!”浪随心登时紧张得要命,双手攥着锦袍的衣角,手心汗水涔涔,心怦怦狂跳。
很快又闻唱报:“吉王殿下入勤政门——”吉王李从谦是李煜的同母幼弟,奉命迎亲,此报即是说新国后到达宫门了。接着又有唱报:“邓王殿下出勤政殿迎——”邓王李从益是李煜的异母弟,在大婚典礼中主持前殿迎迓。每个人都喜气洋洋,为一个陌生的平民百姓忙碌着婚礼,实乃天下头等讽刺的笑话!
新国后的车辇终于出现在群臣的视线里面,浪随心的一颗心也彻底飞出了喉咙,起身时双腿竟忍不住打颤,在光政殿宽广的前台阶,迎住了车驾。
笙箫鼓乐一齐奏响,两名宫女代表男方迎扶新国后上阶。但见林芳菲遍体锦绣,步履娉婷,缓缓走上石阶,只是有红巾蒙头,看不到她此刻的容颜。
大婚典礼紧张而井然的开始了,于黄昏才告结束,勤政、光政、宣政三所大殿,都设有酒宴,国主和国后在光政殿三献三祝之后,退了出来,由十六名内廷的乐工,吹奏着护送新婚夫妇入珥光殿,在此举行了宫廷的合卺酒仪式。珥光殿正殿设有凹字形长席,诸宫妃嫔坐于两边,觐见新后,欣赏一回歌舞,听罢良辰佳章,便即辞出。
典礼官这才上前,恭祝新夫妇百年好合,献上两杯酒——唤作交杯。浪随心强抑激动的心情,颤抖着双手,捧起酒杯。林芳菲轻轻揭起面幕的一角,只露出一截白嫩光洁的下颌,饶是如此,浪随心却也几乎窒息了。“是她!”他在心里痴痴地说,“芳菲,有这么盛大的典礼,有这么多人为我们恭祝,你开心吗?从今天开始,你将名正言顺的成为我的妻,再没有阻挠与羁绊,也没有伤心与泪水,我会永远疼爱你,直到下一次轮回!”一瞬间,幕幕往事又浮现眼前,好像所有这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安排,不管经历了怎样的曲折,总算给了他们一个美满的结局。
忽听林芳菲低声问道:“重光,你累吗?”语气轻快,充满了新婚的喜悦。此时二人正在交杯,手臂互挽,浪随心碰着她的纤纤素手,正心神荡漾,听她这一问,不由得怔了怔,林芳菲说话的声音,比平时都要娇媚,多半只有在情绪大好,心中充满柔情蜜意的时候才应如此,难道她竟爱上了那位风流天子?不过她这副率真倒很符合林芳菲的性情,通常做新娘的,都要故作娇羞,这时必不说话,何况又是一句天真的问候。
浪随心满腹酸涩,知道重光是李煜的字号,敷衍道:“还好,你累了?”林芳菲道:“嗯,鞋子紧,凤冠重,熬了这一天,可真吃不消,还有这面幕,闷得要死。重光,喝过交杯酒,我们便进去吧。”听起来倒似极盼望洞房花烛的那一刻。浪随心愈发黯然,原本的兴奋一扫而光,冷冷说道:“听司仪的安排,不能自作主张。”林芳菲又道:“你不能催他们快些吗?我要累死啦!”浪随心道:“这种事情怎么能催,你忍忍吧,应该快了。”
他们谈话声音虽低,但侍从距离不过二尺,还是清晰的听到了,一个个目瞪口呆。这时乐伎奏响《良宵花弄影》,是为合卺仪式的最后一支曲,接着掖庭令代新后发喜钱,典礼官朗声道:“入洞房——”林芳菲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浪随心却心头沉沉,仿佛被压了一块大石,极不舒服。
掖庭令前导,宫娥鱼贯相随,将新夫妇送入洞房。浪随心拿起秤杆,心中却已完全没有了先前的兴致,寻思着:“她已另有所爱,即便洞房花烛的是我,又能如何?日后我携她归隐,恢复本来面目,她又会不会闹?”
也许是林芳菲过于迫切,也许是她不堪重负,就在浪随心迟疑间,她猛的举起双手,迅速而用力的除下凤冠,连同面幕一并扯了下去。浪随心匆匆一瞥,登时双眼发直,手中的秤杆也滑落到了地上,坐在他面前的,赫然竟是一个无比陌生的女子!
那女子脸如桃花,巧笑嫣然,不失为一名秀色可餐的绝代佳丽,可她,却不是林芳菲!听她说道:“没想到是我吧?很诧异是吗?”转瞬间粉泪扑簌簌落了下来,接着道,“重光,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接受了这个主意,我……我真的好爱你。”
浪随心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愕然瞪视着他的新娘子,问道:“你……你是谁?”那女子哭得愈发悲切,呜呜咽咽的道:“你好狠心,我们的手段虽然对你不起,但你怎能不认我?何况,这也不是我的主意。”她看向门外,提高声音道,“林小姐,你进来吧,还是你跟他说的好。”
随着细碎的脚步声,一名穿着侍女服装的女子走了进来,浪随心凝眸望去,惊叫道:“芳菲!”此刻的林芳菲无比憔悴,眉间忧色重重,冷冷的向浪随心叩拜,“臣女林芳菲拜见陛下。”
浪随心便好像深陷泥沼,脑里一塌糊涂,搓手顿足地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林芳菲是夹在女方的送亲队伍中混进来的,她在门外守候良久,便是为了等待召唤。这时她跪在浪随心脚下,娓娓说道:“请陛下恕罪,臣女让英姑取而代之,乘坐迎亲车辇,入宫与陛下完婚。并非臣女有意欺君,实因英姑至爱陛下,为了陛下,众叛亲离,不但她的姐姐在九泉之下不会原谅她,便是江南子民,也都对她微辞颇多,只是陛下居于深宫,听不到罢了。如此重情重义的女子,陛下怎能相负?便不怕臣民说三道四,嘲笑陛下始乱终弃?”那女子抹泪道:“他若怕,也不会执意娶你了,唉,要怪就怪我命苦,遇到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男人。”
浪随心渐渐从迷惘中清醒过来,林芳菲叫她“英姑”,显然便是女英了,想必林芳菲不愿做李煜的新国后,在最后时刻,让女英扮成新娘,蒙上面幕,代她嫁入宫中。
听林芳菲又道:“蒙陛下错爱,臣女不胜感激,但臣女不敢不以实相告,臣女早已心有所属,便是陛下曾经在太医署见过的那名书生,他叫浪随心。虽然他有负于臣女,但臣女爱他之心,永世不渝,除他之外,心里再也容不下旁人,只愿孑然一身,为他了此终生。”
浪随心只听得热泪盈眶,心中又悲又喜,喃喃念着她的名字,“芳菲,芳菲!”他终于明白了林芳菲的心意,可是为何她还说自己有负于她?自己对她情不自禁,她本该欢喜才对,为何又因此跟自己决裂?她究竟有怎样的苦衷?
林芳菲续道:“臣女猜测,当初陛下爱英姑,必如臣女爱他一般,只是一时蒙了圣心,日后必定后悔。为此,臣女冒死行此大逆之举,陛下与英姑大礼已成,从此她便是江南子民的新国后,还望陛下能如初见她时,细心爱护,待到白头之日,方能了无遗憾。”顿了一顿,又接着道,“至于家父勾结赵宋一事,臣女跟陛下说清楚,那完全是龙行云的阴谋诡计。他苦求臣女而不得,由爱转恨,加之为引出随心,抢夺他手里的两样宝物,遂刻意安排臣女与陛下相处。陛下派人向家父提亲未果,他又买通侍御使,向陛下诬告家父通敌叛国,臣女为了一家老小,迫不得已向陛下允婚。龙行云以为臣女与陛下大婚的消息迅速传遍江南,随心知道了,必会想办法阻止,待他现身,龙行云便可仗着厉害的武功,强夺宝物了。”
听到这里,浪随心已是泪流满面,原来这都是龙行云的阴谋,而他告诉自己的话,固然不尽不实,这么多人竟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他心下悲叹:“是的,我来了,可惜……唉!我竟是采用了他的办法,铸成大错!”此刻他为难已极,原本认定用这种方法,便能与林芳菲结为夫妻,哪知阴差阳错,最终竟娶了女英,如今大礼已成,如何还能挽回?
他深情的凝视着林芳菲,见她仍跪在地上,大为痛惜,笑道:“你起来吧。”林芳菲道:“请陛赦免林家上下老小,臣女罪犯欺君,该当万死,愿凭陛下发落。”浪随心道:“好,好,我答应你,不但赦免林将军,便是你这欺君之罪,也绝不追究。”林芳菲和女英还道他听了这一席话,深感惭愧,回心转意了,双双大喜。林芳菲道:“谢陛下隆恩。”站起身来,只是跪了这么半天,双腿酸痛,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
女英破涕为笑道:“重光,这才像我熟悉的你,那个深情、仁爱的好姐夫。”浪随心暗自苦笑:“熟悉?我可不是你那个姐夫!”听林芳菲道:“如此臣女便告退了,请陛下和国后早早安歇。”终于了却了一桩大事,她感到无比的轻松,迈步便走。
浪随心本是为她才冒充李煜,既然她没有如约嫁过来,自己难道还要留在宫中,跟女英开始夫妻生活?见林芳菲转身,他大急道:“芳菲,等等!”情急之下,竟忘了模仿李煜的声音,二女同时一怔,林芳菲转回身来,定定的望着他,问道:“陛下叫臣女什么?陛下的声音怎么也变了?”李煜的身份是国主,过去从来都是叫她“林小姐”,还从未亲昵的称呼过她“芳菲”,何况浪随心的声音,林芳菲是熟悉的。
浪随心哪里还顾得上与龙行云的约定,再不明言,只怕会愈来愈乱,国主,女英,什么能抵得上一个林芳菲?何况这一切本就是龙行云设计的骗局,自己也大可不必守着对他的承诺。当下笑道:“怎么,才分开这么久,便听不惯这个称呼啦?芳菲,”又转向惊愕的女英,“英姑,跟你们大同小异,我……嘿嘿,我也是个冒充的。”
二女不解其意,都道:“你冒充了谁?”浪随心道:“我并不是那位风流的天子,你们看……”说着施展“鱼龙曼衍”之术,幻化回原貌。在他幻化之时,二女便都如遇鬼怪般震惊了,双双张大眼睛,掩住嘴巴,骇得全身打颤。及至浪随心恢复了本来面目,林芳菲“哎哟”一声,险些摔倒,女英更是惊吓过度,晕了过去。
浪随心一边将女英救醒,一边说道:“芳菲,我这都是为了你啊。”林芳菲却双唇翕动,说不出话来。浪随心道:“你们不要怕,听我慢慢解释。”将前因后果详述一遍,直听得二女张口结舌,似这等奇异之事,若非亲历,谁又敢相信?
女英忽然掩面泣道:“这么说,重光岂不已经凶多吉少?”浪随心道:“英姑放心,龙行云为牵制我,在他即位前,绝不敢伤害李国主。倘若我贪恋王位,届时不肯禅让于他,他便会带李国主回来,令我身败名裂。”
女英闻言转忧为喜,跳起来道:“那还等什么,我这便告知群臣,令他们集结兵马,救回重光。”浪随心急忙拦住她,道:“万万不可声张。”女英道:“怎么了?”浪随心脸一红,道:“我们在众目睽睽之下结为夫妻,已成事实,但是……但是我们终归不能在一起吧?我有我爱的人,你也有你爱的人,必须得想个办法,成全我们两对。”
在他讲述经过之时,林芳菲心中已是百转千折,默默想道:“他为了能跟我在一起,竟肯听任龙行云的摆布,干出这等荒谬的事情,足见他对我的情意半分不假。但是他……他为何要跟别的女人……行夫妻之事?到了如今,我究竟原不原谅他?”她毕竟还深爱着浪随心,但一想到那事,便大为心碎。听二人对答,她觉得不管怎样,先要解决眼前这种尴尬的境况,毫无疑问,浪随心和女英都不会接受对方,将错就错下去,而且那也有违她要成全李煜和女英的初衷,于是说道:“不错,此事不可张扬。我去找哥哥商量,让他悄悄引一支兵马,随我们前往碧海重楼,待救出国主,你们便若无其事的回宫,有人问起,只说率兵攻打碧海重楼去了,怕龙行云早早获悉逃脱,所以秘密带兵前往,那时便不会有人知道今日拜堂成亲的不是国主本人了。只需让他把我换成你的事情交待清楚即可,作为一国之君,当然他想娶谁便娶谁,突然换一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臣民们谈论一段日子,慢慢自会平息。”
女英连连点头称是,浪随心拊掌道:“这个主意不错,婚宴结束,龙行云想必已返回碧海重楼了,事不宜迟,咱们这便出宫去找大哥。”女英心思缜密,又让他拟了一道假圣旨,以备调兵时所用。早在浪随心街头卖艺时,便能模仿李煜的笔迹,他那把破折扇上面的诗,即是用李煜的字体所写,这时又派上了用场。
浪随心恢复原貌,自然不能再穿这身锦袍,当下换上便服,将颈饰尽数扯去,随女英出了珥光殿。沿途有人看见,还道女英在大婚之夜又来闹了,都不敢过问,任由他们一路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