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行云道:“先祖昏倒在一户人家门前,不知这家人是否有心相救,将先祖抬了进去,却发现先祖手中紧紧攥着一样物事,那是一把玄匙。也许他们觉得这应该是件宝贝,遂起歹心,可是他们掰不开先祖的手指,最后竟灭绝人性的将先祖那只手砍掉。先祖剧痛之下醒转,凭借余威,将其中一人击毙,负伤而逃。这户人家大概怕先祖日后回来报仇,带着他们抢下的玄匙,连夜搬走,待先祖伤势痊愈,回来寻找时,早已人去屋空。先祖向邻人打听,才知这家人姓白,却不知搬往何处。”他脸上现出悲愤之色,看向浪随心,“说到这里,你该完全明白了吧?”
浪随心一阵默然,毫无疑问,这户白家人便是白柠的先祖了,他们见财起意原已不对,更为抢夺玄匙,砍断人家的手,简直是惨无人道!白家人固然不会知道玄匙的真正用处,他们一定也试图将玄匙卖掉,却发现他们付出极大代价抢来的东西,其实不值一文,这该是多么可悲的笑话!因为有家人为此身亡,他们又舍不得丢弃,这才世代相传,最终由白老夫人转交给自己,被龙行云发现,从而引来一场杀戮。白柠的祖父临终前,将玄匙交给妻子的同时,想必也将这段旧事告知了她,只不过白老夫人出于羞愧,当初并未明言,只说这是白家的祖传之物。
半晌之后,他心中才渐渐平静下来,叹道:“那自然是白家人的不对,但已经过了一千五百多年,再大的仇恨,也该烟消云散了。何况丧尽天良的是白家先祖,并不是白欢喜,更不是那些无辜的帮众,你拿回自己的东西也就是了,何苦大造杀孽。”
龙行云不悦道:“我告诉你这段往事,并不是需要你来判定是非对错,现在你都明白了,也该把灵心宝石和玄匙归还于我了吧?”
浪随心道:“玄匙是你先祖的东西,我自会归还,可灵心宝石当初并不在你先祖手里,它早已淹没于渺渺太湖,成了怪兽的食物,我经历了九死一生才得到这枚宝石,凭什么给你?”作为一介凡夫俗子,他固然也有自己的私心,但更重要的,是他从龙行云对无德帮的这场杀戮,认识到龙行云绝非正人君子,若将宝石和玄匙全部交给他,待他凑齐另外两把玄匙,学成“烟花祭”,武功更会达到难以想象的地步,这个“杀人只在一笑间”的巫离王后裔,也许会给天下带来一场浩劫。
柳狂书和孟销魂双双变了脸色,劝道:“灵心宝石毕竟是我们巫离祖先的遗物,浪公子将它交出来,也没什么不妥,切莫固执己见,枉送性命。”浪随心当然明白他们的意思,哈哈一笑道:“我岂能不知自己来的是龙潭虎穴?实不相瞒,灵心宝石和玄匙我并未带在身上,我这便去把玄匙取来,还给龙公子。”他打定主意,玄匙可以还给他,灵心宝石却万万不可。
孟、柳二人面面相觑,看向龙行云,见他面沉似水,不免都忧心忡忡。孟销魂道:“公子,便让他取来吧。”他和柳狂书都相信浪随心的为人,他说归还玄匙,一定言出必行,且让他先离开碧海重楼,再作计较。
龙行云却怎敢信他?这次让他走脱,人海茫茫,再找起来怕不容易,冷哼道:“不交出宝石和玄匙,你休想离开!”浪随心胸有成竹的道:“两样东西被我藏在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一旦我有个三长两短,保证你一辈子都休想找到。”孟、柳二人见他们愈说愈僵,急得搓手顿足,忽听龙行云笑道:“好啊,没有灵心宝石和玄匙,我龙行云一样天下无敌,而你却要一生留在这里,失去自由,吃尽苦头,究竟孰得孰失,你最好考虑清楚。”浪随心道:“毋须考虑,在见你之前,我便已决定了。”
龙行云见他冥顽不灵,拍案而起,孟、柳二人正待劝阻,旁边的朱还却已抢先上前,擒向浪随心双臂。浪随心笑道:“不必动手,我束手就擒便是。”他自知斗不过龙行云,即便胜了朱还又能如何?不如省些力气,由人摆布好了,料想在得到宝石和玄匙之前,龙行云也不敢痛下杀手。
朱还将他双臂反剪,浑身上下搜了一遍,果然没有发现两件宝贝。龙行云大失所望,挥挥手道:“把他关进山洞,看他能硬到几时。”
他所说的山洞,是群姬那层院落中的假山,占地极广,侧面有一个洞口,里面幽深狭长。浪随心被带了进去,用四根精钢打造的铁链锁住手脚,牢牢钉入石壁,让他不禁想起那棵青铜树,暗笑道:“当初我掘了人家祖先的圣物,如今却像青铜树一样,被铁链锁在这里,也算该有此报。”
至此,浪随心被囚禁在碧海重楼,孟销魂和柳狂书整日轮番劝说,怎奈他铁了心,无论如何也不肯交出灵心宝石。久而久之,二人来的渐渐少了,只偶尔带些酒菜,偷偷给他改善一下伙食。其实浪随心在这里吃的还不错,每天给他送饭的正是笑笑,只是浪随心已认不得罢了。笑笑总给他弄几道小菜,有时还在怀里偷藏一壶酒,看着他吃完,再收拾起来离开。但她从不开口跟浪随心说话,无论浪随心问什么,她都笑而不答,浪随心还以为她是个哑巴。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了,龙行云本拟用这种方法消磨浪随心的意志,逼迫他交出灵心宝石和玄匙,时日久了,确也有一定成效。浪随心一个大活人,整天被锁在这里,虽然吃喝不愁,却也大为憋闷,但他还想自己找机会逃出去,在最终绝望之前,是不会轻易让步的。
这天夜里,浪随心正在睡梦之中,忽听一声冷笑,急忙睁眼望去。然而洞内实在黑暗,他只能看到面前不远站着个模糊的人影,坐起来笑道:“深更半夜的还有人来看我,真是三生有幸。”他还道龙行云终于按捺不住,又想出别的招数来对付自己。
那人又是一声冷笑,“浪公子做了阶下囚还不忘打趣,果然有气魄,看来龙公子要失望了。”浪随心听这声音很陌生,不由一怔,问道:“阁下何人?”那人道:“浪公子好生健忘,三月三那天,我们还曾交过手,浪公子剑法卓绝,令老夫记忆犹新。”却原来是“无道天尊”卫争光。
浪随心立刻想了起来,笑道:“这位前辈深夜来此,是想再次跟我比剑吗?便请先为我解开索链,我保证让前辈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卫争光似乎习惯了他的冷嘲热讽,自顾自道:“我在碧海重楼为奴多年,只想偷窥到‘天龙五诀’的一招半式,可惜龙行云极少出手,也从不在人前练功,害得我白白荒废了五年时光。”
浪随心笑道:“龙行云真不仗义,看你在碧海重楼做了五年苦役的份儿上,也该教你一招半式嘛。”他表面上谈笑风生,心里却暗暗思忖,“这个老家伙半夜来找我,该不会只是诉诉苦,莫非他也要打灵心宝石的主意?”果然不出他所料,卫争光接下便道:“小子,你若告诉我灵心宝石和玄匙藏在何处,我保证放你离开,否则我有无数种方法,足以让你怪罪你娘为什么要把你生出来。”
浪随心“嘿嘿”一笑,“前辈说话倒也风趣,其实我娘当初也没想要生下我,待到生出来后,一看是我,失望透顶,但不管怎样,我也回不去了不是?”卫争光怒道:“你少跟我油腔滑调,现在已过了子时,你最多能活到天亮之前,而这段时间,你将受尽折磨,何去何从,你可要想好了。”浪随心斩钉截铁的道:“我早已想好了,龙行云我都不怕,还会怕你一个糟老头子?”卫争光怒哼一声,道:“那是因为龙行云不会我这些手段。”说着在浪随心身上一戳,浪随心也不知他戳中了自己的哪个穴位,只感到一阵钻心般的剧痛,从脚底一直袭到脑门,忍不住惨呼出口。
卫争光早年在江湖上便以凶狠毒辣而著称,论严刑逼供的手段,龙行云确实远远不及。他适才用强劲指力戳点浪随心腹侧“大横”穴,此穴内气血作用的范围十分广大,本为横向传输,给他一戳之后,登时改为纵向,从脚底直冲顶门,浪随心怎能不痛彻骨髓?不过这在卫争光的诸多手段中,还是最最寻常的。
卫争光得意的道:“滋味如何?浪公子若仍嫌不够劲,老夫可以再换一种。”浪随心一言不发,豆粒大的汗珠顺着两腮滚落下来,心道:“这糟老头子当真歹毒,如此下去,纵不被他折磨死,天亮之前,他也要杀我灭口。但就算我编造个地方又如何?他一样不会守信放了我,横竖一死,老子今天便跟他硬到底了。”
正想到这,忽听一声闷哼,卫争光扑通摔倒,在他后面,又现出个黑影来。浪随心大喜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不知是哪位好心的大叔大婶?”话音甫毕,便听“噗哧”一笑,却是个女子。她道:“不是大叔大婶,小妹妹行吗?”
“谁呀?”浪随心一怔。那女子悄然走近,脸上轮廓逐渐变得清晰,浪随心认出正是给他送饭的那名女子,“原来你不是哑巴,却为何从不与我说话?”笑笑道:“光天化日,男女授受不亲嘛。”浪随心知道她是在开玩笑,便顺着她话道:“这时夜深人静,姑娘何不松去我的铁链,怎么授怎么亲都成。”笑笑自幼闯荡江湖,并不像寻常女子那样矫揉,对浪随心的调笑也不放在心上,只道:“这可不敢,听说你被囚在此,我毛遂自荐的向公子讨来给你送饭的差事,偷偷摸摸给你弄些好吃的,却是话也不敢多说半句,更哪敢私放?”
浪随心奇道:“你我萍水相逢,为何要对我这么好?”笑笑歪头说道:“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好人。”浪随心笑道:“你了解我吗?对了,姑娘曾说我们见过,我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笑笑叹道:“也许在你心目中,我就该是个丑八怪吧。”浪随心愕然道:“姑娘何出此言?”笑笑道:“因为你只认得白石堡的丑女笑笑,却认不得碧海重楼的美女笑笑呀。”浪随心出神半晌,恍然大悟道:“你……你是笑笑?”回想白石堡中,两个人确曾有过许多接触,笑笑的丑陋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想这位给她送饭的姑娘,自称“美女”实不为过,两个笑笑相差天地悬殊,怎么可能会是同一个人?
笑笑见他不信,抿嘴笑道:“公子为了让我窥探殷破玉的武功,将‘鱼龙曼衍’之术传授给我,那时你见到的笑笑是假的,现在的笑笑,才是本来面目。”浪随心咋舌道:“‘鱼龙曼衍’果然厉害,竟然丝毫瞧不出破绽!”他听鹤冲霄说起过,“龙心诀”中有“鱼龙曼衍”这种神奇的幻化术,但究竟神奇到何等地步,他此刻才算有了领教。回想笑笑最后抢去殷破玉的玄匙,将他踢落深坑,之后再不知去向,却原来换了另一副容貌,藏在碧海重楼。
白石堡的种种经历,他仍记忆如新,沉吟着道:“我原本还奇怪龙行云怎知灵心宝石在我身上,派了孟先生去无德帮抢夺?如今想来,在白石堡殷破玉划破我的衣服,宝石掉落,当时你也在场,定是你把这秘密告诉了龙行云。”
她嘻嘻笑道:“那时我们才仅一面之缘,我当然要向着公子啦,你别生气。”瞥一眼地上的卫争光,忽然“哎呀”一声,“不早了,我须带他去见公子,否则他一会儿醒转,我可斗他不过。”在白石堡,浪随心曾阻止不老翁和侯青青取笑于她,还许诺要带她离开,使得笑笑对他顿生好感。随着这两个月的相处,这种好感又有了微妙的变化,适才她起夜回来,情不自禁的隔窗望向楼下假山,碰巧看到一条黑影潜入进去,只怕有人暗算浪随心,急忙跃窗而出,尾随在后。她的武功本不如卫争光,但那时卫争光心急如焚,正要换一种手段让浪随心尝尝,猝不及防之下,被笑笑偷袭得手。笑笑却不敢杀他,免得龙行云追究起来,死无对证,自己说不清,道不明,所以只点了他的晕睡穴。
浪随心见她扛起卫争光,转身要走,急道:“你放了我,我们一起逃出去。”笑笑顿足道:“你休要得寸进尺,公子于我有恩,我绝不能背叛他。何况钥匙在公子手里,我如何打得开铁锁?公子还要让你为他做一件事,你在这里待着,我好吃好喝的供你,又没有性命之忧,何必急着出去?”浪随心哂然一笑,既然如此,也不好再难为她了,问道:“他要我为他做什么?”笑笑道:“时机成熟,公子自然会亲口告诉你,无需我来嚼舌。”浪随心“啧”的一声,暗道:“这丫头活泼开朗,性情却有几分古怪,不过她对龙行云忠心耿耿,也无可厚非。”叹道,“就算龙行云不杀我,整天关在这里,闷也闷死了。”笑笑沉吟半晌,说道:“你是无德帮的人,为何不求助白柠白帮主?普天之下,或许只有她能救你出去。”
浪随心“嗤”地一笑,“我离开之后,她能保护自己不受欺负便很好了,无德帮俱是些乌合之众,来到碧海重楼也是送死。”笑笑道:“你被关了两个月,自然无从得知,如今的无德帮已经今非昔比,不但兵强马壮,据说帮主白柠的武功更是达到了魔境,又有白发巫妖和鬼目神杀两大高手助阵,他们若一同前来,并非没有胜算。”
浪随心捧腹大笑,若非亲眼所见,他怎会相信短短两个月,白柠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不过方璃和鬼目神杀的武功他倒有所领教,不知这两个人如何会在无德帮?倘若他们真肯帮这个忙,未尝不是自己的一线生机。当下敛笑道:“那便烦劳笑笑姑娘走一趟无德帮,将我的处境告知白柠,让她设法相救。”笑笑道:“这个我可以帮你,但须得有你一样东西,让白柠相信才成。”浪随心冥思苦想,自己身上实在没什么特殊的东西,忽然灵机一动,道:“你便同她说,‘我有帮主之名,你有帮主之威,双剑合璧,天下慑服。’她听了这句话,一定知道是我。”这是那日深夜浪随心陪白柠守灵,白柠说过的话,当时灵堂只有他们两个,别人万难知晓。
笑笑撇了撇嘴,不乐道:“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合什么璧呀!明日我便找个借口,动身前往无德帮,让她来救你。”说罢背着卫争光,出洞而去。
她不敢耽搁,将龙行云唤醒,细说经过,卫争光供认不讳,龙行云赫然而怒,一掌结果了他的性命。笑笑谎称这几天身体不适,又弄不清来由,打算去趟金陵,请商青羊诊治。因她是个姑娘家,龙行云不便多问,当即点头同意。
第二天,笑笑启程前往湖州,龙行云另派一人负责浪随心的一日三餐,倒也凑巧,此人正是翠羽。相见之下,浪随心哭笑不得,上次为救林芳菲将她打伤,她岂能不怀恨在心?如今落在她手上,纵然她不敢要自己的命,一番苦头是必不可少的。但是翠羽除了冷着张脸,对他并没有任何举动,送来的饭菜甚至比笑笑在时还要可口。见她如此,浪随心反而过意不去,打算同她说说话,以缓解尴尬气氛,想来想去,问道:“翠羽姑娘跟龙公子关系非常,想必知道龙公子要小可替他做什么事,若肯见告,小可不胜感激。”
他本是随便找个话题,料想笑笑尚且不肯说,翠羽又怎会轻易透露?其实笑笑也是经过龙行云门前,偶然偷听到的,除了龙行云和碧海三君子,再无旁人知晓。翠羽冷冷的道:“公子不是想要你手里的灵心宝石和玄匙吗?何必明知故问。”浪随心笑道:“上次的事,小可给翠羽姑娘赔个不是,还望姑娘息怒。”翠羽皱眉道:“休提那事,你没有向公子告发,我已感激不尽。”浪随心才知她也有自己的顾虑,于是放下心来,尽情享用她送来的美食。
三日之后,笑笑返回碧海重楼,告诉浪随心,白柠已经集结人马,不日便可攻来。浪随心仍不相信白柠的武功达到了武学中的最高境界,但这终究是他脱困的唯一希望,对此,他还是充满了期待,向笑笑一再称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