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随心说道:“晚辈虽然无父无母,却还有个师父,婚姻大事绝非儿戏,于礼节上,晚辈须得禀明他老人家才好。”当时“尊师重道”的理念相当深重,师父即是长辈,与父母无异,在没有父母等长辈的情况下,由师父决断婚姻大事,原本无可厚非。
白老夫人道:“你师父是谁?他在哪里?”浪随心道:“那个人柠儿认得,正是不老翁前辈。”白柠奇道:“他几时做了你的师父?”浪随心借机便把众人在地下的遭遇,包括不老翁随林芳菲去金陵,请商青羊医治金蚕尸蛊等,一一详说一遍,只是讲到传授武功一节时,谎称已行郑重拜师之礼。白欢喜似乎抓到了救命稻草,拊掌道:“小浪尊重师长,我们理应支持。”白柠嘴上不好说什么,心里自然迫切想要跟浪随心成亲,当下嘟起小嘴,期期的望向祖母。
白老夫人淡淡的道:“我看却不必了。你师父生死未卜,商青羊能否治愈他的蛊毒,着实难说,倘若他一命呜呼,再不出现,难道让柠儿守着大好年华陪你傻等?”白柠今年刚满十八岁,正是女儿家最好的光阴,白老夫人担心不老翁不治而亡,浪随心无从知晓,却要等到几时?
浪随心道:“不会的,商神医医术通神,定可治好师父。过几天我修书一封,询问方飞贤弟,倘若师父毒伤难治,晚辈和柠儿的婚事便只能拖一拖了,晚辈须完成守孝,方可成婚。否则便请师父来湖州一趟,主持婚事。”
白老夫人道:“只怕你那师父不肯安分的待在金陵,毒愈之后,便离开了。事不宜迟,我这便亲自修书给他。”浪随心忙道:“晚辈动笔就好,岂敢烦劳老夫人?”白老夫人道:“孩子的婚姻,当然要由我和你师父这两个做长辈的交涉。”浪随心本指望在信中做些手脚,只需不老翁不同意这门亲事,自己便有借口拖下去,如今看来又不成了。
白老夫人取来纸笔,修书一封,以长辈的身份,邀请不老翁伤愈后来湖州,不必苛守三书六礼,只需象征性的上门下个聘书,定了亲事,择吉日完婚即可。写罢封讫,问道:“你那位林贤弟的捎信住址是什么?”浪随心暗自苦笑,道:“具体住址也不晓得,只知道他住在林宗岳将军府上,名字叫作‘林方飞’。”白老夫人将姓名、住址写上信封,交给白欢喜道:“你立刻派人送去,不得有误。”白欢喜应一声,飞跑而去。
事已至此,浪随心也是无可奈何,只盼不老翁能体察自己的心意,拒绝这门亲事。白老夫人笑道:“我这孙女生得标志,招你入赘,也不亏吧?一应所需之物,我会让欢喜准备妥当,你们只管等着完婚便了。”白柠喜上眉梢,娇声道:“谢谢奶奶!”白老夫人从蒲团上站起来,伸伸腰腿,道:“坐了这么久,身子都僵得不听使唤了,我出去转转,你们两个先聊着。”
两个人都明白,她是觉得二人劫后重逢,必有千言万语,她这个长辈在旁边,两个年轻人必要拘束。
果然,白老太太走后,白柠话又多了起来,给浪随心讲述别后之事。浪随心等人摔进深坑,鹤冲霄也道众人必死无疑,因为答应浪随心保护好白柠和文修,所以急着带二人逃离险地。众人进水洞时造的独木舟,已被笑笑抢先驾走,鹤冲霄只得又扎了个简单的木筏,带着白柠、文修、王兆一及两名哑仆顺流而下,进入金马河,两侧才有登岸之处。下了船,两名哑仆各自散去,王兆一回成都向孟昶复命,鹤冲霄买三匹快马,将白柠、文修安全送到无德帮,自己回衢州清虚观去了。
浪随心这时只想如何能让白柠不嫁给自己,心神纷乱之下,只听个大概,随声敷衍。白柠看出他心不在焉,撒娇的道:“小浪,这段日子你有没有想我?”浪随心无法回答,只点了点头。白柠大喜,在他颊上飞快的亲了一下,只觉脸热心跳,心里却甘美已极。
浪随心一怔,说道:“其实……文修对你一直不错……”白柠心里“咯噔”一下,立刻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浪随心忙道:“没……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自己身无分文,又是个孤儿,没有任何本领,你跟了我,只怕要吃苦了。”
白柠展颜而笑,道:“有我爹呢,他会不管我们吗?我是他唯一的女儿,无德帮迟早还不是交到我们手中?”浪随心无法反驳,又点了点头。白柠接着道:“何况我喜欢你,是从你在孤月山庄救我那一刻开始的,你从来就是个穷光蛋,我若在乎这个,也不会愈来愈喜欢你了。”说罢掩口“格格”而笑。
浪随心道:“我有许多坏毛病,你还不知道呢,比如我睡觉的时候,牙齿咬的咯咯响,很吓人的;还有,我脾气很暴躁,尤其喜欢打女人,商纣王知道吧?我比他还暴戾一万倍。现在你是小姐,我是帮徒,对你还尊敬些,不敢乱来,若是成了夫妻,平起平坐,你可有的受了。”
白柠笑得愈发厉害,上气不接下气的道:“那最好,免得我闲着没事做,下半辈子便给你吓,给你打。”浪随心愕然半晌,哀叹一声,心道:“这才叫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既不能直截了当的回绝,又无计可施,那就只好躲着她了,当下借口鞍马劳顿,困倦不堪,回到自己房中。
“这可如何是好?”浪随心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那些因逼婚而死的市井传闻,自己当然不可能像个姑娘似的被逼死,但白老夫人祖孙两个只想速速完婚,丝毫不给他留有变通余地。自己就是自作自受,当初为什么要说那样一句话?这下被人赖住了,如若反悔,必遭人垢病,而且对白柠伤害太大,这丫头一疯起来,要死要活的,真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自己害的?“娶她呢?”浪随心终于开始仔细思考这个问题,“按说凭我的条件,娶这样一个媳妇也该知足了,可她毕竟不是我理想中的佳偶,跟她过一辈子,当真无趣之极。哎,感情是可以慢慢加深的,她连打骂都受得了,可见对我一片真心,只要她对我好,那也罢了,错过这场姻缘,以后也不敢保证便能找到比她好的。”做了白欢喜的女婿,日后接掌无德帮,威风八面,文修、周慎、张驴这帮小子再也不敢放肆。而且自己还可以彻底改造无德帮,做些正当生意,制定帮规,每个人都须严格遵守,那也算一件大善事,当初承诺白老太太的话,便不是虚谈了。这么一想,倒也觉得不错,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此后的日子,浪随心总刻意躲着白柠,只管在自己的小院里练功,“清虚散元功”、“不老神拳”、“南极仙剑”,每样都勤苦修习。他想不管如何,自己既然有幸学得这几门高深武学,便须勤学苦练,日后才能保证不被欺负。至于婚事,只有顺其自然了,若随着时过境迁,白柠能回心转意,最好不过,否则与她结为夫妻,那也认命。
匆匆十数日,不老翁捎来回信,短短一行:“蛊毒已除,不必挂怀。婚姻之事,望慎重斟酌,自行作主。”浪随心暗暗叫苦,显然不老翁无意过问他的婚事,甚至根本就没把他当作徒弟,不会到湖州来。看那字迹娟秀小巧,倒像出自女人手笔。翻到背面,还有一首诗,写着:风入罗帏酒入杯,卷帘望月月还亏。菱花镜里红颜老,夕阳楼头青鸟归。芳心片片凝作碧,雪泪斑斑化成灰。太湖烟波今犹在,兰舟已杳事事非。
浪随心看那“太湖”、“兰舟”二字,猛然想起这是林芳菲的笔迹,当时林芳菲写住址给他,他还笑林芳菲的字太过秀气,“哈哈,必是不老翁偷懒,请方飞代笔所写。方飞也是大意,随便抓一张纸便写,却忘了背面有他写的诗。”因为林芳菲才回家不久,所以他断定这是近作,但字里行间流动着的深情与悲苦,由于他仍没想过林芳菲是名女子,故而体会不到,反而笑话林芳菲这诗写得没有半点男儿气概。
原来林芳菲回到家里,即刻带不老翁去宫内见商青羊。商青羊对蛊毒的确深有研究,当下开了一副药方,乃是五月初取初生的桃子一个,把它的皮碾成细末,份量是二钱。另用盘蝥末一钱,先用麦麸炒熟,再用生大蕺末二钱,将这三味药用米汤和拌在一起,搓成如枣核一样大的丸子,中蛊的人只要用米汤吞服这种药丸,就会药到毒除。
不老翁如获至宝,将药方拿给林芳菲,可此时尚在正月,到哪里去弄五月初的桃子?林芳菲大失所望,只怕不老翁随时毒发,等不到桃儿初生。不老翁不忍看她难过,心想方子也得到了,能否活到五月初,全看自己的造化,即便要死,也须死在外面。何况在将军府寄居,倍感约束,便辞别林芳菲,带着药方,抱着孟昶的遗孤离开了将军府。林芳菲苦留不住,只得由他去了。不老翁刚走,林芳菲便接到白老夫人的信,看到白老夫人邀请不老翁去湖州主婚,只道浪随心和白柠的婚事木已成舟,无可挽回,遂把自己关在楼上,哭了整整一天一夜。
林宗岳夫妇不知细情,第二天看到女儿几乎脱了相,格外心痛。林芳菲回来之后,总把浪随心挂在嘴边,对两个人的生死经历津津乐道,二老也能感觉到女儿大概是动情了。但以她南唐大将军掌上明珠的身份,怎么能嫁给一个混迹于市井的地痞无赖?浪随心即便是无德帮帮主,也远远配不上她林大小姐,二老对此根本想也未想,只是感激浪随心对女儿有救命之恩,打算备一份厚礼,派人送去。直到看见女儿这般模样,林宗岳夫妇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尽管林芳菲面对父母的轮番询问,缄口不言,二老却也明白,女儿伤心欲绝,多半正是为了那个叫浪随心的小子。
过了两日,林芳菲心绪稍平,遂代不老翁回书一封,并在背面附一首诗,短短数行,却掺杂着泪水、苦涩、心碎、期盼多种意味,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盼浪随心谨慎抉择。
信捎出去了,心情却不见好转,每到夜深人静,林芳菲都要落几滴泪,想几段过往,如同和尚念经,这成了她每日必做的一项功课。林宗岳夫妇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寻思着女儿今年也有十六岁了,不如给她找一个婆家,借此让她死心。但思来想去,又没有合适人选,朝中那些士大夫的子弟,家世虽好,却只会吃喝玩乐,附庸风雅,不堪托付终身,只得暂且作罢。
林宗岳制定的秘密练兵计划耗资甚巨,却被浪随心一人所搅,以失败告终,江南国主李煜大发雷霆,对他这个天策上将也不再像以往那般信任了。林宗岳愈发恼恨浪随心的同时,既要想方设法的安抚女儿,又要计较补救之策,尤其在得到孟昶举城投降,后蜀已亡的消息之后,更加感到危机迫近,赵匡胤的矛头,很可能下一步就要指向南唐了。再训练普通士兵肯定来不及,唯一的指望便是江湖力量,若能在短时间内集聚起一支武艺出众的队伍,稍加训练,便可所向披靡。但他并不是江湖人,也没有什么江湖朋友,所以还要找龙行云帮忙才行。
这天他令人备了马匹,打算亲自去一趟润州,忽然想起哀哀欲绝的女儿,心想不如带她出去走走,也可散散心。找到女儿,把自己的想法一说,林芳菲觉得成天待在府里的确憋闷,龙行云的名头自不必说,最重要的是不老翁也曾跟他交过手,去看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也好。
当下父女二人二骑,带了几名亲随,早上出发,不出半日便抵润州。碧海重楼建在扬子江中的金山岛上,依山面水,站在江边眺望,可见层峦叠翠中飞檐隐隐,勾角相连,有如一幅烟霞滃染的画卷。自从龙行云踏足此地,金山便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金山寺,一半是碧海重楼,俱都天下闻名。
美景当前,林芳菲却仍愁眉不展,扬子江只是长江在此段的一个称谓,坐上渡船,她难免会想起众人远赴巴蜀,在江上漂流近两个月的往事。而如今江水依旧,她却已找不回从前的日子了。林宗岳为哄女儿开心,指指点点,让她看隔江相望的瓜洲古渡,给她讲关于金山寺的传说,林芳菲怔怔的听着,浑然不知所云。
渡船靠岸,父女俩踏上金山,沿着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曲折而上。走出里许,一片楼阁呈现眼前,层层叠叠,十分壮观。朱漆大门上方高悬一块牌匾,上书四个翠绿色大字:碧海重楼。林芳菲始终以为碧海重楼只是一栋规模宏大的楼宇,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景象,说它雄伟吧,又处处透着小巧,说它气派吧,又自然幽雅,绝不流俗。
看了一会儿,她笑道:“难怪龙行云足不出户,若能住在这种地方,我也宁愿老死在里面。”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林宗岳看了女儿一眼,心道:“这丫头莫不是要嫁给龙行云吧?咦,我和夫人想破了脑袋,怎么偏忘了龙公子?他今年该三十有二了,比怀璧还长两岁,年龄上倒是差距不小。但龙行云武功盖世,家财丰厚,跟皇上尚且兄弟相称,若能撮合这桩亲事,那可好极了!”见女儿露出久违的笑容,他自也欣慰,笑道:“那容易的很,嫁给他,你不就是这里的女主人了?待会见了他,谈完公事,再谈私事。”
林芳菲笑容一敛,蛮横的道:“我的终身大事,不准你插手。”林宗岳皱眉道:“这孩子!那个浪随心究竟有什么好?无德帮尽是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小混混,何况他破坏了为父的大计,让为父在皇上面前抬不起头来,为父便将他碎尸万段,也难消心头之恨。”林芳菲双眼一瞪,“你敢!”林宗岳知道女儿心情恶劣,不敢惹她生气,忙笑道:“为父只是说说而已,念在他对我宝贝女儿有救命之恩的份儿上,便不追究了。不过你若打算嫁给他,那是一万个休想。”
林芳菲叹了口气,想道:“现在不是我想不想嫁,而是人家就要娶别的姑娘了!也是,他究竟有什么好呢?在别人眼里他是一根草,偏偏我拿他当块宝。这个傻小子,我没日没夜的想他,他有没有想我呢?多半不会了,他正欢天喜地的准备迎娶白姑娘,哪有闲暇想我这个‘林贤弟’?”心下一痛,恍恍惚惚的随父亲走上石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