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轻功有高有低,更且不老翁还有伤在身,不敢过于使力,因此下滑的十分缓慢,到了丑时,才全部落到涧底,侯青青一一接住。
浪随心一把抱住林芳菲,仰头望天,发出声如野兽的咆哮,似乎要用这种方式来渲泄心中的积郁,表达畅快的心情。林芳菲但觉他的怀抱温暖而结实,索性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觉油然而生。
侯青青和郭纵也相互拥抱,他们知道,一切苦难都结束了!每个人都贪婪的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感受着冬日寒冷的夜风,似乎这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也从没有此刻这般明亮过。
这时殷破玉师徒也先后下来,郭纵将明月珠还了给他,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从这一刻起,双方便要分道扬镳了。浪随心忿忿的道:“殷破玉,念在你先祖的‘五行补天针’救了方飞一命,这次我暂且不与你计较。下次见面,白姑娘的仇再与你清算。”殷破玉料得现在不是他们对手,冷冷的瞧他一眼,并未言语,心里却想:“我和师父脱困而出,若死在这些人手上,实在不值,你爱说什么便说什么,我只当没听见罢了。下次见面,哼哼,可就没这么便宜了。”
林芳菲心里却一阵温暖,“这时他若报仇,易如反掌,可他却因我而感恩于殷破玉,而不急着为白姑娘报仇,在他心里,终究是我更重要一些。可是……可是……唉!”可是一想到将来,万般柔情便只能化作沉沉的叹息。
山下有个村落,众人选一户房屋较多的人家,敲了半天,一名壮实的大汉披袄而出,没等众人说话,便打开门道:“是逃难的吧?快进来。”众人只道在山间跋涉这么久,身上衣服早已破烂不堪,被他误会了。
大汉将众人引至东首厢房,点了油灯,叹道:“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逃亡在外的人太多了,咱没啥大本事,既然遇到了,能帮就帮一把。只是屋子冷,将就一下吧。”
郭纵道:“主人家太客气了,我们天亮便走,能有个地方栖身足矣。”大汉道:“哟,还不到两个时辰天就亮了,那你们快歇着,我不打扰了。”转身刚到门前,听郭纵又问道:“最近出了什么事?逃亡的人很多吗?”大汉一怔,奇道:“你们当真不晓得?”郭纵摇了摇头。大汉道:“宋国两路大军就要打到成都啦!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会没有听闻?”莫说郭纵口音是成都人,即便外地人到了蜀国,也不可能不知道两国交战的事,大汉满腹疑窦,重又打量众人一遍。
郭纵道:“唔,我们一家到山里采药,不承想迷了路,直转了两个月才出来。”大汉“噢”了一声,“难怪你们没有听说,唉,蜀国就要亡了!哎哟,你们在山里转了两个月,一定累坏了,快歇着吧。”
众人面面相觑,回想在水晶殿饮酒的情景,宛如昨日,而今正应了鹤冲霄当时那句话,美轮美奂的水晶宫殿,即将被大宋铁蹄辗得粉碎,那时至今,不过短短的两个月而已!
浪随心不胜唏嘘,“孟昶不肯听我劝告,吃败仗是必然的,可怜这天府之国的百姓,不知又有多少背井离乡,骨肉分散。”
林芳菲知道他又想起自身往事,心下好生过意不去,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发动了那场战争,导致他家破人亡。她忽然感到有些害怕,如果有一天他跟父亲真的见面了,结果会怎样?“他知道我正是林宗岳的女儿,还会对我这般好吗?”
听不老翁说道:“等你到老家伙这个岁数,便会看透了,世间之事,注定不会样样美满,一个人一辈子,能有一样美满就足够了。”他并不晓得浪随心对林宗岳的恨,但这话也是另有所指,在白柠和林芳菲之间,他当然更偏向于后者。
侯青青道:“除切乌龟王八,哪个能活到你这个岁数?”众人哈哈一笑,郭纵道:“不过老翁之言也有道理,我们这次寻找‘五行补天针’,原本也未抱多大希望,可是阴差阳错,终于还是给我们找到了,得以及时治愈林公子伤病,眼下这才是最值得高兴的事。”他这么一说,浪随心心情立时好了许多,看向林芳菲,笑道:“那是善有善报,似方飞这么好的男儿,老天自然也要眷顾。”
众人说笑一会,便横躺竖卧的睡了。天亮之后,浪随心第一个醒来,见众人睡的正香,寻思两个月来大家都吃了不少苦,如今大事完毕,便让他们美美的睡上一觉也好。他悄悄出门,见那汉子在往门上贴福字,堂屋大门敞开,一个妇人正在煮粥,还有一个七、八岁大的男童,牵着妇人衣角,眼巴巴的盯着砧板上那条腊肉,想来是他的妻儿。浪随心吃了一惊,问道:“老兄,今天是什么日子?”
那汉子回头笑道:“公子真是在山里转糊涂了,今天是年三十呀。”“什么?”浪随心一拍脑袋,山中无甲子,他万万没有想到,转眼间已到了除夕!“只有福字,不贴对子吗?”浪随心见他有收工的迹象,便问道。
汉子道:“我斗大字不识一个,哪里会写对子?以前都是麻烦村里的老葛头代写,这不两国开战,老家伙怕死,投亲戚去了。”浪随心点点头,道:“有笔墨吗?”汉子道:“那是有的。”浪随心兴致大发,笑道:“我帮你写一副春联,包你满意。”汉子大喜道:“如此最好,一看公子就像个有学问的。”
他把浪随心让进堂屋,取来笔墨,铺在桌上。浪随心略一沉吟,提笔写道:“冬去山川齐秀丽 喜来桃李共芬芳”,横批是“新年大吉”。那汉子虽不识字,但见浪随心字体周正,料想差不了,当下千恩万谢,贴到门上去了。浪随心与他攀谈几句,得知这汉子姓高,是本地猎户。
高氏煮好了米粥,将腊肉切了,男童伸手欲抓,手背却着母亲打了一下,“小馋猫,这是给客人们吃的。”虽是责备,声音却充满了慈爱。高姓汉子让浪随心唤众人吃早饭,浪随心见他家徒四壁,也是个穷苦百姓,那腊肉必是留着过年才吃的,如今却拿出来招待几个借宿之人,便是自己的孩子也不准碰一下。浪随心大为感动,笑道:“他们这阵子累坏了,便让他们多睡一会儿吧。”高姓汉子见说,便让高氏给他盛了碗粥,端过腊肉和一碟腌菜。
浪随心喝了碗粥,寻思道:“往年的除夕我都是一个人度过,今天不如留下来,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过个春节,也算犒劳一下他们。”浪随心本是洒脱之人,林芳菲逢凶化吉后,他心情大好,又念高家人热情淳朴,便打定了主意,向高姓汉子询问道:“我要买些东西,不知此地距成都府多远?”
高姓汉子道:“距成都倒是不远,不过十数里路程。但村子和成都府之间有个土桥镇,什么东西都有,比成都府又近了许多。”浪随心大喜,起身道:“那好,我去去就回。”
春节到了,天气已不十分寒冷,清晨的阳光如同锦缎一般,铺满大地。一条小河从村前流过,这时河边升起一片轻柔的雾霭,远处的山峦尽被涂上了一层浅白色。浪随心心情舒爽,走路也显得步履轻松,他沿河向东,行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到得土桥镇上。买了猪肉牛肉,糕果菜蔬,装了满满一麻袋,扛在肩上,最后沽了一桶酒,喜滋滋的往回走去。
出了小镇,正行之间,忽见河面上漂来一只大箱子,外面以锦衿包裹,色彩绚烂,十分醒目。浪随心大奇道:“这箱子如此华丽,不知里面装着什么宝贝?”他跑到河边,把锦箱拖到岸上,刚刚打开,便听到“哇”的一声啼哭。浪随心吓了一跳,定睛瞧去,只见箱内竟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啊哟,是谁家的父母这般狠心,孩子也不要了?”他单手抱起那婴儿,发现箱底还有一页薄纸,俯身一看,上面写着“国中义士,为孤养之”八个大字,浪随心立时想起大腹便便的花蕊夫人。普天之下敢称孤道寡的,自是帝王君主,而在这片土地上,只有一个孟昶。“却原来是他临危托孤!”想是花蕊夫人刚刚产下这个孩子,孟昶见大势已去,免其遭难,遂藏于锦箱之中,放在摩诃池上顺流出宫,漂到了这里。蜀主孟昶不思进取,贪图享乐三十年,终于落到这步田地,世间可悲可叹之人,莫此为甚。
浪随心一时没了主意,要知他生性放浪,只求活得随意自在,身边若多出这么个孩子,往后的生活必定束手束脚。何况他一个男人,如何会抚养襁褓中的婴儿?耳听这孩儿啼哭不止,小脸涨得通红,十分可怜,再仔细瞧那眉眼,长得倒也周正,很像他的母亲花蕊夫人,心下已有几分喜爱,暗道:“罢了,宋军破城之后,这孩儿必难活命,说什么我也不能见死不救,且带回去再说。”
他加快脚步,一路飞奔回去。众人这时都已醒来,正坐在堂屋吃粥,见他扛着个麻袋,还抱着个婴儿,俱都大惑不解,放下粥碗迎了出来。浪随心先把麻袋和酒桶交给高姓汉子,道:“高兄若不介意,我们便在这里过个除夕,袋子里有菜有肉,还要烦劳嫂夫人了。”高姓汉子喜道:“过年就是图个热闹,各位肯留下,我高兴还来不及,又会介意什么?只是让浪公子破费,实在过意不去。”将麻袋拎进堂屋,交给妻子。
那婴儿哭了一路,许是没了力气,这时瞪着双黑葡萄似的小眼睛,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十分招人喜爱。林芳菲终是女流,看到孩儿便打心底里喜欢,急忙接过来。浪随心把经过说了一遍,众人听说是孟昶的遗孤,想起在蜀宫险些被他砍了脑袋,都觉忿忿不平。但不管怎样,孩子是无辜的,倒没人指责浪随心不该救这孩儿。
浪随心见林芳菲在那孩子脸上又亲又摸,爱不释手,笑道:“这是你的外甥,你是他的娘舅,理应由你来抚养。”林芳菲大窘,面露难色道:“那……那怎么行?”花蕊夫人与她姐弟相称,在孟昶面前也没少为她说话,看在花蕊夫人的面子上,她也不想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但浪随心并不晓得,她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大姑娘,若是把这孩子带回家,父母便不骂她,外人的风言风语还少得了吗?
不老翁跳过来道:“哈哈,这孩子有趣,让老家伙抱抱。”不由分说抢了过来。休看他年岁不小,却从未婚娶,哪有带孩子的经验?抱的姿势也不正确。那孩儿大概极不舒服,又“哇哇”大哭起来。
不老翁仍不舍得还给林芳菲,先是哄他,“别哭,老爷爷给你买糖吃,蜜饯怎么样?不瞒你说,老爷爷这辈子都没吃过,那可是甜得紧呢。”
侯青青道:“你没吃过,又怎知甜得紧?”不老翁瞪眼道:“蠢材!蜜饯蜜饯,像蜜一样,当然很甜了。”侯青青道:“或许你上了大当,买到发霉的蜜饯,那便是臭的。”不老翁怒道:“老家伙这把年纪,见过的世面比你吃过的米饭还多,难道会上别人的当?”
他这一吼,那孩儿受到惊吓,哭得愈发厉害。不老翁立刻又换成笑脸,道:“小兔崽子,老爷爷是吼那个黑不溜秋的丑鬼,又不是吼你,你哭这么大声干吗?”看向林芳菲道,“他是不是饿了?”林芳菲摊难手,意思他便真的饿了,也是无可奈何。
侯青青道:“老巴子,你原本正像个讨口子的,带他切村里转转,瞅哪家有刚生过娃娃的婆娘,便给他讨口奶吃。”不老翁一拍大腿,“对,对,对,黑小子还没傻到不可救药。”却见高氏走出来道:“梁二家的媳妇生了个娃儿,奶水也足,让我带他去吧。”不老翁大喜,将孩子交给高氏,似乎又不放心,颠颠的跟在后面。
侯青青嘟哝道:“拽丁过当的样子,人家小媳妇喂奶,你个老巴子得要瞅瞅?”浪随心见不老翁喜欢这孩子,暗笑道:“倘若商神医能治好老翁的毒,便把这孩儿给他,免得他一把年纪,孤孤伶伶的。”
当天晚上,高家酒肉飘香,众人开怀畅饮,在欢度除夕的同时,也庆祝林芳菲逢凶化吉。有侯青青和不老翁这对活宝在场,席间自少不了嬉笑怒骂,加之不时传来的婴儿啼哭,这个除夕之夜当真热闹空前。
次日醒转,众人与高家三口依依惜别,浪随心悄悄留下二十两银子,抱着孟昶遗孤,取道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