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忘尘端坐在灵堂上,仿如泥塑木雕,呆望着面前的楠木棺材,一日之间,他足足老了十岁,两鬓呈现出斑斑的银丝,在昏烛之下,显得那么的沧桑落魄。白发人送黑发人,对任何一位父亲来说,都是无比残忍的事情,何况他只有冷彬这一个独子。
“冷庄主身负重伤,还是回房歇息吧。”林方飞期期艾艾的道。是他遭易浩轩挟持,才最终导致冷彬命丧其手,故而他万分过意不去,又不知该如何开解冷忘尘,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冷忘尘看也不看他一眼,颓然道:“我现在只想陪陪彬儿,庄内的戒备,便请林公子和柳公子多多费心了。”
柳狂书背负双手,望着门外那两排白纸灯笼,便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林方飞道:“我已吩咐武开山和邱裂石在冷庄主房外巡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冷忘尘却不以为然,“李五残和浪随心那小子皆是诡计多端之辈,难说不会趁乱浑水摸鱼,那两个家伙头脑简单,我担心他们守卫不力。”
林方飞一拉柳狂书,“让冷庄主独自待一会儿,我们过去看看。”
出了灵堂,二人并肩向冷忘尘卧房走来。林方飞道:“柳公子,如今我们彻底惹恼了易浩轩,他若与李五残联手,还真不易对付,要不你写封信给龙公子,让他加派人手前来助阵?”柳狂书沉吟道:“易浩轩那伤没有十天半月难以复原,暂时不必担心,何况张念奴的遗体仍在孤月山庄,他不敢轻举妄动。”
林方飞皱了皱眉,叹道:“俗话说死者为大,张念奴已经死了,冷庄主还拿她的遗体要挟易浩轩,这么做是否有点过分?”
柳狂书哂然道:“我也觉得不妥,但龙公子说过,要成大事,须不择手段,也不知他这话对是不对?”说话之间,到了冷忘尘卧房前,陡然发觉附近并无一人。林方飞心一紧,举目四顾,高声唤道:“邱裂石,武开山!”连唤数声,不得回应。二人感到事情不妙,柳狂书率先冲了进去,陡听他一声大喝,旋即响起“乒乒乓乓”的打斗声。
林方飞不敢怠慢,随后赶来,只见冷忘尘那张大床已被挪开,露出黑黝黝的洞口,李五残挡在前面,铁拐翻飞,与柳狂书激战正酣。而在李五残身边,探头探脑向洞内观瞧的,正是浪随心。看见林方飞,浪随心怪叫一声,踊身便跳。 林方飞急道:“站住!”一个飞扑,抓到浪随心长衫后摆,却止不住他下坠之势,只将那后摆整片撕了下来。林方飞还待追击,突觉脑后劲风激荡,急忙就地一滚,李五残铁拐戳空,撞在地上,溅起的砖屑崩得林方飞面颊生疼。
柳狂书左手铁简犹如附在臂上,连拍数下,右手铁笔颤动,分刺李五残双目。这门武学是他在龙行云指点下自创出来的,唤作“鹰隼斗”,铁简如隼翅扑击,铁笔如鹰嘴叼啄,十分强悍。
李五残原本不惧柳狂书,但他仅凭一只手与柳狂书周旋,还要守着洞口,林方飞几次试图闯入,都为他所阻。几招过后,李五残便觉吃力,忖道:“这样打下去,只怕占不到便宜,顾不得那小子了,一会儿他们来了帮手,我便溜之大吉。”
桌椅的连番碎裂声,很快引来了邱、武等人,林方飞愤然质问道:“让你们小心守着,却偷懒去睡觉,该当何罪?”二人大呼冤枉,“是庄主令我等去前面巡视,这才离开的。”林方飞斥道:“胡说,冷庄主守在灵堂,寸步未离,莫非他有分身之术?”武开山辩解道:“虽未见庄主其人,我们却都听到庄主召唤,林公子不信,可找庄主来对质。”林方飞料想二人不会编造这么容易被揭穿的谎言,心下啧啧称奇,道:“先别忙着争论,快去帮忙。”二人应声而上。
李五残向洞口瞥一眼,仍不见浪随心出来,暗骂道:“臭小子半天不回,休怪我不仗义,先走一步了。”铁拐虚点,单腿弹地,打算破窗逃遁。然而窗前突然浮现一道人影,双掌飘飘,正是铁面僧。李五残被迫顿住身形,连攻两拐,铁面僧手拍袖挡,只是不肯让路,邱裂石、武开山又分左右袭来,合三人之力,死死守住窗口。李五残回身格挡柳狂书铁简,心道:“他们倚仗人多,将我生生困住,如何是好?料得如此,不如早早逃了。”猛的瞥见林方飞站在洞口旁,作势欲跳,他心念一动,“姓柳的固然不易对付,铁面僧三人合力,一时奈何不得,唯独这小子武功最弱,又落了单,便算他倒霉吧。”刺斜里扑了过去。
柳狂书等人只防他从门窗逃走,却没想到他会扑向林方飞,加之李五残用尽全力,这一扑速度奇快,正撞在林方飞背上,二人一同坠落下去。地面距洞底尚不足一丈,李五残双脚踩实,立刻用铁拐勒住林方飞咽喉,向上喝道:“哪个敢下来,我先杀了这小子。”
柳狂书等人追到洞口,探头下望,由于是在夜里,房中并未掌灯,洞底一片模糊,隐约瞧见两个身影纠缠在一起,想到李五残与林方飞之间的武功差距,这时林方飞又一声不吭,显然已受制于李五残。柳狂书冷笑道:“***昏头了吧,竟用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来要挟我?”李五残哼道:“废话少说,把洞口关了!”他虽不认得林方飞,但当此关头,也没有别的办法来要挟柳狂书。见这一招未能奏效,柳狂书只得扭动机关,洞板随之落下,“砰”的盖住洞口。
洞内霎时漆黑一团,李五残勒着林方飞的手渐渐放开,忽然感到手背温热潮湿,他一生杀人无数,立刻断定出是血迹,这才想起林方飞被自己全力一撞,若非修习过内功之人,纵然不死,也要落得个骨断筋折。急忙探了探林方飞鼻息,所幸尚未气绝,当下将他平放在膝上,手掌抵住他心口。他倒不是良心发现,而是对这黑漆漆的密洞尚不了解,浪随心一去不返,也不知是不是遇到了危险?留着林方飞,或许便有了引路的。况且将来出洞,还要靠这个人质。
李五残正要输送内力,忽然察觉有些不大对劲,左右一摸,不禁咒骂道:“妈的,原来是个女娃。”换成别人,必会将其视作震撼性的发现,但李五残不认得林方飞,所以并不如何惊讶,他算计的是,一个女子能参与进来,其身份必定十分特殊,传闻碧海重楼美姬如云,没准她便是龙行云的相好,难怪柳狂书肯听任摆布。想到这,李五残心头一喜,有她在,还怕不能平安出去吗?
一股浑厚的内力注入林方飞体内,她急咳数声,吐出一口淤血,悠然醒转。甫睁开眼,发觉四周漆黑,自己全身的骨头如同碎了一般,无处不痛,登时大吃一惊。这时亮光一闪,李五残吹燃了火折子,林方飞乍见他那张残缺的脸,还以为遇到了鬼怪,吓得尖叫一声,又呕出口血来。
李五残也不理会,一边举火折子乱照,一边说道:“你身负重伤,是我救醒了你。”这并不是一间封闭的密室,前方有条甬道,亮光仅能照到十几步的距离,也不知这甬道有多长,更不知通往何处。
林方飞回想适才遭遇,自己正要跳下来寻找浪随心,忽然后背给重重撞了一下,便人事不省了,如今看来,定是遭了李五残的袭击,他却厚着脸皮说救了自己,还打算邀功请赏不成?
李五残熄了火折子,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林方飞惊出一身冷汗,板着脸道,“我叫林方飞,我是男人!”
李五残笑道:“哈哈,你便是臭小子的那位林贤弟?你骗得了他,可骗不了我,方才我给你传送内力,按过你的‘膻中’穴。”
“膻中”穴位于人体双乳之间,是任脉上的主要穴道之一,任脉之气便在此吸热胀散。林方飞闻言大窘,下意识的双手抱在胸前,骂道:“无耻!”她竟真的是女扮男装,浪随心也曾觉得她言谈举止太过女儿气,但因先入为主,他这种想法总是浅尝辄止,从未真正怀疑过什么。
李五残淡淡的道:“我对女人没什么兴趣,这个你大可不必担心。前面是什么地方?老实回答。”林方飞暗道:“落在这个魔头手里,可不是玩的,我纵完好无损,也决计斗他不过,如今只能尽量拖延,等柳狂书、冷忘尘设法相救。”说道,“我又没来过,怎么知道?你自己探一遍就是了。”李五残哼道:“谁知道这里有没有机关埋伏?我可不会上当,你在前面带路。”林方飞抗声道:“我伤成这样,站都站不起来,你还让我带路?你若没有胆量,只能等我伤好再说喽。”
李五残火冒三丈,寻思道:“这女娃跟姓浪的臭小子一个德行,人小鬼大,不易对付,想从她口中套出话来,难上加难。既然进了密室,不查个究竟,如何甘心?也罢,她若清楚这里的机关布置,为了保护自己,也会出言提醒。”铁拐插到林方飞腰间,用力一挑,两个人同时站起,李五残揪住她衣领,道:“走。”林方飞挣扎不过,只得踉踉跄跄的跟着他,向甬道深处走去。
李五残实在没有想到,下面的构造竟如此奇特,大约走出一里多远,仍看不到尽头,只能感觉甬道一点点向上延伸,李五残连连咂舌,“这工程可不算小了,却是通向哪里?冷忘尘建这条密道的用意何在?”令他稍感欣慰的是,路上畅行无阻,并未遇到什么机关埋伏。
如此又行三里左右,李五残虽不觉疲惫,但这般没完没了的走下去,难免心浮气躁。便在这时,他发现甬道渐渐亮了起来,“灯光!”李五残心念一动,因为甬道是向上倾斜的,所以必得达到一定高度,才能看见光亮。想到这他加快脚步,几乎将林方飞提了起来,没多久,果然望见前方昏光闪烁,挂着两盏灯笼。
来到近前,李五残不禁惊叹一声,甬道的尽头,竟然别有洞天!这是一幢小院,除了位于地下,没有围墙,其余丝毫不差。迎面是一间大厅,左右两厢各有一排木屋,摆满了一种黑色的花卉。李五残觉得有几分眼熟,看着看着,猛的记了起来,“这……这不是孤山别院吗?”孤山别院在一夜间凭空消失,居然沉到了地下!李五残忖道:“难怪别院的地面用整块石板铺就,而房屋却全部用木头建成,原来是为了设置这个机关。想必这些房屋就像一只只木笼,可以上下升降,待机关启动,房屋下沉,留下的缺口由石板封住,在上面填土植草,便可造成别院化作荒地的假象。冷忘尘啊冷忘尘,你究竟想干什么?只为一统江南武林,耗费如此巨大的精力和财力,鬼才相信!”
他独眼寒芒一闪,瞪向林方飞,喝问道:“你跟林宗岳是什么关系?”早在浪随心说起林方飞时,李五残便怀疑过她的身份,只不过否定了父子之说,如今得知她是女儿身,那更加不会是林宗岳的儿子林怀璧了。但她也姓林,十五、六岁年纪,能够参与这么重大的事情,难不成是林宗岳的女儿?当真如此,她一定会知道许多秘密。正待逼问,却见厅内的灯光突然灭了。
除了甬道尽头悬挂着两盏灯笼,整座小院便只有大厅透着灯光,两侧木屋俱都死气沉沉。这时厅内灯光突然熄灭,李五残才意识到里面有人,而且一定不是受困群雄,否则三、四十号人,绝不可能如此安静。想必自己适才那一喝,惊动了里面的人,隔着窗户向外看,那自然真真切切。他用铁拐抵住林方飞背心,道:“走,去里面瞧瞧。”林方飞被逼无奈,只得依言而行,到门前推了推,道:“闩了。”李五残铁拐一挥,“噼啪”一声,两扇大门轰然而倒。
李五残怕遭暗算,闪身退到一旁,待尘埃落定,向里面望去。他先是闻到一股刺鼻的草药味,只见大厅里面雾气蒸腾,热浪滚滚袭来,更兼没有光亮,目之所及,不过身前半尺左右的距离。李五残愈发纳罕,逼着林方飞,小心翼翼的走了进去。大约迈出十几步,忽觉脚下湿滑,俯身一看,竟是一大滩血迹。“奶奶的,这究竟怎么回事?”他心里暗骂,袖子连挥,眼前水雾稍散,接着他便看到了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前面的一张床上躺着个人,头部血肉模糊,竟有个茶杯口大小的窟窿,正诡异的对着他。饶是李五残凶如恶煞,当此阴森可怖的境地,也不免冷汗直流,紧紧攥住铁拐,警惕的向四周张望一眼,却发现林方飞不见了。厅内雾气弥漫,林方飞趁他心惊肉跳之机悄悄溜掉,实在易如反掌。李五残既怕又怒,一边叫道:“出来,都给老子出来!”一边铁拐护胸,四处摸索。很快他又发现一个青石搭起的炉台,炉内烈焰熊熊,上面架着一口大铁锅,不知里面煮着什么草药,蒸气正是从这里弥漫开来的。炉台旁边是张长桌,摆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只木盆,里面盛满了紫红色药水,浸泡着一个带有锲形锯口的器物,另外还有柳叶刀、钩刀、镊、钳、锥、剪等等。李五残纵不谙医道,也能断定这都是医者专用的器械。接下来,他看到几张大床,只有第一张床上躺着二人,棉被盖体,脑袋裹着厚厚的绷带,只露出两只鼻孔,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用地狱来形容这间大厅,实不为过。蒸气滚滚,厅内原本极热,李五残却感觉手足发冷,想当初别院沉落下来,群雄应该惊醒才对,就算他们被死死困住,不得脱身,也决计不该这般安静,莫非他们俱已遭了毒手?躺着的三个人,是不是他们之中的?方才在厅内熄灯的人又是谁?瞧这情形,究竟是在救人,还是在杀人?
就在他疑窦丛生之际,猛的瞥见床上一人微微动了一下,李五残这一惊非同小可,不及多想便飞身暴退,未等落地,陡觉后腰一凉,似乎被什么尖锐物事刺进了身体。李五残毕竟身经百战,反手一拐打去,惨呼声中,他迅速转过身来,只见一名白衣人踉跄栽倒。李五残破口大骂:“你奶奶的,敢暗算老子,还有人没有,一并滚出来跟老子决一死战。”话音未落,便觉脑后生风,忙挥拐迎去,但听“噗”的一声,原来却是一个纸包,给铁拐击碎之后,一些粉状物事扑簌簌飘落下来,李五残闻到一种明显有别于厅内药味的独特味道,头脑霎时一空,昏昏沉沉的倒了下去,就此人事不知。